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滋味(卷一)
《新鲜滋味》之一种
姑作婆
夏至转眼已过,不觉又到伏天。最苦就是胶皮团[1],冒暑奔驰净喘。
渴时一气凉水,“卫生”二字难言。忘生舍死为铜元[2],不拉真就没饭。
好是阔人政客,洋楼消夏清闲。浮瓜沉李解心烦,冰桶外带电扇。
每到夕阳西下,汽车快似云烟。不听夜戏便游园,真个[3]幸福不浅。
《西江月》[4]念罢,《姑作婆》小说开幕。在下于十年前,在本报上,也曾效过微劳。自打本报复活之后,因为事忙鲜暇,就说没功夫儿帮忙。头两天去瞧彭二哥(我一个人儿的),因为本报副张[5]要换小说,特约我帮助帮助(要唱《忠孝全》[6]),真有交情,不能不认可。损公的玩艺,在别的报上,也请教过诸位,有无滋味,也不必自夸,也无须退让,反正瞧过的知道。至于我们翼仲[7]二哥,从前在专制辇毂[8]之下,总可以说是言论界的泰斗,办报开山的人物,已然[9]消声匿[10]迹[11],中道逃禅。这次冯妇下车,实是维持亡友[12]的一片苦心。老头子五十多啦,现在又受这分[13]罪,真得让人佩服。这些个事情,诸君都知道,我也不必哓哓不休[14]。几句绪言,算是交代[15]过去,咱们就开场说书。
北京前些年,跟官[16]一道,最能发财。据他们长安界的人[17]说,要讲跟官,是跟粤海[18]、织造[19]、福州将军[20]、上海道[21],藩司[22]、运台[23]都是瞎胡闹。话虽是这们[24]说,粤海、织造、福州将军、上海道,中国又有几个呢?今天说的这段,就是一个跟粤海的。此人姓赵,人称赵大[25](可不开盆儿窑),继娶的夫人儿全氏,跟前一位令郎,乳名叫牛儿。全氏有个哥哥,叫作全兴,外号儿叫狗铃铛。怎么叫狗铃铛呢?因为哈吧狗儿[26]带[27]的铃铛,全兴字号的最出名,往往狗铃铛上,有铸的字号戳子[28]“全兴”二字,所以他得这们一个美号。后来变本加厉,都叫他狗爷。狗爷住家[29]在北城,夫人儿李氏,跟前一儿一女,儿子叫丫头,女儿倒叫招哥儿。家里没甚么[30]大方向[31],公母俩[32]倒换着在姑奶奶家住着。狗爷要是来,必把丫头带了来;李氏要是来,必把招哥儿带了来。公母俩对打铁[33],你一锤我一锤。俗语说:“吃着稀的,还要拿着干的。明拿还要暗取,赚钱还带骑驴[34]。”
赵大好喝两盅儿,又好戴高帽子。(全都是糟心[35]的毛病!)狗爷知道他妹丈这宗脾气,所以极力的[36]狗事[37]。要按亲戚说,他是大舅子,赵大是妹丈,得管他叫大哥。按岁数儿说,赵大快奔五十了,狗爷才三十来岁,他妹妹也就在二十来岁。虽说是续弦,一大居然大二十多岁,打起[38]作这门亲,就叫作没根基[39]。全氏是十八岁过门,总算成绩好,十九岁上,跟前就得了一个小子,因为那年是丑年,所以就叫牛儿。赵大跟了两任粤海,很弄了几个钱,置了几处房子,城外头还置了点儿地,还开了俩买卖。赵大是个模[40]模糊糊[41]的人,经理产业的事情,他是一窍儿不通。他有一个本家的兄弟,叫作二小,给他经理一切。自打全氏一过门,算是把狗爷也带过来了。狗爷的脑筋很敏捷(这都是费话[42],既称狗爷,脑筋简单行吗),三恍[43]儿两恍儿,二小就算倒了阁[44]啦。可是二小也有点儿心工儿[45],虽然大权被他所夺,表面上倒格外的恭维他,甘心在他手下当碎催[46]。狗爷看着他恭顺,有甚么事也倒不避他,甚至于还借重他。赵大是醉生梦死的人,全氏又是个和平人,狗爷倒成了大拿事[47]的啦。十几年的功夫儿,他家里倒置了好几顷地。
赵大虽有几个族人,又穷又乏[48],素日跟赵大的感情又不好,谁也不管他家的事情。赶上那年闹瘟灾,狗爷又把弦断啦,家里没人,他把俩孩子带到这里,收拾收拾,就算合成了一家啦。转过年来[49],赵大因为不讲卫生,连酒带甚么,得了一个肺病。先找中医诊治,无非是滋阴宁嗽那一种药,吃着不见好,又换西医,竟[50]鱼肝油吃了有八斤,一点儿效力也没有。赵大自知不起,那天把狗爷约到病榻之前,这们一托孤。狗爷说:“妹丈,你先安心养病,不用胡思乱想。好了很好,说个不中听的话,设有不讳(别转[51]啦),全交给我啦。我这个人,告诉你说(万要不的),别的没有,我就是有点热心。”赵大点了点头,气喘嘘嘘[52]的说道:“你就是这们一个外甥,我一死他是赵氏门中的孤儿[53]。”狗爷说:“他是孤儿,我是公孙杵臼,就是屠岸贾出来,我也不怕。”狗爷一耍话[54],招得赵大也乐啦。久病之人,正气虚弱,忽然一乐,没缓过气来,跟着就翻了白眼儿啦。
赵大一死,全氏哭天哭地的,大痛[55]了一场。牛儿已然十四啦,当时也哭的泪人相似[56]。狗爷跺着脚,也干嚷了两嗓子。二小也哭了几声。全氏母子越哭越痛,狗爷说:“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办事要紧。”劝了会子[57],全氏止住悲声。狗爷说:“姑奶奶,你倒有个主意没有?”全氏说:“我有甚么主意?我也没经过这个事情,哥哥替我办事得了。”狗爷说:“办事跟办事不同。茵陈[58]花板[59]也是他,狗碰头[60](北京最次的棺材,俗名狗碰头)也是他;六十四人杠大换班[61]也是他,八个人一提溜儿[62],两个人穿心杠[63]也是他;搭起脊大棚[64]也是他,支[65]个布帐子也是他;五个和尚,光头儿三[66]也是他,十五众儿音乐焰口[67]也是他。这里头分别大啦,倒是怎么办呢?”全氏说:“合乎中儿[68]就得了,哥哥就瞧着办罢。”狗爷笑微微的说(又哭又笑,给个馒头就要,好德行):“有您这句话就得。”
这小子当时抄手[69]办事。就说这口棺材,是个杉木标皮[70],实价钱二十五两,他愣说八十五两,由此类推,无一而不赚。伴宿[71]那天,预备些桌[72]汤水菜[73],苦水煮饭,米里搀[74]沙子,酒里对[75]凉水,菜里加重盐,六成熟的肉,外带[76]全是肥的,行人情[77]的主儿,这分儿骂,就不用提了。这通儿白事,统共使了不到二百银,他愣说一千出头,好在孤儿寡妇容易欺负(袁爷[78]的手段)。这些个事,全氏不甚了了,二小满[79]知道,他跟二小开了一个密秘[80]会议,应下三七成分账,他七成二小三成。
过事之后,他把二小约到一个茶馆儿雅座里,掏出一包银子来,递给了二小。二小说:“这是多少?”(要唱《翠屏山》[81])狗爷说:“这是三十两,你先垫办[82]着花罢[83]。”二小说:“大哥你这就没信用。这棚[84]事你实剩了八百多两银子,按三七成说,三八二十四,你应当给我二百四十两才对呢。三十两算怎么回[85]事情?既有条件,咱们得履行前约那才对呢。”狗爷哈哈一笑,说:“老弟你没听明白。三七成里头,还有个二八扣[86];二八扣里头,还有个一九除。满刨净了,还到不了三十两呢!”二小说:“好呀,你跑这跟我唱《打棍出箱》[87]来了。”狗爷说:“兄弟你先拿着,我决[88]苦不了你,我还跟你有特别研究的事情。今天咱们得喝①会子,慢慢聊着。”当时要了两壶酒,要了几个菜,一边儿喝着,先聊了会子闲篇儿[89]。两壶酒已然喝完,狗爷又要了两壶。二小本来能喝,狗爷倒不能喝。今天狗爷要灌二小,二小就棍打腿[90],不醉装醉,狗爷倒真有几成醉意。二小故意粘牙倒齿[91]的,向狗爷说道:“大哥你方才说,跟我有特别的研究,到底甚么事呢?”狗爷说:“你先喝这盅我告诉你。”二小说:“酒我不喝了,有话大哥请说罢。”
