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颇具超前意识的反人类中心主义诗篇——屠格涅夫散文诗《对话》赏析
《对话》这首简短而深刻的散文诗是屠格涅夫的名作之一,通过两座山峰——少女峰和黑鹰峰的对话,简洁、含蓄地表达了作家颇具超前意识的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
散文诗正文前的题词,既点出了少女峰和黑鹰峰这两座山峰,又概括地表明了作品的主题:“无论是少女峰还是黑鹰峰,都还没有印上人类的足迹。”少女峰和黑鹰峰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两个著名高峰。少女峰海拔4158米,在瑞士南部伯尔尼州和瓦莱州交界处,如白衣少女亭亭玉立于云雾中,故名。黑鹰峰海拔4274米,是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山上有冰川。关于这句题词的来源,有三种说法。一说源于拜伦的著名诗剧《曼弗雷德》,第一幕第一场写到黑鹰峰,称它为“群山之王”,“坐在岩石的宝座上,穿着云袍,戴一顶白雪的王冠”;第一幕第二场、第二幕第三场的故事都发生在少女峰上,并提到“在凡人的脚从来没有践踏过的白雪上”。一说源于俄国著名作家和历史学家尼古拉·卡拉姆津的《俄国旅行家书简》,在1789年8月29日的书简里有这样的描写:“银灿灿的月光照耀在少女峰的峰顶,它是阿尔卑斯山的最高峰之一,千百年来都是雪盖冰封。两座白雪皑皑的山峰,就像少女的乳房,这是它的王冠。任何凡人的东西都不曾触及过它们;就连风暴也无法搅扰它的宁静;只有明媚的阳光和柔丽的月光亲吻着它们温柔的圆顶;永恒的静谧笼罩着它们的四周——这里是凡俗之人的止境。”一说还受到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争辩》、法国作家塞南古的小说《奥贝曼》、缪塞的诗《致少女峰》、意大利作家莱奥帕尔迪的对话体散文《赫拉克勒斯与阿特拉斯》《宅神与守护神》等的影响。
这首散文诗表面上写的是少女峰和黑鹰峰的几次对话,但是通过他们对话的内容,却含蓄深沉地表达了作家反人类中心主义的颇具超前意识的思想。
首先,极力渲染大自然的宁静、纯净和庞大、冷漠,并通过时间的无始无终,表现了大自然的永恒。作品的题词就特别强调了少女峰和黑鹰峰十分宁静和纯净:都还没有印上人的足迹,从而定下了作品的基调。接着,整个作品对此一再进行描写和渲染。开头从天空到地面两个方面,一再描绘两座山峰所处环境的宁静、纯净:“绵绵群山上面,是蓝云云、亮晶晶、静凝凝的天空”;地面的山峰和峭崖更是宁静、纯净——这里只有“硬邦邦的积雪闪闪发光”,放眼远望,只见“一块块险峻威严的巨石破冰而出,直插云霄”。在此基础上,通过黑鹰峰的话:“无论是你,还是我,他们都还没有一次亵渎咱们的身体呢”,呼应题词,说明两座山峰迄今远离人世喧嚣,没有受到人迹的污染。进而,通过黑鹰峰的回答,展示了一个类似《红楼梦》所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永恒宁静和纯净场景:到处是皑皑白雪,是万古不变的冰天雪地,是清清爽爽的白茫茫的一片。结尾,更是真正的宁静与纯净:“两座极天际地的大山睡着了;亮悠悠、绿汪汪的天空,在永远沉寂的大地上空,也睡着了。”与此同时,作品还写出了大自然的庞大与冷漠。两座山峰庞大无比:“两座极天际地的大山,两位摩天巨人,巍然耸立在天宇的两旁”,他们置身于阿尔卑斯山连绵起伏的重峦叠嶂、崇山峻岭之中,对人世的变幻全然无动于衷,不管人们把世界搞得“五光十色,支离破碎”,或是使水面变得极窄,使森林锐减,还是最终灭绝,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他们几乎都漠然置之,甚至为人类的消亡感到轻快:“现在好了,安安静静了。”作品还通过时间的无始无终,突出了大自然的永恒:一开始就是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阿尔卑斯山群峰,然后是一连五个“几千年过去了”,更是写出了时间的无穷无尽,从而很好地表现了大自然的永恒。
其次,通过两座山峰的对话,写出了人的渺小、短暂,及其对大自然的破坏。少女峰和黑鹰峰对话的中心议题,实际上就是人类——他们称之为“两足动物”。在这两个庞然大物眼里,人非常渺小,“许多小虫子在蠕动不休”,“还有什么东西在爬来爬去”;也非常短暂,对两座山峰来说,几千年过去了,只是“俯仰之间”而已,而人类在几千年之间,早已逝去无数代了。而且,绵绵无尽的时光之流水残酷无情,两座山峰几千年又复几千年,却风采依旧,永恒依旧,人类则越来越少,最后历经千万年之后,终于从大地上销声匿迹了,只留下万古不变的冰天雪地。与此同时,作品还写到,在两座山峰眼里,人类对于大自然毫无贡献,有的只是破坏:把大地弄得“五光四色,支离破碎”,让“水面变得窄溜溜的”,“森林变得稀疏疏的”,搞得山谷里到处是“斑斑点点”,亵渎了山峰,亵渎了河流,亵渎了整个大自然……
由上可见,这首散文诗表现了相当鲜明的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为了更形象生动、深刻有力地表现这一思想,它别出心裁地运用了以下一些突出的艺术手法。
第一,拟人法与对话法。《对话》构思巧妙,设想出奇:首先,采用拟人手法,让少女峰和黑鹰峰像人一样具有生命、意识和语言,并以他们为主人公,用他们的眼光来看人类和世界;接着,运用对话手法,通过他们的对话,表现了他们自身的纯净、永恒,以及人类的渺小、短暂,及其对大自然的破坏。
