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个牧人对堂吉诃德等人讲的故事
恰在这时来了一位平时给那几个牧羊人送粮食的小伙子,他问道:
“伙计们,你们知道村里的事儿了吧?”“我们怎么会知道?”有人接茬反问。
“跟你们说吧,”年轻人说,“格里索斯托莫,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放羊学生,今天早晨死了。听人家说,他死于相思病,是让阔佬吉耶尔莫的女儿马尔塞拉——就是那个打扮成牧羊女漫山遍野乱跑的鬼丫头——给害的。”
“你说是因为马尔塞拉?”
“说的就是她,”后来的牧人说道,“有意思的是,那个学生娃还留下了话儿,让人按摩尔人的习俗把他埋在栓皮栎树泉边的石崖下面,因为,据传,是他自己说的,他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他还留有别的话,可是,村里的神父们说不能照办,似乎有点儿离谱。对此,他的好朋友,那个名叫安勃罗西奥的学生(跟他一样也打扮成牧羊人的那个),却说一定要按照格里索斯托莫的意思来办,不能打半点儿折扣。这下子村里可热闹了。不过,看样子,最后还得按照安勃罗西奥和他的那些放羊的朋友说的去办,明天隆重出殡,将在我刚刚说过的地方下葬。我觉得一定会有热闹可瞧,反正我不打算错过机会,即使明天回不了村子,也得去看看。”
“咱们都去,”牧人们跟着说道,“大家抓阄,谁输了谁就留下来替大伙看羊。”
“你说得对,佩德罗,”有人响应道,“不必找那个麻烦,我替大伙留下来就是了。倒不是因为我厚道和不愿意凑热闹,是我这只脚那天让树枝扎了,走路不方便。”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喽。”佩德罗说。
堂吉诃德于是就恳求佩德罗讲一讲死了的是什么人、那个装扮成牧羊女的又是什么人。
佩德罗说,他只知道死者是那一带山区某个村子里的富绅,曾去萨拉曼卡求学多年,回来后,以博学多才闻名乡里,人们说他尤其善观星象、知道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的事情,总能准确地说出日吃、月吃的时间。
“那叫日食、月食,朋友,不是日吃、月吃,”堂吉诃德纠正说,“就是指那两个最大的星体突然变黑。”
“还能推算出丰年、黄年。”
“你是想说荒年吧,朋友,”堂吉诃德说道。
“荒年也好,黄年也罢,”佩德罗说,“都是一码事。我是说,他的父亲及朋友们听他信他、照他说的做了,结果都发了财,因为,他给那些人出谋划策:‘今年种大麦,别种小麦;今年可以种鹰嘴豆,不要种大麦;来秋橄榄结子满枝头,随后三年滴油都难收。’”
“那门学问叫占星术。”堂吉诃德说道。
“我不知道叫什么术,”佩德罗回答道,“只知道他懂这个而且还不止如此。最后,从萨拉曼卡回来后没过几个月,一天早晨,他突然脱去一贯穿着的学士袍、换上羊皮袄、拿起赶羊棍,装扮成了放羊的人。他的好朋友和老同学安勃罗西奥也跟他一起改换成了牧人装束。”
“我忘了讲啦,死去了的格里索斯托莫很会写歌谣。他作的平安夜村夫谣和圣体节劝世剧,经村里的年轻人演出后,人人说好。”
“村里人乍一见到两个知书达理的人变成了羊倌,全都莫名其妙,怎么也猜不透那一古怪举动的根由。这个时候,我们的格里索斯托莫的父亲已经过世,他继承了一大笔家产,包括许多浮财和田地、不少大小牲口和数量可观的现金钞票。这一切全都在少东家一个人的绝对掌管之下,确实也理当如此,因为他为人和善、宽厚,结交的都是好人,而且人也长得帅气。”
“后来,人们总算明白了,他改换装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漫山遍野地追踪刚才我们那位年轻伙伴提到的牧羊姑娘马尔塞拉,可怜的格里索斯托莫迷上了她。现在我来给您讲讲那个姑娘的情况吧,告诉您吧,说不定,不对,您这辈子哪怕是比萨尔娜还能活,肯定也不可能再听到这样的故事。”
“应该是撒拉。”堂吉诃德听不得牧羊人的歪词儿,立即纠正说。
“反正萨尔娜也是够可以的了,”佩德罗说,“不过,先生,您老是这么挑刺儿,咱们一年也讲不完。”
“对不起,朋友,”堂吉诃德说道,“我纠正您是因为‘萨尔娜’跟‘撒拉’根本不是一回事儿[68]。不过,您说得很对,萨尔娜确实比撒拉能活。接着讲吧,我再也不打岔了。”
“那好吧,尊贵的先生,”牧羊人继续讲道,“我们村里有一位名叫吉耶尔莫的富翁,家财甚至超过了格里索斯托莫的父亲。此人除了天赐的无尽资产之外,还有一个刚一出世就死了母亲的女儿。那女孩儿的母亲是这一带最受敬重的人啦。她那如同日月一般的容颜仿佛就在我的眼前。特别是,她为人勤俭、乐善好施,所以,我觉得她的灵魂此刻肯定在天上享受着上帝的福泽。她的丈夫终于因为失去了那么好的妻子而忧伤至死,将年幼而富有的女儿马尔塞拉丢给了她的一个在我们村里当本堂神父的叔叔。”
“那女孩儿逐渐长大,姿色让人想起她那美艳过人的母亲,甚至还要超过。她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谁见了都不能不赞美上帝造出了这么一个美人儿,很多人为之神魂颠倒。叔父管教甚严,倍加拘束。尽管如此,她还是美名四扬。不仅我们村子,就连方圆多少里地以内的许多最为富裕的村子里,都有人既贪图她的容貌也为着她的财产而纷纷去找她的叔叔,哭着闹着要娶她为妻。”