狗爷说:“我拿你当亲手足一个样,我还求你帮忙呢。我跟你说了,你可先别宣布(这小子新名辞[92]倒不少)。我打算让你嫂子往前走[93]。”二小说:“你让我嫂子改嫁[94]?开玩笑哇,是怎么着?”狗爷说:“我妹妹不是你嫂子吗?他[95]要一改嫁,把我外甥留下,拿我外甥当幌子,家业就算归我啦。你要能帮我的忙,咱们是平分疆土,你就是一字并肩王[96]。(要造反!)你想这个主意怎么样?”二小一听,心说:“这小子好主意呀!逼他妹妹往前走,他要霸占家产,拿外甥打幌子。这种心术,真该天诛地灭!让我给他帮喘[97],跟我平分疆土,不必说办不到,就是办的[98]到,这宗[99]骂我也挨不了。我有主意,我先假装答应他,听听他怎么个办法。”二小这里正在思忖,狗爷说:“你别不言语呀!我跟你商量哪!”二小说:“这件事恐怕差一点儿罢。我说句话,你可别恼。要真这们办,让外人一讲究[100],你还见人不见人呀?”狗爷说:“你这个人,凭你这句话,这辈子就不能发财。这年月没有杀孩子卖妈妈的心,不用打算在社会上存立[101]。(好家伙!)还有一节[102],今天咱们说的话,你得严守秘密,千万莫跟别人提。你要走露风声,咱们可是玩儿命。”二小说:“是了,我不说就完了。”那天狗爷喝了一个八成醉,后来越说越不像话,二小也就不理他了。
过了两天,二小回家,把这件事情对他哥哥一提。原来他哥哥叫大小(他兄弟许叫三小儿),是个外场人儿[103],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人倒有点儿血性。(因为没念过多少书,所以有血性。)跟赵大虽然是弟兄,因为赵大有钱,他就不常来往,并且没跟赵大张过嘴。就是二小在赵大这里帮喘,他心里本就不是滋味。要说这个人,在这段小说里,总算个头路角色[104],他虽叫大小,咱们得称他赵爷,这也是赏善惩恶的意思。虽然是小说,也有点春秋笔法才对。(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那天一听二小说,不由的气往上撞,指天画地,大骂狗爷一顿。随后向二小说道:“有大哥在世,待咱们也不错,大嫂子人也老实。现在这宗事情,本族中都是些个饭桶,咱们不管没人管。老二你慢慢调查,狗铃铛这小子,有甚么举动,你赶紧报告我,我有法子惩治他,面子上[105]你可别露。”二小答应。
过了几天,全氏已脱白孝。狗爷那天晚晌[106],向全氏说道:“有一句话,我要跟妹妹你提。这句话说了,是了不得,不说使不得。我宁让他了不得,不让他使不得(这小子要唱《武二击鼓》),爽得[107]我说了罢。”全氏说:“有甚么话,哥哥你请说罢。”狗爷说:“我说你可别恼。咱们是一母同胞,脚登[108]肩膀儿下来的,我是一番热心(这小子还有热心哪)。你今年才三十来岁,妹丈一死,你就这们苦守着,我瞧着真怪难的。有相当的机会,你可以高就一下子,把外甥留下。我是他亲娘舅,我必然照应他。过二年我给他娶上个媳妇儿,把家业交给他,我决不来把持,我不过吃碗闲饭。今天既给你打这个主意,不合式[109]的,我也决不能让你出山(别出山啦,等着下野罢)。现在的时代,讲究扩充地盘,膨涨[110]势力。趁着机会,抓弄[111]抓弄,切莫虚度光阴。还有一节,我既在这里,总算是妹妹你的娘家人。将来你住娘家来,这边也有儿子媳妇,岂不是一举而三善备焉?”狗爷话没说完,全氏说:“哥哥,妹妹素来是怎么一个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我虽没念过书,我也常听人说道‘烈女不嫁二夫’。况且我有这们大儿子,要真这们一办,我对的起谁呀?”(的确是老实人口吻,我要是全氏,这宗哥哥,我先臭骂他一顿。)狗爷哈哈一笑,说:“姑奶奶你别顽固啦!现在是维新的时代,改良的年头儿,眼光总得往远里放,死心眼儿是万不行的。”全氏说:“我就是死心眼儿。你要再说别的,我就是一死。”说着眼泪就下来啦。狗爷一瞧不对碴儿[112],当时改嘴说道:“姑奶奶你别起急[113],我那是水牌上的话——说过了一抹儿[114]。你既不愿意,作为[115]我没说。你瞧好不好?”全氏直是啼哭,狗爷假劝了会子,搭讪着也就走了。
全氏哭了好几天,饭也没正经吃,狗爷也没敢照全氏的面儿。那天跟二小提到此节,狗爷说:“我们这位姑奶奶,你这位嫂子,脾气太别扭,大概善说[116]是不行。”二小说:“不行就散了[117]罢。”狗爷说:“好,我宗旨已定,散了行吗?我跟他善说不行,我可要动压力[118]啦。”二小说:“你一动压力,激起反动来,那可是麻烦。莫若[119]冷淡几天,把他接到我们家中,我哥哥跟我嫂子都很能说,掰开揉碎[120]劝劝他。老娘儿们没准主意[121],只要让他有贪头,他就许[122]认可。还是那句话,事成之后,你可别忘了我们哥儿们。”狗爷说:“哥儿俩一句话。先头里[123]我也说过,事情成了,一定履行前约。我这个人,小哥儿俩处了几年,你还不知道吗?别的不敢说,信实[124]我是有的。”(好俊[125]信实!)二小说:“得了,哥儿俩就是一句话了。可是有一节,这两天你可别跟他说甚么。”狗爷说:“那是自然哪。”由[126]说话这天起,狗爷见了全氏,还是照常,并没说甚么。全氏是个老实人,也就不大理会了。
原来[127]招哥儿已然十五,出落的颇有风致,脾气很爽快,自打[128]赵大去世,就给全氏作伴儿,姑姑侄女儿,倒很对劲[129]。晚晌娘儿俩在正房东间儿安歇,牛儿白天上学,晚晌在西间儿睡觉,狗爷带着丫头在外院书房住着。这一儿一女,虽然都是他跟前的,姑娘是极正派、极爽快。(“爽快”上头总得加“正派”二字,要是一味爽快,那就糟啦。)小子还不如他,十三四啦,连本《三字经》儿并没毕业,整天撞钱[130]踢球,非偷则摸。狗爷骂他一句,他要还十句,闹的狗爷都能没着儿[131]。狗爷素日的行为,姑娘很瞧不起,不过是他亲爹,他没法子就是了。那天全氏被二小家接去,姑娘看家,狗爷把这件事对姑娘一提。姑娘气的浑身上肉跳,说:“父亲,您大概是痰迷心窍啦,无故起这宗念头。您还见人不见人了?难道说您不怕憨蠢[132]吗?”狗爷说:“你真正傻孩子!锅里又不煮憨蠢!跟你说罢,把你姑姑挤走,家业不归咱爷儿们了吗?”姑娘一听,血管子要炸裂,说:“您这句话,就有背[133]人道。您是我父亲,我真不好说就结了[134]。”狗爷说:“好孩子,你说我甚么?你这个孩子,我养活你这们大,如今你背亲向疏。”姑娘说:“您好?您是忘恩负义。”狗爷说:“好丫头,你跟我要价还价儿,我非打你这个丫头不行。”可巧他那个儿子丫头正在跟前,说:“你打我?打我咱们玩儿命。”说着就跟他爹撞头[135]。狗爷倒往后直退,说:“小子,我说打你姐姐,没说打你。”当时姑娘也哭,丫头也骂,狗爷倒躲[136]出去啦。全氏晚晌回来,姑娘哭的眼睛都红啦,全氏倒直劝姑娘。
第二天,狗爷问二小,劝解他妹妹怎么样了。二小说:“费了好些个话,幸不辱命,算是认可啦。可有一节,人家说了,过了三年孝满,方能改嫁。”狗爷说:“再劝一劝,提前行不行?”二小说:“这话就费多了。你要等不的,我们就不管啦!逼出事来,你可打人命官司。”狗爷说:“我还打算要续弦哪。我妹妹改嫁之后,我好成家呀。”二小说:“我哥哥说了,这件事管接管送,双方的媒人,他全担任。大奶奶[137]的下家儿,很容易办。你这挡子[138]续弦,他也给你物色着了,还是坐家女儿[139]。姑娘岁数儿不大,包管[140]一说就成。”狗爷说:“大哥这样热心,我真是感激不尽。我们哥儿俩是短[141]亲近。他给我们姑奶奶,找的这个人家儿,是个干甚么的?给我说的这个坐家女儿,倒底[142]今年多大岁数儿,我要打听打听(不用打听了,下宝是报的)。”二小说:“究竟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我哥哥说了,过两天还要约大哥坐坐儿呢,你们见了细谈罢。”狗爷说:“岂有此理?为我的事情,我得先约大哥,过两天我下帖就是了。”
