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箭穿心亦温柔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是总结,更是预警。
魏文侯死后,吴起继续效力于他的儿子魏武侯(魏击)。和刚刚即位的年轻君主一样,魏武侯既踌躇满志又毫无想法,既想当明君又心生叛逆。过度分泌的荷尔蒙常常使他无所适从。
经魏文侯多年苦心经营,魏国一派生机勃勃。经阴晋之战,吴起又彻底击败秦国,此时的魏国不仅确立强国地位,而且隐隐已有称霸中原之势。
那年春天,魏武侯与吴起一起乘舟沿黄河南下。船到中流,魏武侯看到如此险要地形,只觉豪气干云,很想吟诗,但张开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会作诗,便感慨道:“奇哉!壮哉!锦绣河山,美如画卷,固若金汤,真乃我魏国之重宝!”
吴起手捻胡须,瞥了一眼这位比他高半头的莽撞国君。他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对这位年轻人进行一番思想道德教育。
“国家最宝贵的乃是君主之德行,而非地形险要。君上,你忘了书上怎么说的吗?夏桀和商纣之国土,哪一个不是地势险要,还不都为人所灭?切记,假如君主不修德行,即便是我们今天这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很有可能去转投敌国。”
言辞犀利,有理有据,不愧儒家出身。吴起这一番话,让船上众人连连点头。他自己也很满意,脸色分外红润。
“有理。”魏武侯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位年轻君主努力压制住心头那股强烈的厌恶感。面前这位小个子将军直视过来,他觉得自己瞬间变成稀薄的空气,吴起倨傲的目光早已穿过他,投向了浩浩汤汤的河水。
他心中默默道:“吴起啊吴起,扯什么仁义道德,你的丑事天下谁人不知?一个禽兽不如之人,竟敢当众教训我,摆什么老臣架子!这条船上,最可能投敌的,那就是你!”
像很多有功的重臣一样,吴起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训国君,尤其是年轻、敏感的新君。
一句话可以融化一块冰,也可以筑起一道墙,甚至引来刀兵之祸。
关于如何劝人,吴起应该跟另一位重臣翟璜学学。当年,翟璜巧谏魏文侯的做法,堪称经典。
彼时,魏文侯派大将乐羊,攻取中山国,封长子魏击——后来的魏武侯——为中山君。这一日,魏文侯同几位士大夫宴饮,席间道:“诸位爱卿都说说,寡人是个怎样的君主?照实说就行,寡人要听真话!”
众人称智、称仁、称善,全是褒扬之词。轮到任座,他却道:“君上,您是不贤之主。为何?攻下了中山国,不封您的弟弟,却封您的儿子,此乃私心作祟,是以不贤!”
魏文侯闻言大怒,瞬间变了脸色,任座见势不妙,赶忙小步跑了出去。
众人均知,任座闯了大祸。客观来看,魏文侯的确是一位贤君,平时也听得进逆耳之言。但任座所言,戳中了他的痛处。封子不封弟,看似只是一个爵位问题,背后隐藏的却是,以后究竟要把魏国传给自己的儿子,还是传给弟弟。一旦牵涉到这一点,便成了最致命的问题。任何君主都不想听到不同声音,尤其是在自己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
四下瞬间安静下来,接下来,任座就要被降罪了。
关键时刻,翟璜站了出来。“君上自然是仁君,而且是古来少有的仁君!”
“何以知之?”魏文侯没好气地看了翟璜一眼,心说这任座就是你举荐给寡人的。
“微臣素来听说‘君仁则臣直’。刚才任座所言可谓率直、耿直,古来稀有,微臣是以知道君上乃是仁君。”
魏文侯闻言大喜,命翟璜将任座请回来,并亲自下堂迎接,请其坐于上座。
一番话救了任座。假如吴起能懂这种讲话艺术,自然不会引魏武侯反感。只不过,老臣与新君之间,素来都有一种紧张而微妙的关系。所以,吴起最好的选择,还是不说话。
顺便提及另外一点,古人常说“文死谏,武死战”,看似一种职分,其实也是规则。文臣以死相谏,君主听不听,都会感念一片忠心。而武将一旦死谏,君主就会琢磨:你是不是拥兵自重,要挟于我?新君更会忌惮,乃至猜疑:你哪里是忠心,分明是欺负我!那时,问题就严重了。
只可惜,吴起不是翟璜。他早已习惯了两军对阵、刀头舐血的生涯,至于朝廷里的明枪暗箭、含沙射影,他不懂,更不屑。
吴起镇守西河,战功赫赫,又得军心,俨然已是魏国之柱石。
这一年,魏国要任用一位新丞相,很多人认为非吴起莫属。然而,魏武侯最终用的却是贵戚田文——当然,历史上另有一位田文,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那是近百年后的人物。
吴起心中不服,去找田文,“来,你先跟我比比功劳吧。”
田文答应:“好。”
“第一,统领三军,使士卒用命,敌国不敢来犯;第二,管理各级官吏,使百姓归心,增加财赋;第三,坐镇西河,让秦国不敢东向扩张,赵国韩国俯首听命。这三点你哪样比得了我?”
