哀江头[1]

杜甫

少陵野老吞声哭[2]，春日潜行曲江曲[3]。

江头宫殿[4]锁千门，细柳新蒲[5]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6]，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7]，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8]，白马嚼啮（niè）黄金勒[9]。

翻身向天仰射云[10]，一箭正坠双飞翼[11]。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12]

清渭东流剑阁深[13]，去住[14]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15]？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16]

注释

[1] 江：曲江。见杜甫《丽人行》注[3]。

[2] 少陵野老：杜甫自称。吞声哭：不敢哭出声。潜：偷偷地。杜甫被叛军掳后，伺机逃出，所以吞声、潜行，怕再被抓获。

[3] 曲：隐曲偏僻处。

[4] 江头宫殿：皇帝后妃游幸处。

[5] 细柳新蒲：形容春日的曲江美景。

[6] 霓旌：五彩霓虹的仪仗，指帝后巡幸。南苑：曲江东南的芙蓉苑。

[7] 昭阳殿：见白居易《长恨歌》注[41]。故“第一人”本指赵飞燕，此指杨贵妃。

[8] 才人：内官才人，即宫中女官。按照唐制，随皇帝出行，骑马携弓箭。

[9] 啮：咬。勒：马嘴嚼口。

[10] 仰射云：云间鸟。

[11] 一箭：内官才人现场射下飞鸟。正坠双飞翼：明指射下飞鸟，其实一语双关，暗示她与玄宗比翼双飞的恩爱也即将断绝，并与下文“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相接应。

[12] 明眸皓齿：指杨玉环。血污游魂：杨妃被缢马嵬驿，死于非命。哀叹昔日独得皇宠的杨贵妃已经惨死马嵬坡，无处可寻。

[13] 清渭：清澈的渭水。渭水流经马嵬坡南，而杨妃葬在渭水之滨。剑阁：玄宗入蜀的必经之处，在今四川广元剑阁县北。

[14] 去住：一生一死。

[15] 这一句是写这份惨恨无穷无尽，白居易后来所作《长恨歌》中“此恨绵绵无绝期”与这一句异曲同工。

[16] 城南：杜甫居所。望城北：伤痛恍惚，不辨南北。黄昏的时候安史叛军遍布长安城中，杜甫因伤痛不已、惊慌恍惚，本欲去往城南，结果竟误朝城北走去。

评析

本诗题用“哀”字，因为杜甫被安史叛军掳至长安，出逃后在曲江头见到一片凄惨荒凉，与开元盛世形成了强烈反差。诗人隐晦地写了导致今日惨状皆因李杨声色误国，内藏无限的怅惘与哀伤。同样写李杨事，这首诗与《长恨歌》在写法上完全不同，是为正作雅音。清代黄生《杜诗说》认为，杜甫“既不可直陈，又不敢曲讳，如此用笔，浅深极为合宜”。同时又颇为杜诗抱不平：“《长恨歌》今古脍炙，而《哀江头》无称焉。雅音不谐俗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