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少年头
刚被任命为将军的田穰苴,就向齐景公奏了一本,想请一位宠臣出任监军。
监军是干什么的?大致是临时差遣,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帅之人。据记载,田穰苴是最早提出设立监军者之一。在此后的历史长河中,监军长期存在,一直到唐朝被制度化。再后来,演变成了类似“特派员”的角色。
“末将人微言轻,请君上明察。”田穰苴声音低沉。
他摆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他出身不算好;第二,他从未带过兵。虽然这将军是国君封的,但他本人在齐国却并无威望可言。
毕竟,文人们有意见,只会在背后里嘀咕几句,但那些贵族出身的将领和亡命沙场的兵卒,就不会藏着掖着了。再说,人家抛头颅洒热血那么多年,凭什么你来了就服你?一旦军队不能死心塌地听指挥,这仗还怎么打?而由国君的宠臣做监军,便能压住阵脚。
齐景公一听,乐了。
他也正有此意。一则他担心田穰苴难以驭众;二则,把倾国之兵交给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他也有点放心不下。
“说吧,你想请谁做监军?”
“庄贾先生。”
齐景公哈哈一笑:“准奏!传羽卿。”
朝堂之上,当着齐景公的面,二人约好,次日午时在军队大营会合。
庄贾心里老大不高兴。
他不知道齐国之外怎么样,但在齐国他认为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他需要看眼色的;另一类是需要看他眼色的。齐景公和晏婴属于前者,而其余所有人都属于后者。
你田穰苴算什么,竟然给我安排工作!领兵打仗是你的事,而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和个人情趣!于是,一踏出王宫的门,他就把约定之事抛到九霄云外。
田穰苴很认真。次日一早,他就来到军队大营,集合军队,立表下漏。
那时没有钟表,判断时间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在空地插上标杆,根据太阳的影子计时;二是用漏壶,根据漏水的刻度计时。
田穰苴把这两种方法都用上了,看得出他对和庄贾的这场约会有多重视。
正午的太阳高照,漏声滴答,标杆投下漆黑的影子。午时已到,庄贾果然没有来。
时间一过,田穰苴就将标杆放倒,漏壶撤掉。传令众将,到中军大帐统一组织学习军纪。当时,军法负责人官名为军正。因条文不明、作风懒散,军正被田穰苴喝令当众打了十军棍。
庄贾赶到时,天色已至黄昏。
晚霞在天际燃烧,庄贾颀长的身材立在斜阳里,杏黄袍子大袖飘飘,一身酒气凸显了他的骄傲。
帅帐中擂响聚将鼓,众将雁列两旁。
“监军大人,你因何误了时辰?”田穰苴厉声喝问。
庄贾打了个呵欠。心道:为何?大齐长公主为我摆酒送行,跟你说得着吗?
他一言不发,看都不看田穰苴一眼,只微微抬头仰望天空。
“庄贾!”田穰苴暴喝一声,“为将者从受命之日,就要把家中老小抛诸脑后;在军中不能有亲疏之别;临敌交锋攻城拔寨,连命都不能吝惜。如今敌军长驱直入,举国震动,你看士卒们露宿餐风,战死沙场,君上寝食难安,百姓之命悬于你手。此时此刻,你他妈的还敢喝酒误事!”
这番训话犹如狮子吼,晴空一声雷,银河泻九天,诸将为之一震。尤其是那句“他妈的”可圈可点,动人心弦。众人均想:这庄贾不男不女,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新任的将军竟敢如此骂他,倒也不失为一个爷们儿!
庄贾心中一紧,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暗想,要不要跟田穰苴解释一下,这貌似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正犹豫间,却听田穰苴又道:“军正何在?依军法,逾期该当何罪?”
因为刚挨了军棍,军正回答得斩钉截铁:“当斩!”
田穰苴扫了一眼庄贾,冷冷道:“将庄贾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众将心中一凛,纷纷望向田穰苴。
“什么?”庄贾也吓得一哆嗦,膝盖颤了几颤,终于没有跪下来。他抬头仔细端详田穰苴。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冷峻而刻板的脸,在史书中,这张脸从来就没有笑过。
忽然,庄贾明白了一切,也渐渐消除了惧意。他当然不傻,能在宫中游刃有余,他岂是不知厉害的?
“你当真要斩我?哈哈哈哈。”庄贾仰天一阵长笑。
田穰苴点了点头,猛一挥手。大帐一片静悄悄,四名刀斧手,齐刷刷站到了庄贾身后。
庄贾摘下腰间佩剑,举过头顶,“这是君上赐我的当世名剑,想来你见都没有见过,还给君上吧。”一旁早有人双手捧着接过去。
又摘下一块晶莹玉佩,“此邙山古玉价值连城,你这村夫的身家性命,怕都不值其九牛一毛。可惜如此美玉,再不能得其所哉!”言罢,一把摔得粉碎,扭头大步向帐外走去。
“姓田的,斩我,你不配。只恨大好头颅,断于村夫之手!”
