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续讲我们这位骑士的不幸遭遇
意识到自己真的动弹不得了之后,堂吉诃德想到还是采用老办法,也就是回忆一下书上是否记有类似的情况。
于是,他那不同常人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巴尔多维诺斯在山里被卡尔洛托打伤以后遇到曼图亚侯爵的情况[39]。这是个孩子们知道、青年人不陌生、老头子老太太津津乐道并且深信不疑的故事,尽管如此,其真实程度绝对不会超过穆罕默德的那些非凡业绩。
不过,他觉得这个故事和他眼前的情况一模一样,所以就开始忍着巨大的疼痛在地上打起滚来,边滚还边有气无力地念诵着据说那位森林骑士受伤之后吟咏过的诗句: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我的美人?
你怎能对我的伤痛不闻不问?
美人啊,你是根本就不知情呢,
还是原本虚情假意不忠不贞?
他就这样背诵着那首歌谣,一直背到:
噢,你呀,曼图亚侯爵大人阁下,
我的娘舅啊,尊贵的骨肉至亲!
他刚刚背到这儿,同村的一位去磨坊磨麦子的农夫邻居赶巧经过那里,看到他躺在地上,就走上前去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叫得那么惨、哪儿不舒服。堂吉诃德肯定是把那人当成了自己的娘舅曼图亚侯爵,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继续演绎着歌谣里的故事,说起自己遇到了不幸、皇帝的儿子跟自己的老婆偷情,讲得跟书里完全一样。
听了那些胡话,农夫惊讶不已。接着,他取掉了堂吉诃德那早被棍棒打烂了的面罩,擦去其脸上糊着的尘土,刚一露出眉眼,就认了出来,于是说道:
“吉哈纳(看来他在头脑正常、从待人和气的绅士变成游侠骑士之前该是这么称呼的)先生,是谁把您弄成了这个样子?”
可是,不管人家问什么,堂吉诃德一律都用歌谣里的话来回答。
看到这种情形,那位好心人只好替他解掉胸甲和护背,以便看看他身上是否有伤,但是,既没有见到血迹也没有发现伤口。那人设法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随后,又费了不小的劲儿,把他扶上了似乎更为稳妥的驴背,接着又收拾起兵甲,包括那已经断成几截的矛杆,将其绑到了若昔难得的背上,一只手牵着那牲口的缰绳,一只手揪着自家毛驴的笼头,朝着村中走去,一路上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堂吉诃德说出来的那些胡言乱语。
与此同时,被人打得趴在驴背上也不得安稳的堂吉诃德心里也在不停地翻腾,不时还发出震天的长吁短叹,闹得那农夫再一次赶紧问他哪儿不舒服。
堂吉诃德真好像见了鬼啦,总是能够记起套得上他的情况的故事。
那会儿,他抛开了巴尔多维诺斯,又想起了被安特凯拉要塞司令罗德里戈·德·纳尔瓦埃斯捉住之后、带回要塞关了起来的摩尔人阿宾达拉埃斯。所以,当那农夫又一次问他怎么样、有什么感觉的时候,他竟然用那个摩尔俘虏对罗德里戈·德·纳尔瓦埃斯的陈词做了回答,跟他从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记述这一故事的书《狄亚娜》中读到的完全一样。
他把那个故事套用得跟真事似的,说出的那一大串蠢话气得农夫直骂娘。不过,那农夫倒是因此而知道自己的街坊疯了,一心只想赶快进村,免得为堂吉诃德的长篇大论上火。
临了,堂吉诃德对他说道:
“堂罗德里戈·德·纳尔瓦埃斯先生,请阁下记住,我刚刚提到的那位美人哈丽珐如今成了国色天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娅,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已经、正在和将要创建的传世骑士伟业,全都是托她之名。”
对此,农夫答道:
“先生,您可要看清楚,恕我直言,我既不是堂罗德里戈·德·纳尔瓦埃斯也不是曼图亚侯爵,我是佩德罗·阿隆索,您的街坊,您呐,既不是巴尔多维诺斯也不是阿宾达拉埃斯,而是忠厚的绅士吉哈纳先生。”
