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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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已故牧人的绝命诗篇及其他出人意料的事情

格里索斯托莫的歌

既然你愿意啊,狠心的姑娘,

让你犹如铁石一般的冷酷

公诸于世被人们交口播扬,

我将让地狱那悲怆的音调

注入自己抑郁忧悒的心里,

化平日的欢歌为愁吟哀唱。

述说我的痛苦和你的狂傲,

原本是我一贯的意愿、热望,

如今变成可怕嚎叫的声音

夹带着被巨大的磨难煎熬

撕裂了的一片片肝胆肺肠。

那么,你就听着吧,你听到的

将不会是谐美的幽婉啁啾,

而是发自心底的怨声激昂,

这怨声奔突般地喷涌流溢,

抒发出我的胸臆让你戚惶。

雄狮震撼山林的凄厉吼叫,

恶狼惨烈骇人的呜咽狂嚎,

披鳞挂甲的毒蛇钻心咝鸣,

鬼怪妖魔悚人毛骨的呼啸,

乌鸦宣示灾凶的不休呱呱,

狂风鼓动大海的壮阔声涛,

力竭倒下的公牛哞哞不平,

失偶斑鸠悲苦的徘徊啾悼,

情变鸱枭怨艾的长吟短叹

以及所有阴森族类的哭号,

愿这一切尽展忧愤的情愫,

汇合成为一片嘈杂的喧嚣,

致使心迷耳乱神志变恍惚,

分辨不出哪是哪的音和调:

郁结在我心底的无尽悲伤,

需要找到崭新的宣泄渠道。

那江川之父塔霍河的流沙

以及贝蒂斯岸边的橄榄树

都不会听到那喧嚣的回响,

木然的舌头和激烈的言辞

把我心里难当的百般苦楚

送向那低深峡谷、高耸山冈:

或在幽邃的溪涧里面萦回,

或在人迹罕至的海滨消散,

或飞抵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或飘往利比亚的沃野平原,

在凶蛮的猛兽群落间荡漾。

我的悲伤发出喑哑的余音,

虽然无力面对你冷峻无情,

只能在这片荒漠空旋徒扬,

但却将因为我多舛的命运,

流播传诵于广漠的世界上。

轻蔑可以将人置之于死地,

期待以及猜疑会引发心悸,

妒忌更是冷酷的铁面杀手,

长久分离搅乱着生的情趣,

对好运的祈望即使再坚定,

终难抵御遭人遗忘的恐惧。

不可避免的死亡无处不在,

而我却活着,真是亘古奇迹,

嫉妒、迷惘,忍受着鄙夷屈辱,

明明知道活着跟死去无异,

如火的痴情被人不理不睬,

只好默默为诸般苦痛饮泣,

眼前从未见过希望的踪影,

也不再会空抱侥幸的心理,

宁愿永远地将她置之度外,

而将自己的悲伤推向顶极。

期望和疑虑能否并行不悖?

或许在那更该疑虑的时候,

期望才会产生于不期而然?

面对着那朝思暮想的人儿,

我应该闭上眼睛悄然退避,

还是拼上心碎也一睹芳颜?

眼望着露骨的冷漠与轻蔑,

猜忌的苦果已经成为现实,

旦旦的信誓也变作了谎言,

谁又能够硬充天真的傻瓜,

而不堕入恼人的怀疑深渊?