第二,反复法。《对话》出色地运用了反复的手法。在短短的千把字里,五次出现了“几千年过去了——俯仰之间”,并且贯穿全篇,从而使它产生了相当独特的艺术效果。首先,它就像音乐中的主旋律,反复出现,不断变奏,形成了作品强烈的音乐感,形成作品诗的韵律,使作品成为真正的散文诗;其次,它在作品中五次出现,而且贯穿始终,不仅构成了作品的节奏,而且成为了作品的结构,使整个作品仿佛就是以这“几千年过去了——俯仰之间”为线索而发展和铺开;其三,由此,它还使作品有一种逐步展开、渐渐深入的哲理层次感。
第三,对衬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人的渺小、短暂对衬出大自然的伟大、永恒,对此上面已有分析,此处不赘。二是以短暂的动对衬出永恒的静。作品开头,即带有以动衬静的性质,一方面描写了阿尔卑斯山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和其头顶“蓝云云、亮晶晶、静凝凝的天空”,一方面又写到偶起的“狂风劲吹”——偶起的狂风的呼啸,更加反衬出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闪闪发光的硬邦邦积雪、冰封雪盖的峭崖、破冰而出直插云霄的巨石等所构成的永恒宁静,其艺术功效与“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相似,但其艺术境界更为深沉、阔大。接着,全诗通过两座山峰的五次简短对话,以这短暂的、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响的“动”,进一步反衬出大自然永恒的宁静,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沉寂:两座山峰极天际地,整个大地辽阔无垠,还有亮悠悠、绿汪汪的漫漫天空,都浸泡在无穷无尽的宁静之中。作品结尾,这些庞然大物更是或者沉沉入睡,或者悄然无声……永恒的宁静完全统治了世界!
《对话》不以人为主人公,而以少女峰和黑鹰峰为主人公,并且通过他们的对话,表现了人的渺小、短暂和自然的伟大、永恒,从而明确向世界宣布:自然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主宰,而人不过是匆匆过客!这是一种相当鲜明的反人类中心的思想,在当时具有较强的超前意识,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突出的现代意识。
众所周知,“二希”文化是西方文化的源头。整个古希腊文化的核心就是个体性。在社会关系上,古希腊人认为,凡是不能支配自己和由人摆布的人都是奴隶,在哲学上,则提出了以质点、个体为特征的原子论思想,力求探索自然的奥秘。这种重视个体性的思想随着文明的进步、科技的发展,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也必然表现出来,普罗泰戈拉宣称:“人是万物存在的尺度,是存在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1]这种思想确立了人在宇宙中的中心地位,强化了主客二分(“主体—客体”)的传统,把自然当作苦苦探究的客体对象。亚里士多德在其《政治学》中进一步确立了人的中心地位:“植物的存在是为了给动物提供食物,而动物的存在是为了给人提供食物——家畜为他们所用并提供食物,而大多数(即使并非全部)野生动物则为他们提供食物和其他方便,诸如衣服和各种工具。由于大自然不可能毫无目的毫无用处地创造任何事物,因此,所有的动物肯定都是大自然为了人类而创造的。”[2]而古希伯来文化和基督教的经典《圣经·旧约》更是强调人类中心、人与自然的对立甚至人对自然的征服,如《创世纪》中上帝就公开宣布让人“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并明确指示人:“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做食物”,“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须惊恐、惧怕你们;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凡活着的动物,都可以作你们的食物,这一切我都赐给你们,如同蔬菜一样”。因此,美国学者怀特指出:“与古代异教及亚洲各种宗教(也许拜火教除外)绝对不同,基督教不仅建立了人与自然的二元论,而且还主张为了其自身的目的开发自然是上帝的意志。”[3]因此,自“二希”文化合流的文艺复兴以后,人们普遍盲目自大地认为,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形成了突出的人类中心观念,进而把古希腊开始的对自然的穷究发展为征服自然、主宰自然。弗兰西斯·培根就公开宣称:“如果我们考虑终极因的话,人可以被视为世界的中心;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人类,剩下的一切将茫然无措,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目标,如寓言所说,像是没有捆绑的帚把,会导向虚无。因为整个世界一起为人服务;没有任何东西人不能拿来使用并结出果实。星星的演变和运行可以为他划分四季、分配世界的春夏秋冬。中层天空的现象给他提供天气预报。风吹动他的船,推动他的磨和机器。