“我知道自己是谁,”堂吉诃德反驳说,“我还知道自己不仅可以成为刚才提过的那些人,而且还抵得上法兰西十二骑士[40]乃至世界九大豪杰[41],因为,我的业绩将会超过他们每一个人和他们的总和。”
他们就这样边说边走,于傍黑的时候到了村边。那农夫不愿意让人看见毛驴驮着遭了难的绅士,又磨蹭了一阵,想等天色再黑一点儿,终于看看差不多了,才走进村子到了堂吉诃德家的门前。这时候,堂吉诃德家里已经闹翻了天,他的要好朋友村里的神父和剃头师傅也在,就听见管家在大声地对他们说道:
“佩德罗·佩雷斯(这是神父的名字)学士先生,您看我这东家是出了什么事儿吧?整整三天没见人影,还有那马、那盾、那矛、那盔甲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我是无知女流,我猜想,对,准是这么回事儿,绝对错不了,肯定是那些该死的骑士书,他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最后被搅昏了头。我想起来了,听他自言自语地念叨过无数次,说是要当什么游侠骑士、要到外面去闯荡一番。这些书全都没安好心,竟然把全拉曼查最聪明的脑袋瓜子都给毁了。”
外甥女也跟着数落了起来,而且说得更加透彻:
“尼科拉斯(这是剃头师傅的名字)师傅,有好多次,我这舅舅一连两天两夜捧着那些害人的邪书不放,然后,放下书、操起剑,冲着墙壁又劈又砍,折腾累了,就说自己杀死了四个如同高塔一般的巨人,还说累出来的汗水是战斗中受伤淌出来的鲜血,接着,喝下一大罐凉水,身上舒服了,心里也平静了下来,于是就说那水是他的朋友大魔法师、博学多才的爱吃鸡肺[42]给他送来的琼浆。不过,都怪我不好,没有把我舅舅的这些荒唐言行告诉给你们,早点儿想想办法,也就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了。还有那些满篇胡言的书,他有好多呢,应该像对付异端邪教分子似的,全都烧掉。”
“我也这么说,”神父应道,“那就说定了,明天就予以公审付之一炬,免得别人读了以后再去效法我的好友。”
农夫和堂吉诃德全都听到了这些议论。那农夫总算明白了那位邻居的病根儿,于是就高声喊了起来:
“快开门啊,诸位大人,身负重伤的巴尔多维诺斯老爷和曼图亚侯爵老爷来了,安特凯拉要塞司令、英勇的罗德里戈·德·纳尔瓦埃斯押解着被活捉了的摩尔人阿宾达拉埃斯老爷来了。”
屋里的人应声而出,分别认出了朋友、东家和舅舅,一齐跑上前去与之拥抱。还趴在驴背上下不来的堂吉诃德这时候说道:
“不必慌乱,由于马的缘故,我受了重伤。快扶我到床上去吧。若是可能的话,请把妙手乌尔干妲[43]找来,让她为我疗伤。”
“你们瞧,”管家数落道,“巧了吧,我这心里还真把老爷的病根儿给说准啦!您就赶快进屋吧,就是那个吾儿干爸不来,我们也能把您治好。依我说,那些骑士书真该死,我要说这话,而且还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瞧它们把您给害成什么样了!”
人们立即把他抬到了床上,浑身检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堂吉诃德说,只是摔伤而已,当他正跟大半个世界都难得找到的、十个无法无天的大胆狂徒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跟他的坐骑若昔难得一起摔了个大跟头。
“是啊,是啊!”神父说道,“居然还有狂徒出场?我发誓,明儿个天黑之前,一定把那些书全都烧掉。”
人们提了好多问题,堂吉诃德概不回答,只是说,当务之急是吃点儿东西和睡觉。按照他的意思做了安顿以后,神父向农夫详细询问了遇到堂吉诃德的经过。农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包括他刚被发现的时候和回来路上说过的胡话。这一切更加坚定了学士的决心,所以,第二天他就拉着自己的朋友剃头师傅尼科拉斯一起去到了堂吉诃德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