妒忌之火啊,爱河里的暴君,

请把利剑交付到我的手里,

轻蔑啊,请赐给我软绳一段,

可怜的我啊,虽然有些残忍,

用自我折磨抵御对你的思念。

我终于即将结束短暂人生,

或死或生都不再觊觎好运,

也就不必摈绝一贯的心愿:

追求幸福并不是什么过错,

爱神的横蛮始自混沌初开,

越是屈从心灵也就越坦然:

我虽然赤诚未曾得到回报,

却不能否认她人美心也善,

遭到漠视怪自己没有福缘,

既然那么多人为她而苦恼,

说明她维护着春心的冥顽。

怀着这样的信念不能解脱,

我只好将大限尽量地提前,

早赴她的冷漠引向的结局,

把灵与肉同时交付给清风,

不指望来日的褒奖与花环。

你用无数的巧言搪塞辩护,

终使我心明眼亮悟出道理:

生而无乐无须留连与眷顾。

这心灵上的创伤深之又深,

你已见之而绝非佯装矫饰,

我却欣然自呈于你的冷酷;

如果我的弃世会让你动情,

使你明澈的秀目一时失辉,

劝你自持,我不配这种幸福:

我在献上灵魂的躯壳之际,

并不指望得到任何的回复。

在那殡葬的凄惨悲凉时分,

犹愿你纵声欢笑以示庆祝,

不过,我这一忠告其实很蠢,

因为,我的生命的猝然终结,

正是你的宿愿的最后满足。

快从冥府出来吧,已该登场:

坦塔罗斯[72]带上难解的燥渴,

西绪福斯[73]连同巨石的行装,

提堤俄斯[74]伴着凶残的秃鹰,

伊克西翁[75]随着旋转的车轮,

还有劳作不息的杀夫群芳[76]。

就请你们把所受之苦汇总,

全部倾注于我一人的心房,

低声地(因为是绝望的呻吟)

为我那具尚未收殓的躯体

把悲怆而哀怨的挽歌哼唱,

让守护地狱之门的三头怪[77]。

会同其他所有的魍魉魑魅,

一齐发出撕心裂肺的声浪:

对于为爱殒命的痴心死者,

这礼赞应该算是相当排场。

绝命之歌啊,如今与我分离,

没有必要为我而怨怼叹息,

你赖以生成的那无情冤家,

将会因为我的殂落而欢喜,

所以,到了坟场也不必悲戚。

在场的人全都觉得格里索斯托莫的诗写得不错,可是,负责朗读的那位先生却说诗的内容与传闻不符,因为他听说马尔塞拉是位自重而又善良的姑娘,格里索斯托莫在诗里表现出来的妒忌、猜疑、思念却有损于她的清白名声。对自己的朋友的隐衷了如指掌的安勃罗西奥说道:

“先生,关于这一点嘛,您该知道,我这位不幸的朋友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远离了马尔塞拉。他是自愿回避的,想试试避而不见是否能对自己起点儿作用。背地相思,难免牵肠挂肚。所以,格里索斯托莫就疑心生暗鬼,当真地妒忌和怀疑起来。其实这也无损于马尔塞拉的善良美誉。除了心硬、有点儿高傲和待人过分轻慢之外,即使再挑剔,也难以说出她还有别的什么缺点。”

“这就对了。”彼瓦尔多说道。

他还想再读一张没被烧掉的手稿,但却停了下来,因为人们突然见到了一幅瑰丽的画面(只能这么形容):牧羊姑娘马尔塞拉出现在了墓穴旁边的山崖上,那姿容比传说的还要娇媚。从未见过她的人个个瞠目结舌,就连司空见惯了的人们也露出了不亚于初次见到者的惊异。

安勃罗西奥见到她以后难以掩饰激愤之情,于是说道:

“你这条为害一方的毒蛇啊!你来这里,难道是想看看被你狠心害死的可怜人是否会一见到你就伤口流血?你来这里,是为自己的杰作幸灾乐祸,还是要像凶残的尼禄[78]一样居高俯望大火中的罗马城?或者,竟是模仿塔奎尼乌斯那践踏父尸的不孝之女[79],前来凌辱这冤魂的遗体?快说,你来干什么,到底想要怎么样?我知道格里索斯托莫生前在心里对你言听计从,如今他不在了,我一定让他所有的朋友满足你的愿望。”