过了两天,狗爷跟二小商量,打算请赵爷吃饭,求二小在福全馆儿定[143]座儿。二小说:“我哥哥现在闹痢疾,爽得过些时,大哥你听我的信得了。”狗爷说:“老大哥欠安,我要瞧瞧去。”二小说:“现时[144]不在家。”狗爷说:“你这就撒谎!他既闹痢疾,怎么会不在家呢?”二小说:“他昨天下乡,上我嫂子娘家养病去了。”狗爷说:“你瞧这个巧!”从这天狗爷竟跟二小打听,赵爷回来了没有,二小是一味的延宕。过了俩多月,那天狗爷又打听,二小说:“我哥哥病倒好了,跟人上奉天办地去了。”狗爷说:“几时走呀?”二小说:“说走就走。”狗爷说:“几时回来呀?”二小说:“说回来就回来。”狗爷说:“你不用跟我唱《牧虎关》[145]啦,到底多早晚儿[146]回来?”二小说:“下月大约总可以回来。”狗爷天天打听,二小天天支吾,一恍儿就是好几个月。
那天狗爷所[147]急啦,向二小说道:“咱们可不过这个[148]。大哥说了个挺好,跟我转影壁[149]是怎么着?不用他老哥分心[150]啦,我另打主意罢。”二小说:“大哥您先别起急。我昨儿晚晌回家,我哥哥回来了。我正要跟您说呢。”狗爷说:“好极了!明天我给接风。下午六点,还是福全馆儿,就咱们三个人,你瞧好不好?我也不具帖啦,兄弟你替我代表面请得了,我回头就定座儿去。”二小答应照办。
第二天下午五点,狗爷就去了。一瞧福全馆门口儿,竟红托泥布大鞍车[151],就有六七辆,别的车还不算。暗中交代,今天是两帮儿请客的,不必说都是阔人儿。在前清时代,坐红托泥布车的,就没有乏人(所谓没有乏人者,没有穷乏之人也,要叫真儿[152]说,全是乏人)。一帮儿是早定的座儿,一帮儿是现抓[153],本来没地方儿。福全馆儿向来最势利,不敢不欢迎。要说这饭馆儿,于十五年前,买卖作的那分扬气[154],真来的邪行[155]。柜上的山东儿[156],肥头大耳朵的,刁[157]着个大烟袋锅子[158],普通人去吃饭,似理不理[159]的那分劲儿啦味儿啦的[160],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陈交买卖的主儿[161],老不照顾,偶然要去,不但不招待,直仿佛你跟他寻钱[162]告帮[163]去啦。这二年可倒和气啦,门口儿四轮大马[164]、牛狗车[165],可也少啦。足见业商[166]一道,第一要紧的就是和气。
单说狗爷,将[167]一进福全馆儿,柜上问他找谁,狗爷说:“我请客。”柜上说:“请客定了座儿了吗?”狗爷说:“昨晚晌定的。”柜上说:“贵姓呀?”狗爷说:“我姓全。”柜上说:“今天真没有屋子啦,老爷们抱屈[168]罢!(好劲!”[169])狗爷说:“这话新鲜,早定下座儿啦,会[170]又没有地方儿啦。就说朝着我们亲戚[171],也不该这样儿呀。”柜上又有一个人说道:“令亲姓赵不是?”狗爷说:“不错呀。”后来出来一位老山东儿,说:“请罢让(念样)罢。几位呀?”狗爷说:“共总[172]三个人。”柜上说:“今天真忙。屈尊屈尊您,给您腾一间屋子吧。”狗爷说:“那倒行了。”狗爷到了屋子,伙计沏茶、摆瓜子儿、打脸水[173],这些个手续,不必细说。
将喝了一碗茶,赵爷跟二小来到,狗爷自有一番欢迎。赵爷有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高身量儿[174],外场打扮,说话干脆嘹亮。狗爷虽见过两回,没十分谈过。狗爷送了两碗茶,先说了几句闲话儿,随后说道:“前者[175]听二弟说,大哥一切分心。”赵爷说:“既是至亲,提不到的事情[176]。”狗爷说:“大哥是前天回来的么?”赵爷说:“不错。”狗爷说:“我求大哥的事情怎么样了?”赵爷说:“机会凑巧。奉天有我一个联盟把兄弟[177],他有个表兄也姓赵,四十来岁,新近[178]断的弦。要说他家里,真有八个烧锅[179]、六个当铺,还有六多天的地(奉天地亩论天)。刚一断弦,有九百多下里给他提亲[180],他都不愿意。他要说个大城里的人,只要人物漂亮,晚婚都将就。那天我们在一块吃饭,他还直求我,给他张罗。”赵爷言还未尽,狗爷急啦,说:“大哥,有这个俏事[181],您怎么不给我们姑奶奶提呀?”赵爷说:“我忘了吗。”狗爷直跺脚,说:“这真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唉,可惜可惜!(这块[182]德行!)打头道路远[183],多心净[184]呀。”赵爷说:“你别着急,你既求了我,我能够忘了吗?”狗爷当时满面堆[185]欢,说:“你提我们姑奶奶啦?要说我妹妹长的总算够本。虽然三十多岁,修饰起来,还不算憨蠢。您忘了带一个像片儿[186]去啦!”赵爷说:“我一提人家就愿意。今天咱们见着,只要老弟你愿意,再跟令妹通过,这件事就没有了问题啦。可是有一节,人家过年春天,进京来,有点事情,顺着便儿就亲[187],过门之后,再回奉天去。还有一个喜信儿,告诉你,准保你高兴。”狗爷问道:“甚么喜信儿?请您说吧。”赵爷说:“人家那边说了,多少还有点儿财礼[188]。”狗爷一听,心里非常喜欢[189],脸上可是很难为情,那个小样儿,别提多们难瞧[190]啦,说道:“那们一来,我不成了卖妹妹了吗?外边传说出去,未免不大好听。”赵爷说:“这是人家的意思,又不是你跟人要的,那有甚么要紧呢?”狗爷说:“也好也好。”赵爷说:“还有兄弟你的亲事,现在也有挡子相当的机会,不知你的意下如何。简单言之罢,这姑娘今年十八岁,长的模样儿,是一点褒贬[191]也没有。人家打算聘完了姑娘,就要出外[192]。你要是愿意的话,回头我再去,告诉人家一个回话儿,这件事马上就算成功了。”狗爷说:“我得搂搂[193]哇(搂搂就是看看,北京土话)。”“老头子,”赵爷说,“一根耙齿儿,你不用搂了,一搂就散。难道你还不放心吗?我多会[194]骗过兄弟你呀!将来娶过来之后,长的要是不如你的意,你自管[195]问我不答应[196]。这个时候,你要一犹疑[197],趁早儿就散哄[198]。”狗爷连忙说道:“我不犹疑,我不犹疑。我打听打听,这一家儿姓甚么,在那[199]住,行不行?”赵爷说:“也姓赵。”狗爷说:“嘿,你瞧这个巧哇,竟跟姓赵的干上啦。”赵爷说:“现在就等你一点头,事情就算停当[200]啦。”狗爷说:“我点头,求大哥分心吧。再要一麻烦,又让大哥跟着受累啦。”赵爷说:“我再问你,你是打算快办呢,还是打算暂且缓办呢?”狗爷说:“越快越好。我恨不的明天就办,那才可我的心[201]呢,天下那儿有那们容易的事呀。”赵爷笑着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情,我可以替那边作八成主意。在这月里,择个日子就放定[202],等到下月咱们就要娶。放定的事,你也满都交给我啦,我替你包办一切。你甚么事也不用管,就预备着作新郎得了,你看好不好?”狗爷一听,当时站起来,又是磕头,又是请安,直简[203]不知道怎么样好了,叫着赵爷说:“大哥,我也不说甚么了,咱们哥儿俩心照就得啦。事成之后,我必重礼相谢,重礼相谢。”(这小子要学胡狗子儿[204]。)赵爷也忙立起来还礼,说道:“自己兄弟,作甚么这们样见外呀。”
二人归坐[205],狗爷拿起壶来,斟了一盅,向赵爷说道:“咱们竟顾了聊啦,大哥您先喝一盅吧。”当时敬了赵爷三盅酒,随后说道:“大哥,咱们是短亲近,我不知道大哥这们热心哪。我有句话不好跟大哥说,我可又不能不说。”赵爷说:“你就说罢。”狗爷说:“姑娘我是不相了,我打算马前抬亲怎么样?办完了我的事情,再办舍妹的事情,你看怎么样?”赵爷说:“这些个事都好办。令妹的事情,是得过年啦。老弟这件事,我极力跟前途[206]说。好在人家等着出外哪,马前快办也还容易,一半天[207]听我的信得了。”狗爷千感万谢,直乐的摆尾摇头(狗吗)。那天临散局的时候儿,他还直给赵爷作揖请安,一切丑态不必细提。