“我都不如你。”
吴起见田文回答得如此老实,更火了,“你都不如我,可你的官却比我大,凭什么?”
田文看着吴起,心平气和道:“吴将军,我也问你个问题:如今君上年少,君臣关系紧张,举国不安。你说这个时候,是你当丞相合适,还是我合适?”
吴起沉默许久,不得不承认:“还是你合适。”
直到这一刻,吴起才明白,自己竟然真的不如田文。也直到此时,吴起才懂得,原来还有比统兵打仗更重要的事,就是保一国之安稳。
他的恶名早已是附骨之蛆,堵塞了上升之路。一如后人所言:“打天下唯才是举,坐天下唯德是能。”唐代魏徵也说:“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数年后,田文去世。公叔痤继任丞相,其妻正是魏国公主。
这个公叔痤很有才干,只是对官位无比看重,他很不放心吴起,整天担心他会来抢自己的丞相之位。手下谋士悄悄献计:“除掉吴起太容易了。”
公叔痤听了欣喜若狂,立即去求见魏武侯。二人本就是一家人,当然不用太客套。
公叔痤故作满面愁容状,“我现在很担心一件事。”
魏武侯眉毛一挑,“什么事?”
“吴起的能力太强,这么多年一直也没当上丞相,心里肯定有意见。咱们魏国是小国,西与强秦接壤。依我看,吴起恐怕不想长期留在魏国。假如他一旦去了秦国,那对魏国绝对是一场灾难。”
“那可如何是好?”
“君上可以许配一位公主给他,他如果想留在魏国,肯定会欣然接受。如果不愿意留下,必然会断然拒绝。这样,我们就能摸准他的真正想法了。”公叔痤说完,又加上一句,“如果吴起真要走,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魏国。”
“这个……”魏武侯虽然很不愿意把公主许给吴起——毕竟杀妻之事天下皆知,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勉强答应。
丝竹声声,红灯帐暖。相府之中,虽然一干人等全力劝酒,吴起也仅仅饮了数杯。
公叔痤见时候已到,便起身道:“我夫人近来身体欠安,我进去看看。她这人脾气不好——吴兄请先慢用。”
吴起点点头,端着酒杯独自静默。这些年,他努力重建自己的名声,不再争功,还撰写了讲述自己战争生涯的兵书《吴子》,一如当年的司马穰苴所撰的《司马法》。他没有娶妻,无数个夜里,一闭眼就看到亡妻夭夭。
过了好一阵子,公叔痤才出来。头上新缠了一圈白布,隐隐透出些血迹。
吴起问怎么了。
公叔痤长叹一口气:“吴兄有所不知,我夫人乃魏国公主,脾气暴烈,动辄对我拳脚相加,刚刚又用灯台砸破了我的头……说什么贵戚,其实就是奴隶。这样的老婆,打又不敢打,休也不敢休。”
吴起宽慰了他几句,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没过几天,魏武侯便向吴起提亲,要把一个公主嫁给他。吴起本就决意不再娶,又想到公叔痤的惨状,立刻断然拒绝。不过,他也很快发觉,魏武侯脸色越来越难看,眼里还时常闪现杀机。
吴起静下来一想,便明白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不等魏武侯和公叔痤动手,连夜南下,逃往楚国。
需要说的是,吴起南奔楚国,也成为魏国国势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自此,魏国不仅失去了最得力的大将,原本的称霸之梦也逐渐灰飞烟灭。不到二十年,秦国收复河西五城,魏国被迫从安邑(山西夏县)迁都大梁(河南开封);不到三十年,秦国攻占魏国整个河西故地。魏武侯及其子魏惠王,一改魏文侯联韩赵抗秦之战略,四面树敌,国力虚耗。
吴起耗费多年心血打造的精锐魏武卒,后来在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中,遭遇齐国大将孙膑的伏击,伤亡殆尽。
而长期担任魏国丞相的公叔痤,在他临死之时,举荐了一个人才,那就是担任自己侍从的商鞅。他对魏惠王建议,商鞅熟知魏国的一切,要么对其委以重任,以国政相托付;要么就杀了他,以免为敌国所用。可惜,魏惠王认为他老糊涂了,二者都没有听取。
恰恰是这个商鞅,西出秦国,将李悝的法令、富国之策以及吴起的治军之道,统统应用于秦国变法之中,致使秦国迅猛崛起,成为魏国最终的掘墓人。
当然,这都是后话。
楚国是一片全新的天地。这里弥漫着蛮荒色彩,也酝酿着阴谋诡计。这里崇尚的是力量,仁义道德的空气稀薄很多。
吴起只经历了一个小小的过渡,便被任命为丞相。国君楚悼王十分看重吴起,希望他能让楚国脱胎换骨,重振雄风。
