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头上的绝响:乱世名将的荣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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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将相,永不还乡

乱世出英雄。这不错,但乱世更容易出的,是赌徒。

吴起的赌性,很早就显示出来。

他是卫国左氏人。卫国虽小,却出了不少人才,除了吴起,还有一个比他晚出生四十多年的商鞅。

作为一个富家子,又是独生子,少年吴起在乡间过得逍遥自在。他聪明过人,口才又好,凡事都乐于出风头。尤其是每年春暖花开之际,他穿上鲜艳的袍子,游荡在田间街头,调笑那些采桑、赶集的女子,看她们生气而又娇羞的神态,是他的一大乐趣。

唯一的遗憾是,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很矮小。这让他敏感而又自卑。不知是否因为这一点,每当别人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时,他总挥舞着拳头大喊:“我要成名,我要当官。”

这本应只是小孩可爱的一幕。只是,当吴起一心一意去践行的时候,事情就变了味道,甚至可怕起来。

十六岁出门远行,吴起峨冠博带,大袖飘飘。他雇了豪华的马车到处游历,社交,觐见,宣讲,希望能引起卫国上流社会的注意,谋得一官半职。然而始终未能如愿。

不仅如此,因为他数年如一日地花钱如流水,父母又拿他毫无办法,终于导致家业破产。

曾经的花花公子,彻底沦为一个笑话。很多邻居拿他做反面教材,对好高骛远的孩子说:“听着,你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当心变成第二个‘吴起’! ”

吴起的父亲愤恨交加,染病而亡。出殡前后,邻居无一人前来帮忙,他们只是远远看着,指指点点:“看啊,吴起这个败家子,好好的家业被他糟蹋成这样!咱得离远点儿,免得沾了霉运!”

锦上添花者太多,却无人雪中送炭。他含泪埋葬了父亲,又卖掉大多数田产,只留下三间茅屋,五亩薄田给母亲,又踏上求官之路。

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天,穿着单衣的吴起,又一次落魄而归。他知道,倘若偶遇邻居,免不了会遭遇冷眼,为让神经麻木一些,他专门喝了一些酒,硬着头皮迈向村子。

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现了——

当吴起提着那把象征士人身份的剑走近村庄时,他看见母亲正在村头等待。他的眼眶一热,快跑几步,扑通跪倒。

母亲更加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双眉紧锁,眼睛里有一片如山如海的愁苦。她扶起吴起,颤声道:“起儿……我听人说你回来了。”

吴起搀着母亲,颤巍巍往回走。他发现母亲并没有走大路,而是兜了一个圈子。

“莫非我们搬家了?”但他很快就明白,母亲是不想遇到熟人,不愿别人对她一事无成的儿子冷嘲热讽。

只是,在弹丸大小的村子里,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们只转过了一条巷子,就看到了列队“迎接”他们的街坊。至少有三五十人,他们笑着,骂着,不时相互踢一脚,吐口唾沫,脸上写满了兴奋。

“老吴婆,接你们家宝贝儿子去了?哈哈,你家起少爷个子又长高了——啊?比村头那老榆树桩子不高半头吗!”

“这回当什么大官了?怎么不坐车回来呢?至少也得三驾马车呀!”

“哦,没钱是吧?没事儿,把吴起手里那铁片儿卖了,你再去缝个把月的衣服,就能雇个驴车,风光一下了!”

“我还以为这熊孩子讨了个王侯将相的千金回来了,想看看大家闺秀长啥样。哈哈,只怕这辈子看不着了!”

……

所有面纱都揭去,他们已全不避讳。

流言像马蜂一样扑头盖脸,在耳边盘旋,钻进脑子里去。吴起搀着母亲,她脸色蜡黄,牙关紧咬,身躯瑟瑟颤抖,如三九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夜阑人静,流言从马蜂变成蚂蟥,悄无声息,一口一口,吮吸着吴起的心头血。

隔壁传来阵阵笑声,在苍白的月亮底下格外侧耳。听母亲说,那是吴二家白天刚杀了一头猪,听到吴起回来的消息,那些人奔走相告,然后一起去村头欣赏他的窘态。

母亲瘦骨嶙峋,似乎好久没吃过肉了。吴起心中疼痛,继而生起一股怒气。

白日里那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掠过,全是熟悉的面孔。他清楚记得,谁曾经带着孩子一次次到自己家,来攀亲戚;谁买不起白面过不了年,来家里借钱;当收成不好,周围人都吃不上饭时,父亲曾让他打开仓库放粮施粥,那些人全都叫着:“谢谢少爷,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可这才几年,怎么就都忘了?

特别是那个吴二,将杀猪的血水全都泼在吴起家门口,说什么“反正你们也没脸出门,用不着这块地方”“从小我就看这孩子不成器”“还想当大官,吃屎去吧你”……

怒火越烧越旺,冲天而起。一个念头从心底萌生,他瞬间冷静了。

 

三更天,当吴起把匕首从吴二嘴里拔出来时,鲜血喷了他一脸。他更加清醒,那股强烈的恶心感让他知道一切并非梦境。

在角落中吐了一番后,他盯着吴二直挺挺的尸首,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充溢全身。他长吁一口气:“哼哼,猪一样的人,你这血和猪血有何区别?”