过了两天,二小带话,说:“姑娘的父亲,急于出外,亲事已然认可。过礼[208]带放定,跟着就娶,也都愿意,一切没有问题,就是有一样儿,人家要相一相姑爷,只要看中了意,马上拿轿子搭人[209]都行。”狗爷说:“这就叫作不平等。不准我瞧姑娘,人家可要相姑爷,这叫甚么公理?”二小说:“你是个续弦,人家是坐家女儿,人家是得要瞧瞧你。”狗爷说:“瞧就让他瞧去,反正我也不缺鼻子,也不短眼睛。”二小说:“你一去准干[210]。我说你可别恼,就凭你这个柳罐脑袋[211]糟了半俩[212],连我瞧都不高眼[213]。再一说,这里还有一档子隐情,实对你说罢。我哥哥跟人家说,虽然可是续弦,岁数儿不大,说你今年才十九岁。”狗爷说:“别起哄啦!我一条大腿都过了二十啦,这不是诚心[214]开玩笑吗?”二小说:“大哥你别着急,我给你想了一个好法子。你瞧牛儿那孩子,今年虽然十四五岁,身量儿倒像个十八九的,让他替你去趟[215]怎么样?”狗爷说:“他是我外甥,我也没短疼他,替我当这趟差也没有甚么。后事麻烦哪,将来还有谢亲[216]哪!”二小说:“也让他去呀!”狗爷说:“这也不要紧,拜天地的时候儿怎么样呢?”二小说:“爽得让他也替你拜了。”狗爷说:“你先等一等儿,我打听打听,这里头还有我没有我啦?”(整本大套的《下河南》。)二小说:“晚晌入洞房,那是你的责任哪。”狗爷说:“人家那头答应吗?”二小说:“生米作成熟饭,不答应也没法子啦。我哥哥说了,都有他呢。”狗爷一时痰迷心窍,说:“得,就这们办了。”
话不絮烦,狗爷直央求牛儿,替他走这趟外差[217]。始而[218]牛儿还扛头[219],后来狗爷给他作了两个揖,牛儿才认可。相亲之后,二小带话,前途认可。跟着放定带过礼,都是赵爷的夫人儿给办的,草草潦潦,下月就要迎娶。狗爷把一切的事情,对着全氏说了一遍,全氏也没加可否。狗爷说:“姑奶奶,我还跟你商量回事。我借这南屋作洞房,你的意下如何?”全氏点了点头,也没言语,狗爷也就不理他了。这就找裱糊匠糊棚,撒帖子请人,讲轿子搭棚,叫厨子备酒席,喜事就算办起活儿来[220]。二小帮他倒是足[221]催一气。喜事的头两天,丫头问狗爷给谁办事,狗爷说:“我的傻孩子,我没告诉你吗?给你续妈妈呀!”丫头说:“你这们大岁数儿,不办人事。我也老大不小了,你不张罗给我说个媳妇儿,你续的是那门子弦?不行,这个得让我,下回爱续你再续吧!”(好劲!)狗爷说:“好孩子,你满嘴里胡说。都有让的,这还有让的?再一说,咱们是父子爷儿俩,让人听着是怎么回事,你不怕人笑话吗?”老爷俩越说越岔[222],狗爷打了丫头俩嘴吧[223],丫头回敬了一羊头[224],狗爷倒没回敬他一狗头。当时有人劝着,丫头连哭带骂着去了,闹的狗爷也一点儿法子没有啦。当日夜内,丫头偷了狗爷三百多银,不知去向。狗爷知道了,只好随他去罢。全氏因为狗爷续弦,总要来些个亲友,不奈烦[225]应酬,带着侄女儿招哥儿,上赵爷家中住着去了。
狗爷作新郎的心盛,谁爱走不走,他也满不往心里去。正日子那天,门口也贴着大喜字儿,挂着大彩子[226],晾着花轿,摆着大鼓、执事[227]。鼓手人等,一概是绿架衣[228]穿靴子,里外院搭着玻璃大棚。狗爷那天,穿了一身袍褂,愣拧了一个六品顶戴[229]。给牛儿也凑合了一身袍褂,闹了一个七品顶戴,让牛儿替他谢亲。牛儿不干,他跟牛儿先瞪了回眼,没拍[230]下去,又作了回揖请了俩安,牛儿才答应。
那天一清早,大媒赵爷露了[231],狗爷当时欢迎招待,一路狗事。赵爷说:“有几件要紧的事,上回我也忘了跟你提啦。第一,人家可是没有嫁妆;第二,地方儿窄小,娶亲的官客[232]就去两位得了,我想就是我跟舍弟去很好;第三,娶亲太太[233],是我们孩子他妈,那不用说了;第四,拜完了天地再去谢亲;第五,花轿到门(倒不用吹吹打打),你先得躲避躲避。”狗爷说:“那是怎么回事情?我续弦我躲的是那门子?”赵爷说:“人家替你拜天地,你不躲避躲避行吗?反正你就听我的,一点儿错儿没有。你既是当了罗锅子大爷[234],就不能走马相亲。反正一句括,错了有我呢。”把狗爷给说的不好答言,只[235]好惟命是听。说到这里,狗爷还要往下斟问[236],赵爷连忙又拦著,说了一句道:“反正你就听我的罢。”狗爷也是痰迷心窍,赵爷说甚么,他是谨遵台命。那天来宾也很不少,预备的席面也不错,狗爷按着桌儿上敬酒道谢,得意洋洋,那分兴高彩烈[237],就不用提啦。
来宾里头,有跟他过打哈哈[238]的,说:“我听说这位续嫂子长的够本,回头我们得搂搂。”狗爷说:“你敞开儿搂不吃劲[239]。”又有一个人说道:“这位嫂子我们住过街坊,他乳名儿叫甚么我都知道。”先那个人说道:“你知道?你说说我们听听。”这个人说:“这位嫂子乳名儿叫寿星。”大家说:“怎么叫寿星呢?”这个人说:“你们想呀,不叫寿星怎么配铃铛[240]啊!”招得大家哄堂大笑。狗爷说:“你别挨骂了。”
正在起哄,就听一个人从外头就嚷进来了,说:“好呀,连我个信都不给,这叫亲戚!人家闹丧,我今儿个闹闹喜。”狗爷一瞧,当时一皱眉。来者不是外人,是他叔伯内弟李三,外号儿叫愣李三[241](也不是[242]抡铁锤不抡),原是狗爷的亲内弟,后过继他叔叔屋中,倒成了叔伯内弟啦。愣李三为人耿直,有胆有识,并且很有点侠气。吃亏就是肚子里没墨水儿,肚子里要有点墨水儿(那就干了[243]),总算是个完全人[244]。素日他瞧不起狗爷,见了狗爷,他不是损就是骂,狗爷还真不了他[245]。愣李三现在外营[246]当差,狗爷这次续弦,迷迷糊糊的,也没请他,所以今天特来挑眼[247]。狗爷说:“兄弟,你别生气,姐夫忙中有错,我的不是了。”愣李三又说了一套,狗爷连作揖带请安,也就完了。可巧[248]那边席上缺着一位,狗爷说:“三爷你给陪一陪。”愣李三点头。这当儿[249]已然响房[250],跟着就发轿。赵爷向狗爷说道:“我先娶亲,咱们回头见。反正那头儿没人,送亲也有我一分子。”狗爷当时请安,说:“大哥您偏劳[251]啦。”
发轿之后,狗爷有个远本家的穷叔叔,喝醉了撒酒疯,摔了好些个家伙[252]。(这都不是吉祥事情。)大家劝着不答应,原来他是没钱出分子[253],把被窝当了四吊钱来行人情,挠着[254]便宜酒,撒开了一喝。醉后想起晚晌没被窝来了,心里一懊,所以大撒酒疯,闹的狗爷所急了,给了八吊票儿,算是不闹了,骂骂咧咧的去了。此公将走,轿子正然[255]到门。狗爷有几个相好的,在这里帮喘。北京的习惯,轿子到了门口儿,照例得关会儿门,里头总要点几个曲牌,无非是《跑竹马儿》咧,《炒麻豆腐大咕咚》咧,《燕过南楼带海笛》[256]咧,千人一面,俗不可奈[257]。吹打一阵,然后合乐开门,这是照例的套子。
上回书说过牛儿替狗爷拜天地,赵爷告诉狗爷,轿子到了让他躲避躲避。狗爷是谨遵台命,躲在北耳房[258]小屋儿内,偷着往外瞧,心里是突突的乱跳。又听外头嚷道:“送亲太太来了。”狗爷心里说:“我瞧瞧这位送亲太太是怎么一个人物。”正这儿想着,就瞧一个老婆子,搀着一位堂客,大摇大摆的就进来了。狗爷瞧这位堂客很眼熟,定睛细看,不是外人,原来就是全氏。狗爷吃惊不小,心说:“怎么送亲太太会是他呢?”(可说呢。)后来一转想,许那头没人,求他给送亲,这也有着的。又一想不对,他是个寡妇呀,世界上还有寡妇送亲的?正在胡思乱想,送亲的官客也进来了,一共是六位。赵爷跟二小不必说,还有赵家两个本族,此外还有赵家两个亲戚。一个是死鬼赵大的表兄,倒是一个老实人。一个是赵大的两姨兄弟,此人姓胡叫胡四,外号儿“不说理”(好外号儿),是个著名的光棍[259],向来在通州开宝局[260]。狗爷素日最不了他。胡四一露面儿,狗爷简直的[261]晕啦,暗说:“这起子人[262],怎么全来了?别人还不要紧,这位胡四爷就是麻烦,他轻易不进城呀,怎么把他也弄来了?瞧这个神气,今天怕要凶多吉少。”(那还提!)