要知道,楚国原本实力雄厚,屡屡北上问鼎中原,楚庄王为春秋五霸之一。后来伍子胥为父报仇,引吴兵来攻,致使楚国元气大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国初期,楚国仍是领土最大的国家。只是政治腐败,积弊缠身,社会动荡,楚悼王的父亲楚声王,就是为乱民所杀。
楚悼王一即位,就接连遭到魏赵韩三晋联军的进攻,丧失了大片土地,西面又紧邻强秦。楚国被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人算不如天算,名震天下的吴起来了。楚悼王很清楚吴起熟悉三晋,对秦国又极具威慑作用,正好让他替自己扬眉吐气。
终于坐上丞相之位的吴起,将半生积聚的幽恨迸射出来。他果断实施改革,严明法令,裁掉不急需的官吏,废除远支的贵族,把节省下的钱全都花在了军备上。当时,游走于诸侯之间的纵横家很走红,但吴起压根瞧不起他们,认为那些把戏不能治本。于是,在吴起的铁腕政策下,楚国也变成了一个军国主义国家。
吴起从来就不相信有小康之治,更不相信天下太平。他最擅长战争,也只相信战争,坚信只有打垮敌人,才能真正强大起来。
一年中,楚国向南平定百越,向北兼并陈国和蔡国,把妄图扩张的三晋大军打得落花流水。至于秦国,吴起也将其教训了一顿。一个强大的楚国破土重生,诸侯战栗,都在盘算如何除掉吴起。
随着楚国越来越强,不光诸侯睡不着,就连很多楚国贵族,也越来越不能容忍。吴起让楚国转型太快,很多原本属于贵族的利益被剥夺,收归军队所有。贵族们暗暗结盟,商量应对之策。只不过有楚悼王在那儿,暂时没人敢动吴起。
这一切,吴起绝非不知。他心中既不屑又愤怒。不屑是因为他瞧不起那些贵族,他们背后像苍蝇一样聚在一起嘤嘤嗡嗡,见了面却只会巧言令色,曲意逢迎,那嘴脸让他觉得恶心。愤怒则是因为,他呕心沥血把楚国治理得越来越好,这些贵族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大局?
这正是改革者的悲哀。
那年三月的清晨,吴起正在江边漫步。
正行走间,他忽见路边有一树桃花,凄凄艳艳,宁静而寂寞地开着。那枝干很纤细,远看如女人之手臂,颜色却比普通的桃花深了好多,花上有晨露,俨然女人之泪珠。他忽觉脊背发冷,往日在这里走,从来没见有桃树啊。
正昏昏沉沉,忽然有人飞车来报:“启禀相国,大事不好,君上昨夜薨了。”
吴起闻言大惊,他知道楚悼王最近重病缠身,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死得如此之快。他赶忙回府,准备去宫中吊唁。
一夜之间,王宫如同下了一场大雪,四下白茫茫的一片。宫门、过道,连同院子里的树上都挂满了帷幔和白纱。
吴起缓步走着,他想起魏文侯死了之后,自己在魏国的前途尽毁。现在楚悼王又死了,新即位的国君又会怎样对他?
吴起祭拜完起身,忽然发现灵堂中连一个重臣都没有,只有一些太子府的卫士。白色的丧服底下,隐隐还罩着贴身软甲。
吴起心知不妙。灵堂内杀机弥漫,一阵冷风拂起帷幔,后面竟已站满成排的刀斧手、弓箭手。
卫士们早已接奉太子之号令,诛杀吴起,但这个小个子将军威名远扬,别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一直无人敢动。这下众人见事已败露,不得不发。当下刀出鞘,箭上弦。
四顾无所依傍,吴起一个箭步蹿到楚悼王遗体前,将遗体挡在身前,厉声怒喝:“你们谁敢上前,依大楚律例,擅动大王遗体者灭族。”
卫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只将吴起团团围住。吴起望着眼前的数百支箭头,自知大限已至。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上午的阳光照进灵堂中,无数粉红的灰尘在空气里飞,一如人世的三千尘梦。
吴起想起清晨看到的那一树桃花,那不是夭夭在被面上绣过的桃花吗?染了她的血迹,自然更红一点。定是她来为自己招魂了。他仿佛又看见离家时母亲被灶火映红的脸……
忽觉左肩一震,原来是卫士长怕太子怪罪,挥剑砍倒了身边一个犹豫不决的卫士,并率先发箭。随着一声“射”,吴起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楚悼王的遗体和他紧紧钉在一起,血肉模糊。
吴起死了。楚国太子楚肃王即位。因为射杀吴起时伤及楚悼王尸身,所有参与射杀的卫士全部斩首,很多贵族遭到株连。史官写下:“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据说,这个一向以戾气阴冷而著称的将军,死时竟一脸温柔,若回家般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