“他的叔叔(是个地道的好人)也想早点儿把她嫁出去,知道她已经到了年纪,但是却不愿意违背她的心意,倒不是为着从执掌侄女的产业中捞取油水而故意拖着不办。村里确实对此议论纷纷,全都夸奖那位好心的神父。”
“跟您实说吧,游侠骑士先生,在我们这种孤陋寡闻的小村子里,什么事情都会变成人们的议论话题。您该像我一样明白,要想让信徒们说教士的好话,尤其是在乡下,那教士肯定得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才成。”
“这倒是真的,”堂吉诃德说,“接着讲吧,这故事很有趣,而您呢,我的好佩德罗,也讲得非常有意思。”
“托主之福,仅此而已。您听我讲下去:叔叔向侄女摆明了形势,特别是逐一介绍了每个想娶她的人的情况,求她挑一个可心的嫁过去。可是,那姑娘总是说暂时还不想结婚、自己还太年轻、承受不了婚姻的负累。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叔叔就不再强逼,想等她再大一点儿,到了有能力择夫的时候再说。他常说,而且说得有道理:长辈不该违背子女的心愿代其决定嫁娶。”
“不过,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变化。没想到,有一天,那个腼腆害羞的马尔塞拉竟然一下子变成了牧羊女。没等她的叔叔及村里人来得及劝阻,就跟村里其他姑娘一起赶着自家的羊群上了山。由于她这么公开亮相、把自己的容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真说不清有多少阔少和乡绅、富豪也都打扮成牧羊人漫山遍野地跟着她转悠。前面说过,这些人中就有已经死了的格里索斯托莫。”
“人们都说,这个小伙子对她已经不再是爱,简直是崇拜。千万别以为马尔塞拉由于过起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很少或者根本不待在家里就不再检点、有失贞洁,绝对没有,恰巧相反,她极力维护自己的名声,以至于在众多的讨好和追求者中,就没有一个敢于夸口或者可以夸口说那姑娘给了他某种哪怕是最小的指望。尽管她并不拒绝也不回避同那些放羊的人接触和交谈,但却总是客客气气、近而不亲,一旦察觉对方别有企图,哪怕是正式娶她为妻的合理而神圣的愿望,立即就会将之拒于千里之外。”
“她的这种举止在这一带造成的危害,真是比她直接带来瘟疫还要厉害,因为,她的温柔与娇媚让人倾心和爱慕,而她的轻蔑与冷漠又使人心寒意冷,所以,人们不知如何说她是好,于是就破口大骂,说她残忍、不识好歹,还有其他许多足以表明她的脾性的说辞。”
“先生,如果您在这儿待上几天的话,肯定能够在这一带的山林和田野里见到她的那些因为失意而痛不欲生的追求者们。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地方有二十多棵高大的山毛榉,没有哪一棵的光洁树皮上没有刻下马尔塞拉的名字,有的上面还刻了个皇冠,那位痴心人显然是想说马尔塞拉该戴那顶皇冠、也只有她配戴那顶人间绝色的皇冠。”
“这边有人叹气,那边有人哭泣,忽而是缠绵的情歌,忽而又是哀怨的小调。有人整夜坐在树下或者崖边,睁着泪眼,痴痴呆呆、失魂落魄地若有所思,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也有人在盛夏酷暑的中午时分,躺在灼人的沙滩上不停地长吁短叹,冲着幽寂的蓝天倾诉心中的幽怨。”
“对于所有这种、那种、这些、那些人来说,美丽的马尔塞拉永远都是一个洒脱而轻松的胜利者,凡是认识这个姑娘的人全都等着看她的狂傲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谁最后能够有幸征服她那可怕的个性而得享那天香国色。”
“我讲的这一切可都是千真万确,所以,我觉得我们那个年轻伙伴说的格里索斯托莫的死因也是可信的。因此,先生,我劝您别错过了他的葬礼,肯定值得一看。格里索斯托莫有许多朋友,而他让人埋葬的地方离这里又没有多远。”
“我会考虑的,”堂吉诃德说道,“谢谢您给我讲了一个这么有意思的故事。”
“嗨,关于马尔塞拉的情人的事情,我知道的连一半都不到,”牧人回答说,“说不定明天还会在路上碰到有人讲起呢。这会儿嘛,您最好还是睡到窝棚里去,夜露对您的伤口不好。给您敷过的药保证有效,不必担心会出意外。”
桑丘·潘萨早就听烦了牧羊人的啰嗦,也赶紧催促主人进到佩德罗的草棚子里去睡觉。
堂吉诃德钻进了窝棚。
那一夜余下的时间里,他模仿马尔塞拉的情人们的样子,心中一直思念着自己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
桑丘·潘萨在若昔难得和自己的毛驴中间找到了个地方倒头便睡,绝对不像失恋的情人,倒像是个挨过无数拳脚的倒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