轿子这当儿也搭进来了,就听赵爷说道:“我们少大爷[263]拜天地,得我张罗洞房。”少时[264]就听音乐细奏,吹的是《送子》的曲牌子。(北京习惯,新人吃子孙饽饽[265]的时候儿,鼓手吹的那段清音[266],牌儿名叫《送子》。)狗爷心里说:“干了,吃上子孙饽饽啦!交杯盏更不用提啦!这是没有的事情。”就瞧几位送亲的,大说大笑,在那里喝上酒啦。狗爷越瞧越拧[267],简直的傻啦。又待了一会儿,就听南屋里一阵大乱,原来是新人已经下地[268],分上大小儿[269]啦。狗爷说:“这可真干了,花钱花物给他成了家啦!这简直是害我。我跟这个赵大小,誓不两立。他冤[270]苦了我啦!我还在这里藏甚么?”狗爷将要出去,就听赵爷嚷道:“大舅爷在那里哪?请大舅受双礼[271]啦!”狗爷一听,这个气可真大啦,当时由小屋儿就迸[272]出来啦,说:“受甚么双礼呀?你冤透了我啦!咱们就是官司[273]!”赵爷说:“打官司回头再说,你先到喜堂受双礼去。”当时不容分说,赵爷跟二小把狗爷架到南屋。狗爷一瞧,新郎、新妇在两旁站着,偷眼一瞧这位新妇,不由得血液跳荡,汗流浃背。您猜这位新妇是谁?敢情不是外人,正是他的女儿招哥儿。狗爷到了这个时候儿,似醉如痴,要说话也说不上来啦,当时抖了半天下巴,说:“赵大哥,你,你,你……害苦了我啦。”赵爷哈哈一笑,说:“姓全的,我有几句话告诉你。”狗爷说:“有甚么话你说罢。”赵爷说:“诸位亲友本家都请进来。我有几句话,要对诸位宣布,请诸位给评论评论。”当时赵家两个本家连二小、胡四等,全进来啦。愣李三一瞧这个岔儿[274]来的邪行,当时也进来啦。狗爷这面儿[275]的几个亲友,见事不祥,全溜啦,原来赵爷攒了二三十口子摔私跤的[276],都在门口儿听信呢,并且拉了一车八道棍儿[277]来(从先[278]外场打群架,讲究使八道棍儿),专等着收拾人哪,其实也是虎事[279]的事情。
单说大家来到屋中,赵爷向着二小说道:“这件事情老二你得先说。”二小当时把赵大死的时候儿,狗爷如何赚钱,随后如何设法逼他妹妹改嫁,如何把他外甥牛儿留下当幌子,如何霸占家产,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二小话没说完,胡四炸啦,说:“好小子!好行为!我先管教你一顿得了。”赵爷说:“四爷你先别忙,我还有话呢。”当时又向全氏说道:“大嫂子,他可是你亲兄弟,他怎么当面逼你改嫁,你也对大家说说。”全氏哭哭啼啼的,把狗爷劝他改嫁的话,又对大家说了一遍。胡四又炸啦。狗爷怕胡四真杓[280]他,一回头瞧见愣李三,说:“三兄弟,你得保护着我点儿。”愣李三说:“我保护你?我这儿还憋着要敲你哪!你可是我姐夫!我向理不向人。”狗爷一听灭了灯[281]啦。
赵爷说:“爽得我都说了罢。他这宗行为,我兄弟报告我,我很生气。这不是当着我们大嫂子,他是老实人,我不出头管没人管。这个活局子[282],是我跟我们老二定的,跟我们大嫂子也通过啦。姑娘跟他姑姑也对劲,姑作婆(点题),也是常有的事。我这件事办的虽然糙一点儿,话又说回来啦,总比他办的事儿还好一点儿。他要认可,已过之事一概不提,对于他还有几条儿优待条件(也不是有皇室经费[283]搂没有);他要是不认可,我先要他的下半截儿[284],打完了他,跟他是官司。”
愣李三首先发言,说:“大哥,您这件事办的好。我外甥女跟我这位外甥(牛儿算是李三的亲家外甥),年貌也很相当,亲上作亲,很好的事情,我先认可。”(你认可算干甚么的?)胡四说:“李三爷这话有理,就问他认可不认可罢。”狗爷点了点脑袋,咂了咂嘴儿,狠着劲说道:“我认可啦。”赵爷说:“你既认可,我有几个条件。第一,不准干预赵家的事情;第二,房折子[285]、地契、账目等等,合盘托出,交代清楚;第三,从先你干没[286]的银钱,一概不究;第四,今天起就搬出去,不准你在这里逗留。”
赵爷说到这儿,招哥儿搭了话啦,说:“大叔在上,我有一言奉禀。”赵爷说:“你说罢,少奶奶。”招哥儿说:“我父亲作事胡涂[287],无可讳言。大叔已然责备啦,我父亲也认了错啦。不让我父亲干预我赵家的事情,这原可以。马上让我父亲搬出去,我心中未免的不安。我兄弟又不知下落,现在无家可归。我有了安身之处,让我父亲在外漂流,于作儿女的心上,未免过不去。”赵爷说:“依你怎么样呢?”招哥儿说:“反正外院儿有屋子,先让我父亲住着。俟等寻着我兄弟,给我兄弟说上媳妇儿,成为一家子人家儿,再搬不迟。”赵爷说:“好孩子,这个主意我赞成。大嫂子以为怎么样?”全氏点头认可。赵爷向着狗爷说道:“得了,问题已然解决啦。兄弟,你又是舅舅,又是丈人,姑娘又出阁,外甥又成家,可称双喜临门,你应该大喜欢喜欢。不过我把你冤了,怪对不住你的。你别忙,你续弦的事情,交给哥哥了,我给你张罗。”
狗爷虽是小人,到这时候儿有点天良发现,直臊的面红过耳。胡四说:“赵大哥你这就不对了。人家都不言语啦,你还说这个话作甚么?”(胡四这地方儿高!)赵爷说:“哥哥的错了,回头罚我三杯。”当时有没受礼的,又见了回礼,大家欢天喜地,赵爷又谢绝众打手。(细!)当日晚席大喝大豁[288]。狗爷也叨陪末座,脸上一红一白,净听人家聊,他是一语没发(本来没甚么可说的),大家也倒没说他甚么。
过事之后,全氏有佳儿佳妇膝下承欢,其乐不必细说。二小奉赵爷之命,向全氏辞职,是避嫌疑的意思。全氏再三的挽留,二小辞不获已,虽然帮忙,可是不见天[289]来啦。狗爷在外院儿一忍,自己越想越窝心,得了一场病,几乎没死。病好之后,大变宗旨,把旧日的恶习一律取消。过了二年多,丫头回来啦。原来他跑到天津,把银子嫖完了,给人帮厨,学了一分厨行手艺,比从先的性质也好多了。父子见面大哭一场,后来娶妻生子,狗爷居然抱孙,大家说他是改恶向善之报。
《姑作婆》小说就此收场。(完)
①喝:底本作“”,同“欱”。“欱”为“喝”的异体字。
[1] 胶皮团:指拉人力车这一行当,人力车夫又称“胶皮团员”。
[2] 铜元:清末以来所铸各种新式铜币的通称,币面有图案,中间无孔,俗称“铜板”。
[3] 真个:此处是程度副词用法,表“真”“真是”。
[4] 《西江月》:词牌名,调名可能取自李白《苏台览古》:“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又名《步虚词》《江月令》《白苹香》。该调节奏明快,富有表现力,常用在章回体小说前作为引词。
[5] 副张:副刊,又有“附张”“附页”“副镌”“报尾巴”等别名,内容多为文艺和谐趣之作。
[6] 《忠孝全》:京剧传统剧目。明英宗时秦洪与子秦季龙失散,后金鳌作乱,季龙投军得太监王振赏识。王振怒秦洪粮草误期,以军法相绳,令季龙监斩。父子法场相认,抱头痛哭。秦季龙自缚请罪,王振赦之,后奉旨封秦洪为养老太师,封秦季龙为忠孝王。剧中王振有说白云:“必须招兵聚将,收几个有武艺的,帮助帮助。”
[7] 翼仲:彭诒孙(1864-1921),字翼仲,著名爱国报人,北京民间报业先驱,创办《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以图开启民智,在民众中声望极高,曾因独家报导保皇党被捕杀一案开罪袁世凯,遭清廷流放新疆多年。
[8] 辇毂:原指皇帝的车舆,喻指专制统治之下。
[9] 已然:已经。
[10] 底本作“暱”,是“昵”的异体字,应为“匿”之误。
[11] 消声匿迹:销声匿迹。
[12] 亡友:1918年11月,梁济和吴梓箴先后沉湖自尽,前者是彭翼仲的亲家和好友,后者当时是《京话日报》的实际负责人,是彭翼仲办报的左膀右臂。
[13] 分:份。
[14] 哓哓不休:争辩个不停。
[15] 交代:交待。
[16] 跟官:给官员当仆从,又有“吃长安路的饭”“吃长安路”等说法。据《自迩集平仄编·四声联珠》记载,传禀、文书、用印、钱粮、税收等职能常由官员带来的长随负责或监督。清人汪辉祖《学治臆说》写道:“今之吏治,三种人为之,官拥虚声而已。三种人者,幕宾、书吏、长随也。”这些仆从的能量可见一斑,油水也极丰。