一张白天嘲笑他的名单,很快在脑子里列了出来。吴二家的杀猪刀刚刚磨过,在朦胧的月色中泛着灰茫茫的光。

那时候是真的夜不闭户,因为穷人家没什么可偷的,富人家又认为没人敢偷他们的东西。吴起就这样随风潜入夜,连杀三十余人。钢刀砍损了三把,有四家被他整个灭门。

 

四更天,吴老夫人起夜,发现儿子正在摸黑收拾包袱。她知道儿子白天受了别人的嘲弄,又不知如何安慰与挽留他,只好悄悄点上灯,站在儿子身边。

吴起没有提杀人的事。他说:“妈,孩儿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孩儿已经在外地朋友那里谋了一份差事,这就要趁早启程了。”

吴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知道儿子心里自有一片天下,这个家实在太小、太窄、太破了。她挑了挑灯芯,下灶去给儿子做饭。

柴火的光照着母亲的苍颜白发,吴起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他撸起袖管,朝自己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登时鲜血直流。

“妈,孩儿这次出门,如果当不上公卿将相,今生今世永不再回来了。”说完,起身便走。

吴老夫人大吃一惊,一把没拉住儿子。等她追出来时,吴起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一别竟成永诀。

那一年,吴起二十六岁。

 

离开家门,大步向东。

吴起知道,只要天光一亮,杀人之事便会败露,官府定会缉拿于他。于是,他白日藏身山野,晚上星夜兼程,很快便逃离了卫国。

接下来去哪里?他早有了主意,去拜曾子为师。

一般认为,这个曾子是孔子的学生曾参。他是孔子的嫡传弟子,也是孔子托孤之人,以孝著称。史载,在父亲病故时,曾参“泪如涌泉,水浆不入口者七日”,以后“每读丧礼则泣下沾襟”。

事实上,吴起是来不及拜曾参为师的,在他五岁时,曾参就已去世。他此次所拜的乃是曾参之子——曾申。

吴起为什么选曾申?

他跟曾申有个共同点——两人都对猪有着深刻的记忆。他杀的第一个人吴二,是个杀猪的,而曾申也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杀猪故事。

据说,曾申小时候在街上看到卖肉的,就哭个没完,吵着要吃。曾参的妻子被哭烦了,说:“儿子你别哭了,回家杀猪给你吃。”回家后,曾参就磨刀霍霍要杀猪。

妻子急了:“你搞什么啊?跟孩子开个玩笑也当真!咱家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曾参很严肃:“儿子正在学习模仿阶段,大人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说完就把猪杀了。

小曾申高高兴兴地连吃几天肉,很腻很过瘾,但接下来,就不可避免地连吃了几个月谷糠窝头,这让他很受教育。父亲的言行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深深埋下了种子。

当然,吴起去拜曾申为师,还是看中了儒家“天字第一号”的招牌。

此时他已经明白,自己奔波十年一无所获,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一没有本事,二没有出身。假如放在从前,想平平凡凡过一生或许也还行,可如今有命案在身,假如再没个靠山,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小命不保。而当时,儒家经过三代苦心经营,隐隐已有天下第一显学之势,而当时的总舵主正是曾申,所以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入此门下。

此刻,曾申一见吴起,心中就咯噔一下。

眼前这人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两只眼睛滴溜直转,透出一股精悍阴狠之气,绝非久居人下之人。

“只怕他会坏我门规。”曾申心中琢磨,“不留他吧,我现在正在广招门徒之际,拒人千里之外,只怕影响不好。收他吧,日后出了问题可怎么办?”

曾申略一沉吟,一个念头闪过,脸上浮现一丝憨厚的笑容,当即朗声对吴起道:“好,那你就住下吧。”

吴起见曾申面现犹豫之色,正在担心,又见他开口答应,连忙跪下磕头。即日,又行拜师大礼。

 

就在吴起刚刚安稳下来,想学点东西时,噩耗从卫国传来:他母亲吴老夫人去世了。

吴起眼泪长流,却并未声张。

他很想立刻就回卫国奔丧,但路途遥远,回去时肯定早已下葬,根本见不了母亲一面。而且,卫国的捕快也会守株待兔,只等他回去立即上门抓人。然而,不回去又是大逆不道。根据儒家门规,父母去世不但一定要奔丧,还得守孝三年。即便是高官,也得辞官回家守孝。

儒家耳目遍及天下,曾申岂能不知?他立马召开儒门大会,当堂质问吴起:为何不奔母丧?头可断,血可流,孝道礼仪不可丢!于是,洋洋洒洒一篇宏论。

其间休息时,他又走到吴起身边小声解释:小吴啊,你也知道,这个是原则问题嘛。现在儒家虽然发展不错,但仍根基不稳,竞争对手不少。我经营这门新兴学说,难处也真是不少。所以,请多担待了……

一扭头,曾申便高调宣布:现在清理门户,将吴起逐出门墙,通告天下,以儆效尤。

吴起恍然大悟,自己竟然成了这天下第一显学宣扬门规的最佳反面教材——要遗臭万年了。

他默然不语,对四下这群巍然高坐者,投以鄙夷的一瞥:“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