眼见国君的红人要人头落地,庄贾的手下都吓蒙了。他们知道,此时能救庄贾的只有齐景公,连忙飞车入朝。
齐景公闻讯也大吃一惊,心道:“田穰苴你小子搞什么?不知道羽卿是我什么人吗?我把活人借给你,不是把他脑袋借给你!”
齐景公赶紧派自己亲信使者持旌节,驾车赶到军中,来赦免庄贾的罪。
远远地,使者就看到大营辕门的高杆上悬着一人的首级。待得近些,使者只觉得一阵眩晕——不是庄贾,还能是谁?
再看那三军将士,个个站得笔直。四下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军旗猎猎作响,旗上的“田”字陡然间扩张得比泰山还大、比黄河还广。
使者在路上的满腔怒火,转瞬烧尽,只剩一片冰冷悲戚的死灰,半点青烟都不敢冒出来。
他小步快跑进了中军大帐,向田穰苴宣旨。
田穰苴恭恭敬敬,接完旨,也未给使者看座,只说了一句话:“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
据史料,这句话连同它的意思,都是田穰苴原创。
使者一下没听懂,还想说点什么。此时,又见田穰苴厉声喝问军正:“军营当中不能跑马,如今使者在营中驰骋,该当何罪?”
“当斩!”军正的回答比刚才更响亮。
“啊!”使者瞬间蒙了,心道,“我、我怎么成了庄贾第二了?”
他的两条腿抖得如筛糠一般,双肩耸起不停哆嗦,一阵风吹来,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而他全无知觉。如果不是想着自己是国君派来的使者,他可能早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田穰苴面沉似水,环视左右,片刻,悠悠道:“君上的使者——不能杀。”
接着,他传令将使者的马夫斩首,将车左边的马也斩首,并砍下了马车左边的立木,算是对使者做了象征性的处罚。
然后,他对呆若木鸡的使者道:“尊使请回,代我向君上奏明一切。”
使者拔腿就跑。
一刀,将国君的第一红人斩立决;一刀,将钦差大臣惊得落荒而逃。此前数千年,没有人比田穰苴杀得更霸气、更彻底。
这是震古烁今的一次亮相。
大战在即,整顿军纪的最快捷手段莫过于诛杀——最简单,也最有威慑力。
为什么要选庄贾?
第一,他是国君的红人,杀他最有传播力,也没人再敢妄动;第二,他张狂,坏不坏、冤不冤此时都已不再重要,杀他可以得人心。多少人都在想,如果不是庄贾这种腐败(享乐)分子,晋国和燕国又怎敢兴兵入犯?
如果使者足够快,能不能救下庄贾?
不能。如果放过庄贾,他迟早要报一刀之仇。凭着他和国君的亲密程度,天天耳畔吹风,田穰苴的仗还怎么打?觉还怎么睡?
这一刀举起来,就再无余地。一定要杀,杀得霸气,才能杀出气势,杀出军令如山。
田穰苴所挥出的一刀,也杀出了中国军事史上的一个传统——扬刀立威。
史上从不缺少这样的例子。田穰苴之后数年,他的山东老乡孙武向吴王阖闾要求,借用其宫女演示阵法,平时最受宠的两位被指派为队长。谁都知道,有鸡鸭的地方就有粪便,有年轻女人的地方同样就有笑声,而且从音量上来讲,一个女人顶得上五百只鸭子。操练期间,这些美女笑得花枝乱颤。孙武铁石心肠,立马杀了两位“队长”,一下举国皆惊。孙武由此在吴国得到重用,成为一代名将。
三国末期,魏国派大将钟会统兵十万伐蜀。牙门将许仪被点为先锋官,为大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出征不久,钟会骑马路过一座桥,桥上破了个洞,马蹄陷入洞中。钟会大怒,责许仪失职之罪,要开刀问斩。许仪是谁?他乃曹魏开国元老许褚之子。许褚是曹操心腹爱将,统帅御林军,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曹操称之为“虎痴”。小说里有“许褚裸衣战马超”一幕。史书记载,诸将纷纷求情,钟会不为所动,依旧将许仪斩首。于是,“诸军闻之,莫不震竦”。
而田穰苴那句“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也成为军事史上最重要的原则之一。此后,孙武将之稍加改变,写入《孙子兵法》,从此名垂后世。
这就是:“孙子曰:(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