[17] 长安界的人:跟官的仆从。
[18] 粤海:应为“粤海关监督”之职,海关税收的一部分由监督支配,刨除衙门开支后,所余皆归监督所得,是个肥缺。此外,同治六年,两广总督瑞麟和广东巡抚蒋益澧奏称:“粤海关书吏专以隐匿漏税为长技,终无实数可以稽查;家丁则通同舞弊,以分其肥,遂至彼此勾串,牢不可破。”
[19] 织造:“明清两代于南京、杭州、苏州各地设立专局,掌管织造各项丝织品,供皇室之用。明于三处各置提督织造太监一人。清沿用此制,但不用宦官,改用内务府人员,称织造。”(《汉语大词典》)
[20] 福州将军:“镇守福建福州等处将军”之简称,是驻闽八旗兵的最高统帅,因兼管闽海关,故油水极多。
[21] 上海道:“分寻苏松太兵备道”之简称,原是江苏巡抚衙门对苏州、松江、太仓三地的派出机构,1730年移驻上海后,“上海道台”“上海道”的称谓逐渐为人熟知,总办或监管辖区内的海关、民政、防务、外交等事务。
[22] 藩司:清“承宣布政使司”之别称,或称“藩台”“方伯”。权位次于总督和巡抚,专管本省的赋税和人事,与专管刑名的按察使并称“两司”。
[23] 运台:盐运使与盐法道之别称,是管理辖区内食盐生产及运销诸事的道台。
[24] 这们:这么。
[25] 赵大:京剧传统剧目《乌盆记》中的人物,烧窑制盆为生,家有一座盆儿窑。赵大夫妻见财起意,将投宿的刘世昌主仆谋害,剁为肉泥烧制成乌盆。后来碰巧老汉张别古向赵大索要欠款,在盆儿窑中拿走乌盆抵债。刘世昌鬼魂向张别古诉冤,最终包拯为其洗冤雪枉。
[26] 哈吧狗儿:哈巴狗儿。
[27] 带:戴。
[28] 戳子:印章,图章。
[29] 住家:居家之所,可能是自己的房子,也可能是租的。还有“居住”义和“住户”义。
[30] 甚么:什么。
[31] 没甚么大方向:“方向”在北京话中有“形势”“情形”“头绪”等用法:“瞧方向”表示“看样子”;“有方向”表示某事有实现的可能,类似于今天的“有戏”;“没甚么方向”往往表示生活、事业没什么头绪,没什么起色,没有好转的苗头或可能性。
[32] 公母俩:夫妻俩。
[33] 打铁:互相恭维、吹捧。“这两个人是对贴靴,土话叫作打铁。”(《怪现状》)
[34] 骑驴:替人买东西或办事时在钱财或账目上做手脚,从中牟利。
[35] 糟心:令人烦心。
[36] 的:地。
[37] 狗事: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38] 打起:从一开始。
[39] 没根基:没出息,缺德。有“八辈儿五没根基”的说法,意思是祖祖辈辈都没留下好品行,这一辈儿自然没出息。
[40] 模:糢*。
[41] 模模糊糊:糊里糊涂。
[42] 费话:废话。
[43] 恍:晃。
[44] 倒阁:原指议会通过不信任投票的方式迫使内阁全体或个别成员辞职,民国时有发生,此处指二小在狗爷进逼之下失势。
[45] 心工儿:心机,心眼儿。
[46] 碎催:跑腿打杂的,跟班的,带有贬义。
[47] 拿事:主事,手握实权。
[48] 乏:没用。
[49] 转过年来:到了第二年。
[50] 竟:净,光。
[51] 转:说话或写文章过于文雅,掉书袋,有卖弄学问之嫌。
[52] 气喘嘘嘘:气喘吁吁。
[53] 赵氏门中的孤儿:《赵氏孤儿》,京剧传统剧目,又名《搜孤救孤》《八义图》。春秋时期,晋灵公和奸臣屠岸贾杀害忠臣赵盾全家,屠岸贾带校尉搜山,欲消灭赵家血脉,果得公孙杵臼及一婴儿,随即将婴儿摔死,没想到赵氏孤儿(赵武)已经被掉包,摔死的其实是程婴的孩子。公孙杵臼也献出生命以换取程婴和赵武的逃生机会。二十年后,晋悼公即位,赵武手刃屠岸贾,一报血海深仇。
[54] 耍话:耍贫嘴逗乐或转弯抹角地损人。
[55] 痛:痛哭。
[56] 相似:像……一样,普通话的格式为“A跟B相似”,老北京话里介词可以不出现,又如“雇了一辆人力车飞也相似,直往小菊儿胡同一路而来”。(《春阿氏》)
[57] 会子:一会儿。
[58] 陈:蔯*。茵陈:即阴沉木,是最名贵的棺木,以四川建昌(今西昌)所产最为著名。据《西昌县志》记载:“由数千年之杉林,因地壳变动,埋没土中,经水冲出制成者,其芳香致密经久无与伦比,分红油紫油两种。”
[59] 花板:由木材制成的棺材的上盖、下底、两梆等单板,便于展示和挑选。
[60] 狗碰头:最劣质的棺材,一种是由杨柳之类的廉价木材制成,仅一公分厚,制作粗劣;另一种是由边角料拼接而成,又叫“大匣子”“膘皮材”。“狗碰头”多葬于乱葬岗,野狗刨出后,一碰即散,由此得名。
[61] 六十四人杠大换班:出殡时由六十四个杠夫抬灵,途中换班时,由另外六十四名杠夫继续抬杠,有时还换两班,排场极大,清代正二品以上官员才允许这一规格。
[62] 八个人一提溜儿:金受申先生在《北京通》一书中称八人杠为“一提搂”。
[63] 穿心杠:两人杠的形象说法。在棺材的前后各打一个结,用杠子穿过两个结,两个人前后抬棺材,这是赤贫人家的做法。
[64] 起脊大棚:大户人家为丧事搭建的临时棚屋,奢华者犹如宫殿庙宇。杨静亭《都门纪略》云:“京师搭盖丧棚,工细绝伦,点缀有花木鸟兽之形,起脊大棚有瓦栊、柁头、稳兽、螭头之别,以及照墙、辕门、钟鼓楼,高插云霄。”
[65] 支:搘*。
[66] 光头儿三:旧京贫民家庭办丧事时,只能找五个和尚举行极简单的仪式,接三时没有鼓乐前引,这种简化的接三被称作“光头儿三”,又名“单三”“干跺脚”。
[67] 十五众儿音乐焰口:十五位僧人在笙、管、锣、笛等吹奏乐的伴奏下,唱念经咒超度饿鬼孤魂并施食饽饽,以为亡者做身后功德,规模很大,袁世凯的丧事就是这一规格。
[68] 合乎中儿:适中。
[69] 抄手:动手,着手。更常见的用法表示双手交叉于胸前或缩进袖中,是休息或不想动手的姿态。
[70] 标皮:木料刨去树皮后,还要去掉一层“标皮”,剩下的中心材才是棺材的主料。“标皮”的本义是下脚料,后指用边角料制成的棺材。
[71] 伴宿:旧时出殡前夕,丧者家人通宵守灵。
[72] 桌:棹*。
[73] 汤水菜:连汤带水的菜,成本相对低廉,手头拮据或抠门的家庭宴请时多用汤水菜。子弟书《厨子叹》有云:“这如今年年旱涝飞蝗起,斗粟千钱斤面半百,羊长行事猪价扎啦,一个大钱买干葱一段秦椒一个,八九十文买生姜一两买韭菜一掐。办事的将将就就腾挪着办,事完慢慢的再磨牙。嫁娶的筵席都是汤水菜,家家钱紧不敢多花,红汤儿的是东蘑白汤的片笋,肉名儿的丸子团粉末儿的疙瘩。”
[74] 搀:掺。
[75] 对:兑。
[76] 外带:再加上。
[77] 行人情:亲友家有喜事或丧事,前去祝贺或吊唁,送份子钱或贺礼,出席宴席并参加仪式。
[78] 袁爷:袁世凯。1912年,在其威逼之下,摄政的隆裕太后降昭宣布宣统皇帝退位,袁世凯当时也因此落了个欺负孤儿寡母的恶名。
[79] 满:全。
[80] 密秘:秘密,这种写法在当时很常见。
[81] 《翠屏山》:京剧传统剧目,取材自《水浒传》杨雄杀妻情节。杨雄与石秀结拜,杨妻潘巧云与僧裴如海私通,石秀识破后告知杨雄。因此潘巧云要把石秀扫地出门,其父潘老丈看不过去,赠银作为盘缠,银子很少,仅够“买饭不饱,吃酒不醉”。
[82] 垫办:本义是暂时替别人支付,此处是没给足应给的数额,先凑合着花的意思。
[83] 罢:吧。
[84] 棚:由于当时办红白喜事都要搭棚子,“棚”因此发展而为量词,可以说“这棚丧事”“两棚事”。
[85] 回:囘*。
[86] 二八扣:扣掉两成。
[87] 《打棍出箱》:京剧传统剧目,取材自《三侠五义》。书生范仲禹携妻子赴京赶考,归途中家人失散,妻子被老太师葛登云抢去。范得樵夫指引,到葛登云家索妻。葛登云拒不承认,假意款待,将范灌醉,刺杀未果后,差人乱棍将其打死并装入箱中,准备抛尸荒野。此时范已经得中状元,两个报录人找不到范,此时盘缠用尽,途径葛太师门前时见抬出一只箱子,于是劫下“宝箱”,开箱后,范复活,精神却已失常。
[88] 决:绝。
[89] 聊闲篇儿:说些无关紧要、跟正事无关的话题。类似的说法还有“摆闲盘儿”“扯闲白儿”。