“安勃罗西奥啊,我来此的目的绝非如你所说,”马尔塞拉说道,“我为自己而来,来说明,完全没有理由把格里索斯托莫的不幸和死亡归罪于我。所以,我恳请在场的诸位能够听我解释,用不了多一会儿,也无须多费唇舌,明人不必细说。”

“根据你们的说法,上天给了我以姿色,这姿色使你们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我,因为你们表示爱我,你们就觉得或者希望我该无条件地爱你们。”

“按照常理,我知道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很可爱,但是,我不能同意:因为美而惹人喜爱的人,由于被人喜爱,就必须喜爱喜爱他的人。再说啦,爱美的人本身可能很丑,丑招人讨厌,所以决不能说:‘因为你美,我爱你;尽管我丑,你也必须爱我。’”

“然而,即使双方都很漂亮,也不一定就会互相倾慕。不是所有的美都能激发爱的感情。有的虽然悦目,但却不能让人动心。如果只要美就能使人倾心爱慕,事情可就乱了套啦,谁也不知道将会如何了结。由于长得美的人不可胜数,追求的人自然也就多得不得了。据我所知,真正的爱情是专一的,发自内心而非勉强。”

“既然这样,至少我是这么看的,你们有什么理由只凭你们说很爱我而我就得爱你们呢?反过来讲,请你们告诉我:如果老天并不是给了我一副娇好的模样而是让我生得很丑,我是否有权利抱怨你们不爱我?”

“更何况,你们也应该明白,一个人的容貌不是自己决定得了的,我长成这个样子完全是上天的恩赐,我没有要求也没有选择。毒蛇不能因为天生具有可以致人死命的毒牙而受责怪,我也不该由于长得漂亮而有什么过错。正派女人的姿色就好比是远处的火堆和锋利的宝剑,不去招惹,绝对烧不到你的身上也伤不了你的一根毫毛。”

“诚实与操守是心灵的标志,失去了诚实与操守,肉体只是徒有其表,无论如何也美不了。如果说诚实是最能体现肉体和心灵之美的品德的话,一个因为长得美而被人追求的女人,难道就该违心地去迁就一个为了一己私欲而千方百计想使她屈从的男人的企图吗?”

“我生来无拘无束。正是为了可以无拘无束地生活,我才选择了这荒漠的田野。我以山林为伴,把清澈的溪流当作镜子,将自己的心思和姿色奉献给树木和流水。我就是那远处的火堆和宝剑。”

“有人贪恋我的姿容,但是,我早就已经对他们把话讲得清清楚楚。如果他们仍然抱有幻想,绝对不是因为我给了格里索斯托莫或者别的什么人以某种指望,所以,不论他们当中的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情,只怪他们执迷不悟,而不是因为我冷酷。”

“有人认为,既然他们出于真心,我就应该给予回报。我要说的是,就在这儿,在你们挖坑为墓的地方,他对我表白了自己的美好愿望,我对他说自己想终身不嫁,而将洁净的身躯和美丽的容颜奉献给大地。这话已经讲得够明白的了,可是他还不死心,偏要一意孤行,怎么能够不在命运的海湾里翻船呢?”

“当初,我如果同他若即若离,就是虚伪;我如果屈就他的愿望,就违背了自己的最大志向和初衷。他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自己走上了绝路,而并非是遭到了我的厌弃。你们说吧,能把他的不幸归罪于我吗?受骗者有权抱怨,有过希望才谈得上失望,得到过我的示意方可坚持,被我接纳了才能够真正欢喜,没有得到过我的承诺、诓骗、示意和接纳的人不能说我冷酷、不能说我害人。至今老天还没有让我找到命中注定的情侣,但是,休想让我迁就别人的选择。”

“我的这一表白普遍适用于每一个对我属意的人。请记住,从今往后,如果再有人为我而死,那也肯定不是死于嫉妒和遭到鄙夷,因为一个不爱任何人的人不该引起任何人的嫉妒,而明白昭示不能被认作是轻蔑。”