各种动物和植物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他提供住所、衣服、食物或药品的,或是减轻他的劳动,或是给他快乐和舒适;万事万物似乎都为人做人事,而不是为它们自己做事。”[4]此后的文学作品也一再表现这一主题。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两部作品。一部是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这部长篇小说宣扬的主要就是流落荒岛的鲁滨孙不怕艰难,凭借自己顽强的劳动,征服自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一个取之于自然的新天地,极端肯定了人对大自然的征服。另一部是歌德的《浮士德》。它更是高度赞扬了人对大自然的征服:浮士德一生五个阶段的探寻,前四个阶段均以悲剧而告终,但最终却找到了正确的途径——发动群众,移山填海,并且得出了智慧的最后的断案:“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做自由与生活的享受。”而这种开拓,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大自然的开拓与征服,是指人迫使大自然献出更大的空间、资源乃至财富供其占有,从而获得生活的享受,活得更加自由。因此,斯宾格勒在其名著《西方的没落》中把西方近代文化称为“浮士德文化”,并且指出这种文化的特点是:“一种掌权的意志嘲弄一切时空的极限,把无边无限之物作为己任,它使五洲屈服,最后以交通和新闻业的形式包围全球,并通过实际能量的威力和异乎寻常的技术方法使它转变……”[5]
正是在上述一系列观念的影响下,19世纪的人们乃至当今的人们都比较普遍地认为,自然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资源宝库,是人征服的客体,而人是自然的主人,主宰着并能随心所欲地享用自然的一切。而屠格涅夫却逆当时的社会主流而动,宣称人只是宇宙的匆匆过客,大自然才是真正的主人,人在短短的生存期间,对大自然甚至只有破坏。这是一种相当超前的观念,与现代生态思想的某些观念吻合,因而具有相当的现代特色。
当今生态伦理学积极反对古典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提倡人是大自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应该顺应自然,尊重自然。深层生态学更是认为,自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整个生物圈乃至宇宙是一个生态系统,这一系统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人类只是这一系统也即自然整体中的一个部分,既不在自然之上,也不在自然之外,而在自然之中。[6]美国学者弗·卡特、汤姆·戴尔通过对尼罗河谷、美索不达米亚、地中海地区、克里特、黎巴嫩、叙利亚、巴勒斯坦、希腊、北非、意大利与西西里、西欧、印度河流域、玛雅、中国等世界上数十种古代文明的兴衰所进行的详细分析,发现“文明人主宰环境的有时仅仅只持续几代人。他们的文明在一个相当优越的环境中经过几个世纪的成长与进步之后迅速地衰落、覆灭下去,不得不转向新的土地,其平均生存周期为40—60代人(1000—1500年)。大多数的情况下,文明越是灿烂,它持续存在的时间就越短。文明之所以会在孕育了这些文明的故乡衰落,主要是由于人们糟蹋或毁坏了帮助人类发展文明的环境”,并且断言:“文明人跨越过地球表面,在他们的足迹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荒漠。”[7]更是以确凿的证据仿佛在为屠格涅夫这首《对话》作一个相当扎实的注脚。
综上所述,《对话》确实具有相当鲜明的反人类中心思想,而且在艺术上相当成熟,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它表现了作家晚年的某些消极情绪,但从今天的眼光来看,它的确具有颇为突出的超前意识和现代色彩,能够警醒至今仍陶醉在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神话中并不断掠夺大自然、尽情消费的某些现代人……
[1] 转引自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133页。
[2] 转引自何怀宏主编:《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38页。
[3] 转引自余谋昌:《生态哲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8页。
[4] 转引自何怀宏主编:《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79页。
[5] 同上书,第274—275页。
[6] 详见雷毅:《生态伦理学》,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5、157页。
[7] [美]弗·卡特、汤姆·戴尔:《表土与人类文明》,庄崚、鱼姗玲译,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