[90] 就棍打腿:乘便或顺势行事,也作“借棍打腿”。
[91] 粘牙倒齿:说话口齿不清,用例多为酒后状。
[92] 名辞:名词。
[93] 往前走:谓寡妇改嫁。
[94] 底本作“我让你嫂子改嫁”。
[95] 他:她。
[96] 一字并肩王:一字王是用一个字作为封号的王,如“赵王”“魏王”,“并肩”是指与皇帝比肩,这种称呼出自野史和曲艺。
[97] 帮喘:给人帮腔助阵,带有贬义。
[98] 的:得。
[99] 宗:量词。
[100] 讲究:议论。
[101] 存立:生存,立足。
[102] 一节:一点,一样,常用于补充说明。
[103] 外场人儿:这类人热衷并擅长于社会上的交际应酬,社会阅历丰富,说话做事都很有手段,且不失分寸,很重面子,相关的用法还有“很透外场儿”“外场打扮”等。
[104] 头路角色:主角。在京剧表演中,角色主要分为头路、二路、三路。演出挂头牌、二牌和三牌的三个角儿都属于头路角色,二三路角色则都是配角。当时还有“二路财主”之类的说法,大概也是由此引申而来。
[105] 面子上:表面上。
[106] 晚晌:晚上。
[107] 爽得:干脆。
[108] 登:蹬。
[109] 合式:合适。
[110] 膨涨:膨胀。
[111] 抓弄:本义指随意抓碰、摆弄物品,这里指设法捞钱或攫取利益,带有贬义。又作“抓挠”。
[112] 不对碴儿:情形不对,不对劲儿。也作“不是岔儿”。
[113] 起急:着急。
[114] 水牌上的话——说过了一抹儿:说过的话可以不作数。水牌是用于临时记事或记账的薄木牌或铁牌,所记内容可随时用水擦去,由此得名。
[115] 作为:假装,装作。
[116] 善说:好言相劝或平和地跟对方讲道理。
[117] 散了:算了,作罢。
[118] 动压力:施加压力。
[119] 莫若:不如。
[120] 掰开揉碎:不厌其烦地细致讲解或劝慰他人。
[121] 没准主意:拿不定主意,进而引申出没有主见。
[122] 就许:就可能。
[123] 先头里:之前,以前。
[124] 信实:信义,信用。用作动词也可表示信任、信服。
[125] 好俊:表示说话人的赞赏,适用范围比普通话的“美”“漂亮”要广泛得多,如“好俊香味儿”“好俊格言”“好俊记性儿”“好俊过日子人家”“好俊竞争”等。“好俊:甚美也,又美哉也。”(《四声联珠》)
[126] 由:从。
[127] 原来:此处可能是“本来”义。
[128] 自打:自从。
[129] 对劲:脾气相投,很处得来。
[130] 撞钱:一种赌钱方式,一说是孩童玩的带有一点赌博性质的掷钱游戏。
[131] 没着儿:没招儿,没法子。
[132] 憨蠢:寒碜,丢人,不够体面。
[133] 背:悖。
[134] 就结了:此处理解为“罢了”“而已”。“就结了:而已之意。”(《四声联珠》)
[135] 撞头:用头部猛烈撞击他人或物体,是拼命之举。
[136] 躲:躱*。
[137] 大奶奶:“旧时对已婚女子,奴仆对主妇、多房妻妾中居首位者的称谓。”(《北京话词语》)
[138] 这挡子:这档子。
[139] 坐家女儿:谨守封建礼教或家教较严的未出嫁女子,不随意外出或跟陌生男子见面,后引申出“处女”用法。这个词在当时还带有一点褒义。
[140] 包管:保管。
[141] 短:少。
[142] 倒底:到底。
[143] 定:订。
[144] 现时:现在。
[145] 《牧虎关》:京剧传统剧目。佘太君欲招旧部高旺归国效力。高旺曾发誓永远不为宋王效力,因此与孙子高来统一口径,慌称自己已赴牛羊大会,剧中高来问:“几时去的?”高旺答曰:“说去就去。”高来又问:“几时回来?”高旺答曰:“说来就来。”
[146] 多早晚儿:什么时候,“多咱”是其合音形式。
[147] 所:此处表彻底。
[148] 咱们可不过这个:可理解为“咱们可不能/不应该这样”。“‘过’谓关系情谊深厚,不分彼此。如在财物、人力、庆吊、馈赠、宴会以至戏谑等方面,可以互相过往,互通有无。如:‘他们两家子过这个’‘老哥儿俩过玩笑’‘您还跟我过客气的?’也说‘过的着’‘过的多’。反之,则为‘不过’‘过不着’。如:‘咱们不过玩笑’‘我跟您钱财方面向来不过。’”(《北京土语辞典》)
[149] 转影壁:故意避而不见,躲来躲去。
[150] 分心:费心。
[151] 红托泥布大鞍车:一种载人的骡车。“红托泥布大鞍车是有爵职人家的关防车。”(《老北京的生活》)
[152] 叫真儿:较真儿。
[153] 现抓:未提前预备,只得现场临时做某事。
[154] 扬气:神气,傲慢,摆谱,常用来形容买卖人态度不佳,相关的用法有“跟人犯扬气”。
[155] 邪行:非常奇怪,反常,往往出乎一般人的预期,又作“邪性”。
[156] 山东儿:山东人。
[157] 刁:叼。
[158] 烟袋锅子:抽旱烟的工具,杆子为细长形,可挂盛放烟叶的烟袋,一头为铜制或玉制的烟嘴,里头为盛放烟叶的部分,一头为放烟叶的锅状物。
[159] 似理不理:爱理不理。
[160] 劲儿啦味儿啦的:“形容不喜欢、不耐烦、恼恨、妒忌的心情,在面上显露出来,或在说话的语气中带出来。”(《北京土语辞典》)也作“劲儿味儿的”。
[161] 陈交买卖的主儿:老主顾。
[162] 寻钱:讨钱。讨钱的乞丐叫“寻钱花子”。穷人也可向亲友“寻钱”,基本是有借无还。
[163] 告帮:求人周济,也基本是有借无还。
[164] 四轮大马:四轮大马车,就体面程度而言,在当时仅次于小汽车。
[165] 牛狗车:小汽车。
[166] 业商:从事商业活动。
[167] 将:刚。
[168] 抱屈:原指为自己或他人受委屈而不平,由此又发展出安慰他人的客套用法。
[169] 好劲:感叹语,表示惊讶或者赞叹。
[170] 会:竟然,表示意外。
[171] 朝着我们亲戚:意思是看在我那位亲戚的份上或念在我那位亲戚的份上。类似的用例还有“你朝着我们孩子大人,也得辛苦这一趟”。(《美人首》)
[172] 共总:总共。
[173] 脸水:洗脸水。
[174] 身量儿:个子,身材。
[175] 前者:之前,以前。
[176] 提不到的事情:意思是只是帮了点小忙,何足挂齿。类似的完整说法有“提不到‘谢’字”“提不到话下”。
[177] 联盟把兄弟:甲和乙是结拜兄弟,若乙单独跟丙结拜,那么甲和丙就算联盟把兄弟。
[178] 新近:最近。
[179] 烧锅:酿造烧酒的作坊。
[180] 九百多下里给他提亲:意思是到处都是要来提亲的,很多家想来提亲。普通话中有“两下里”“四下里”的用法,北京话还有“八下里”的用法,表示到处、处处。“九百多下里”应该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
[181] 俏事:好事。
[182] 块:量词,带有贬义,大概是从“这块骨头”“这块料”引申而来。
[183] 打头道路远:“打头”的作用是引出说话人所认为的最首要的理由或原因,用法很特别,再举一例:“回头把我抓住,事情可不好办,打头这封信在我身上带着呢,莫若我把这封信先毁啦。”(《怪现状》)又如:“到了贾宅未必见的着细侯,打头人家有吃奶的孩子,若是他不出屋子,我还能楞往人家屋里跑吗?”(《细侯》)
[184] 心净:心里平静,没有烦恼。
[185] 底本作“推”。
[186] 像片儿:相片儿。
[187] 就亲:成亲。
[188] 财礼:彩礼。
[189] 喜欢:高兴。
[190] 难瞧:难看。
[191] 褒贬:毛病,缺点,可指摘之处。
[192] 出外:多指到外地当官或谋生,谚称“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
[193] 搂:瞜。
[194] 多会:什么时候。
[195] 自管:只管。
[196] 问我不答应:找我算账、理论。
[197] 犹疑:犹豫。
[198] 散哄:因不利情况而作罢或中止,更常用的是“吹台”。“吹,散也。”(《北京土话》)
[199] 那:哪。
[200] 停当:妥帖,完备。