“说我凶狠歹毒,就请把我当作险恶有害之物,别予理睬;说我寡情少义,就请不要再献殷勤;说我冷漠,就请别来搭讪;说我心狠,就请不要跟我纠缠。我凶残歹毒、寡情少义、冷漠心狠,但是,绝对不会理睬你们、不会对你们献殷勤、不会同你们搭讪和纠缠。既然格里索斯托莫死于自己的浮躁和痴心妄想,为什么要责怪我的洁身自爱?既然我与草木为伍以存清白,为什么希望我不被染指的人却要我断送这份纯真?”

“诸位知道,我有的是金钱,决不贪图别人的资产。我天生任性,不喜欢受到约束。我既不钟爱也不鄙弃任何一个人,不会既耍弄着这个又笼络着那个,没有既跟这个调笑又同那个嬉闹。同附近的村姑们正当往来和照看自己的羊群是我的乐趣,我的一切愿望在这片山野就能得到满足,有时候虽然可能超出这一界限,那也只是为了欣赏蓝天的悠远,是灵魂对原初居所的倾慕。”

她话音一落,不等任何回答,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一片密林,使所有在场的人无不为她的聪明和美貌感叹不已。

有人(当然是那些被她那秀美的眼睛射出的锋利流矢击中了的)想要不顾刚刚听到的明确警告而跟踪追去。堂吉诃德一见这种情景,就觉得利用自己的骑士身份救助弱女的时机到了,于是便伸手抓住剑柄一板一眼地厉声喝道:

“任何人,不管是什么地位和身份,都不得去追踪美丽的马尔塞拉,否则,必将受到鄙人的严惩。她已经用清楚的理由充分地表明,自己在格里索斯托莫之死的问题上很少或根本没有过错,而且无意屈从于任何一位追求者的心愿。因此,她不仅不该再受跟踪与骚扰,而且应该得到所有人的赞美和尊重,因为,她已经表明自己是世界上惟一怀有那么高尚志向的人。”

或许是堂吉诃德的恐吓起了作用,或许是因为安勃罗西奥吩咐赶快把他的挚友的事情料理完毕,事实上,直到挖好墓坑、烧了格里索斯托莫的手稿并将他的遗体放进墓穴,不仅没有一个人走开和离去,而且不少人还流了眼泪。

人们用一块大石板封住了墓穴,同时还竖起了一块石碑,据安勃罗西奥说,准备请人刻下这样的铭文:

这里安息着一位情种,

凋败的躯体已经成冰,

他曾经赶着羊群牧放,

最后为失恋送了性命。

寡情美人漠然如铁石,

霜面冰心杀人于无形,

暴戾的爱神假她之手,

拓展着疆域以壮权柄。

人们在坟丘上撒下了许多鲜花和树枝,向死者的朋友安勃罗西奥表示了哀悼之情,随后就纷纷告退。彼瓦尔多及其同伴辞别了安勃罗西奥,堂吉诃德也同招待过他的牧羊人和那两位绅士道了再见。

彼瓦尔多及其同伴邀请堂吉诃德同他们一起去塞维利亚,因为那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每一条大街、每一个旮旯都会提供许多机遇,别处无法相比。堂吉诃德感谢了他们的美意,但是却说暂时既不打算也不应该去塞维利亚,因为听说这一带山林里满是盗贼流寇,必须首先剿灭干净了再说。

两位绅士见他已有决断也就不再勉强,于是又一次说了声珍重之后就丢下他继续赶路了。他们俩一路上肯定会有说不完的话题:既有马尔塞拉和格里索斯托莫的故事,又有堂吉诃德的疯癫。

与此同时,堂吉诃德决定前去寻找牧羊女马尔塞拉,准备尽其所能为她效力,不过,据这部信史的记载,他没能如愿。

本书的第二卷到此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