[201] 可我的心:合我的心意。
[202] 放定:订婚时,男方给女方送聘礼,女方回赠靴帽、文具等物,以确定婚姻关系。
[203] 直简:简直。
[204] 胡狗子儿:京剧《下河南》中的人物,国舅之子胡伦驼背豁唇儿丑陋无比,扫墓时看上白家小姐,托媒婆撮合,并让二弟代替自己相亲,后败露,白家小姐与胡二公子终成眷属。
[205] 坐:座。
[206] 前途:对方,比较客气和文雅的说法。
[207] 一半天:一两天。
[208] 过礼:确定双方的八字相合之后,媒人要挑选吉日,带着男方给女方送聘礼,确定婚姻关系。
[209] 搭人:把女方接到男方家成亲。
[210] 干:完,完蛋。
[211] 柳罐脑袋:“柳罐”是系在井绳上的汲水桶,由柳条编织成,又名“柳罐头”。脑袋长成如此形状,自然是丑陋无比,子弟书《下河南》中形容罗锅胡全是“柳罐头正对影袋脖”。
[212] 半俩:半个。
[213] 不高眼:相貌或举止欠佳,让人看不上。
[214] 诚心:成心。
[215] 趟:底本作“盪”,明清作品中不乏用例。需特别指出的是,此处“盪”字记录的也许是“趟”的某种音变形式。弥松颐先生指出:“京语发音,往往有些字音含混不清,量词‘趟’,北京人发音有时介乎tàng和dàng之间,所以作品中直音书写作‘盪’,是有道理的。”(文康著、董恂评、尔弓校释《儿女英雄传》,齐鲁书社,1990年)。
[216] 谢亲:“新郎要在喜轿由女家抬出来以后,大概认为不会有什么反悔了,才由大寮陪同到女家去。到了女家的上房里,有人给铺好了大红拜垫,向上磕三个头,一刻也不停留退出来就走,这个礼节叫做谢亲。”(《晚清述闻》)
[217] 外差:外出的差事。
[218] 始而:开始。
[219] 扛头:不同意对方的要求或条件。
[220] 办起活儿来:办起来了,开始办了。“V起活来”是常见构式。
[221] 足:尽其所能,竭力。
[222] 岔:因分歧而在言语上产生争执。
[223] 嘴吧:嘴巴。
[224] 回敬了一羊头:拿头撞了对方一下,后又引申出采取行动硬碰硬的意思。
[225] 不奈烦:不耐烦。
[226] 大彩子:旧时彩子匠以彩色纸张、绸布、坯竹、麻绳为原料扎出的殿廊牌楼、亭幡铭旌等物。
[227] 执事:“娶亲、出殡时,在轿前、棺前,都有仪仗、乐队作前导。这种‘仪仗’即‘执事’,包括‘旗、锣、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等。由受雇用的贫苦人(包括儿童)举着这些仪仗,成行列行走。这些人役叫‘打执事的’。”(《北京土语辞典》)
[228] 架衣:又作“驾衣”。“驾衣是婚丧典礼中打执事的和吹鼓手等人临时穿的衣裳,是由喜轿铺、杠房、响器铺统一置备的。当年都是由北城仁德成染房染出来的,有其固定的样式、规格、颜色和图案。”(《老北京的穿戴》)
[229] 六品顶戴:顶戴也作顶子,是清代官帽顶上镶嵌的宝石,品级不同,种类不同,六品镶的是砗磲。帽顶上的宝石镶嵌在底座上,通过一根铜管杆子与帽顶下的螺帽相连,拧紧后即可固定。狗爷没有功名,弄这身官服官帽就是为了排场,这在当时很普遍。
[230] 拍:用言语威吓他人。
[231] 露了:露了面。
[232] 官客:男宾客。女宾客则称“堂客”。此处两位男宾客应是以娶亲老爷的身份前往。
[233] 娶亲太太:男方得请一位“全福之人”(父母健在、儿女两全、夫妻和睦的好命妇人)作为女宾,随喜轿一同去女方家迎娶新人。很多仪式由娶亲太太主持,因此得能说会道、经验丰富。相应地,女方也会出一位送亲太太陪同。
[234] 罗锅子大爷:此处大概仍是比照《下河南》的剧情。
[235] 只:祇*。
[236] 斟问:仔细询问。
[237] 兴高彩烈:兴高采烈。
[238] 打哈哈:这里是开玩笑的意思。
[239] 不吃劲:不要紧,没什么大不了的。
[240] 不叫寿星怎么配铃铛:当时的风俗,时兴给满月的宝宝送铃铛、寿星、八仙、项圈等金银饰品,也有给钱的,签子上写“代铃”俩字,意思是用这个钱买铃铛。
[241] 愣李三:清末民间艺人,以耍八大锤著称。
[242] 也不是:也不知是。
[243] 干了:完了。
[244] 完全人:品行良好之人。类似用法还有“完完全全的人”。(《官话萃珍》)
[245] 不了他:怵他,拿他没辙。
[246] 外营:外营负责北京外城的治安。“京城之所以司地面者不一。曰步军统领,所以司内城盗贼者也;曰外营汛,所以司外城者也。”(《天咫偶闻》)
[247] 挑眼:挑刺,指摘别人的过失,“眼”可以省略。因为北京人礼数多,稍不讲究就容易被人挑眼。
[248] 可巧:碰巧。
[249] 这当儿:这时候。
[250] 响房:喜轿前往女家迎娶之前,要先由吹鼓手在新房里吹奏一通。
[251] 偏劳:请人帮忙或感谢他人帮忙的客套话。
[252] 家伙:东西。
[253] 分子:份子。
[254] 挠着:抓着,逮着。
[255] 正然:正。
[256] 除了这几种俗曲,常吹的还有《大头和尚斗柳翠》,最后还要吹一曲《夸得胜》。
[257] 俗不可奈:俗不可耐。
[258] 耳房:厅堂两侧的房间。
[259] 光棍:“强索人钱财,占人便宜者,则名之曰‘光棍’。言其穷如一根棍,比棍还光且既名曰棍,则决非柔软之物,故以之形容穷硬而不讲情理之人。”(《北京土话》)后泛指蛮横不讲道理的混混地痞。宝局里掌柜的多由这类人担当。
[260] 宝局:赌场。
[261] 简直的:这里表示彻底,完全。
[262] 这起子人:这伙人,这帮人,量词“起子”带有贬义。
[263] 少大爷:少爷。
[264] 少时:不一会儿。
[265] 子孙饽饽:旧京风俗,新人洞房夜要在炕上吃半生不熟的大饺子,先问新郎“生不生”,新郎答“生”以讨个好彩头。
[266] 清音:又称“细乐”,笛、笙、小鼓、云锣等乐器合奏,曲调优雅动听。
[267] 拧:“拧,错也,不对也,反也,不合也。如云错了,则说‘不对啦’‘拧啦’。走错了路,也可说‘走拧啦’。如云人不合自己之意,则说‘你老跟我拧着’。按字书执而捩之曰‘拧’,是洗衣服拧干之谓。此则又引伸义矣。”(《北京土话》)
[268] 下地:新娘入了洞房后需“坐帐”,也称“坐床”,不得随意下地走动,只有到了吉时,才能下床走动。
[269] 分大小儿:新人给两边的长辈磕完头后,要跟平辈互相行礼,并受小辈的礼。
[270] 冤:骗。
[271] 受双礼:新郎和新郎双叩首,所以是双礼。
[272] 迸:蹦。
[273] 咱们就是官司:表示一定要跟对方打官司。
[274] 岔儿:代指某个事情或状况,多为意外发生的,消极的。也作“茬儿”“碴儿”。
[275] 这面儿:这边的。
[276] 摔私跤的:据《北平风俗类征》记载,清代设有善扑营,是官方成立的摔跤组织,入选善扑营者称为扑户,技艺高超者可拔为侍卫,此为“官跤”。而民间摔跤则被称作“私跤”,爱好者们相互切磋,伤亡自负,不得报官。
[277] 八道棍儿:防身的木棍儿,又称“巴达棍”“吧哒棍子”“巴棍子”。
[278] 从先:从前,以前。
[279] 虎事:吓唬人。
[280] 杓:掌掴,可以说“杓了他两耳光”。也作“勺”。
[281] 灭了灯:消停了,没脾气了。
[282] 活局子:故意设置的圈套、骗局,类似的用法还有“局子”“死局子”。
[283] 皇室经费:清帝退位后,民国政府每年拨款400万两皇室经费供皇室开销。
[284] 下半截儿:下半身。据金启孮先生考证,混混在决斗时心狠手辣,专门用棍棒击打对方脚踝骨,击碎后提脚一抖搂,碎骨便无法复原,造成下身残疾,无法行走。因此在殴斗前,双方都会叫唤“要你的下半截儿”。
[285] 房折子:此处指房屋租赁合同,房东可以抵押房折子借高利贷。
[286] 干没:侵占(他人的财产)。
[287] 胡涂:糊涂。
[288] 豁:豁拳,划拳。
[289] 见天: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