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六年

【經】六年春王正月，王人子突救衛。（《測義》夾）林堯叟氏曰：“自救衛無功而後，王命益不行於天下。”（《評林》眉）《傳説彙纂》：“左氏以子突爲字，《穀梁》以爲名，名字雖殊，其以爲褒救衛則一也。或以名字非褒貶所在，則恐〖編者按：下疑有闕文〗。”夏六月，衛侯朔入于衛。（《評林》眉）張洽：“名之，又書入，與鄭伯突同篡逆之罪。”秋，公至自伐衛。螟。冬，齊人來歸衛俘。（《評林》眉）家鉉翁：“桓、莊二公皆黨篡逆以要厚賂，宋之鼎、衛之寶，其事尤著者也。”《品字箋》：“一説俘，取也，與書‘俘厥寶玉’同義。”經以所取言之，傳以其物言之，非經誤也。

【傳】六年春，王人救衛。（《左繡》眉）此二節連上納惠公傳爲一。伐衛者，諸侯。救衛者，王人。論理則王人爲正，論勢則諸侯爲優。然主理則昧勢，主勢又倍理。妙於兩邊都不著斷語，卻轉將二公子閑閑評論一番，而理勢之短長自在言表，其實在我初未嘗左王人而右諸侯也。此真用筆之至巧者。否則稍於正面落墨，非觸即背。自來分作三處讀，於是有未免成敗論人之嫌，而作者靈心妙腕，都成鈍置矣。孤負千古，豈淺鮮耶？伐衛不敘諸侯，便是深貶諸侯。救衛不敘子突，便是深諱子突。“衛侯入”，先着此句，既不説他全賴諸侯，又不説他敢抗王師。都爲下文别斷“立黔牟”作地。若此處有一字粘帶，則轉身便不得撇脱。其故甚微，細玩乃得之耳。（《評林》眉）《經世鈔》：“急去内難，而後即位，亦處變之法。”《補注》：“劉氏曰：‘朔比衎，黔牟比剽，左氏君剽而退黔牟，存朔而絶衎，賞罰無章，莫此爲甚。’”（《補義》眉）汪云：“此當連上納惠公看，論理則王人爲正，論勢則諸侯爲强，此只將二公子閒閒評論，衰世勢伸理屈之愾自在言表。此極喪氣事，傳者亦自氣短，二公子立君時，特著其名，殺之亦書名，前後相映，一表其功，一予其節。”

夏，衛侯入，放公子黔牟于周，放甯跪于秦，殺左公子洩、右公子職，乃即位。（美中尾）朔奔齊，《公羊》謂得罪於天子，《穀梁》謂天子召而不往，則知朔以有罪見黜，而黔牟之立，王實命之。魯、齊、宋、陳、蔡黨朔以伐衛，無王甚矣。陳止齋云：“伐鄭書從王，救衛書王人，尊王也。自伐鄭不服、救衛無功，而後王命益不行於天下。”

君子以二公子之立黔牟爲不度矣。夫能固位者，必度於本末，而後立衷焉。不知其本，不謀。知本之不枝，弗强。《詩》云：“本枝百世。”（《測義》夾）愚按：二公子討朔而立黔牟，義之正也，不幸而無成，乃遂以不度譏之，豈《春秋》善救衛意哉？蓋左氏以成敗論人類如此。（韓范夾）“度於本末”則全勢皆見，“立衷”則四隅皆平。故見一偏者，不可以察凡，所知未全也。持私辟者，不可以定事，所舉未正也。此雖小事猶然，而況立君之大乎？（《分國》尾）廢衛朔，立黔牟，計左矣。爲二公子計，于急、壽未死前，揣知衛有内難，挾之他往，使急、壽爲重耳、夷吾，己爲狐、趙、吕、郤，未爲不可。計不出此，入而見殺，自取之哉！（《左繡》眉）看衛朔出奔，不言二公子逐，便知此處獨責二公子乃是曲筆。文須通前後讀者，此也。（《評林》眉）《經世鈔》：“謂本不能勝其枝，則弗强立也，舊注俱未明。”《增補合注》：“今黔牟雖或見立，而孤窮寡弱，終致危亡，故以二公子爲不度。”（方宗誠眉）先斷一筆，申明。收引《詩》作詠歎，乃有餘韻。（闓生夾）不責惠公無道，而反咎二公子，此所謂詭詞，乃所以深惜伋、壽之死也。左氏全書筆意大率如此，鈍者不悟，則全書所言皆爲顛倒矣。且此非獨爲二公子寄慨，乃深慨歎王室之不振也，寓意尤爲妙遠激宕之至。“本之不枝”，乃慨歎王室之詞。

冬，齊人來歸衛寶，文姜請之也。（《測義》夾）家鉉翁氏曰：“桓、莊二公皆黨篡逆以要厚賂，宋之鼎、衛之寶，其事之尤著者也。”（美中尾）齊襄約諸侯納衛朔，朔以寶賂齊，齊以分於四國。莊從齊仇，是忘親也；愛衛寶，是志利也。（《左傳翼》尾）王人雖後而字之，善救衛也。救衛稱善，則伐衛者不善矣。張氏洽謂：“《春秋》一經，王旅之出，合司馬九伐之法者惟此一事。”是也。朔逆王命，連五國之師，入篡黔牟，肆行誅放，罪大惡極。魯公輔朔以抗王師，師出經年，取賂而還，使天子威命不行於天下，不待貶絶而惡自著。《春秋》嚴賄賂之禍，桓、莊父子宋鼎、衛寶交接於廷，卒啓慶父、子遂之亂。齊納朔入，代朔行賂，不數年而見弑無知，天道昭然，尤爲不爽。左氏于衛朔及諸侯不置一詞，而但惜二公子之不度，以爲理無可議，惟於勢則未之審耳。後云齊人來歸衛寶，善王人而貶諸侯之意，仍未一語含糊。權衡自在，未可遽以成敗論人譏之也。（王系尾）文姜醜，魯人更醜。真使人汗流至踵。惡人猶不知悔，懦夫猶不思奮乎哉？

楚文王伐申，過鄧。鄧祁侯曰：“吾甥也。”止而享之。騅甥、聃甥、養甥請殺楚子，鄧侯弗許。三甥曰：“亡鄧國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圖，後君噬齊。其及圖之乎？圖之，此爲時矣。”鄧侯曰：“人將不食吾餘。”對曰：“若不從三臣，抑社稷實不血食，而君焉取餘？”（《測義》夾）愚按：三甥察見楚子之爲人，其志非滅鄧不已也，則曷不勸君自强其國，以爲異日拒楚地，而徒欲僥倖謀一楚子？藉令楚子而死者，楚寧無君乎？而諸侯之强于鄧者何限，又寧無聲罪而滅鄧者乎？甚矣！三甥之無謀也。厥後鄧滅於楚，蓋亦有由，非三甥之言之中。（孫鑛眉）就“餘”字轉得妙。（《補義》眉）字字急煎，聲口如盡。（《評林》眉）《經世鈔》：“請殺楚子，亦是一見，如巢人殺吴王，曰‘是君也死，疆其少安’是也。”張習孔《雲谷卧餘》：“噬臍，此以麝爲喻也。獵者捕麝，以取其臍，麝急有自噬破其臍者，人遂不取。若既就縶，雖欲噬臍，亦無及矣。余意如此，存質後人。”李笠翁：“鄧侯不殺楚文王，項羽不殺沛公，殆所謂王者不死也。”弗從。還年，楚子伐鄧。十六年，楚復伐鄧，滅之。（文熙眉）吕氏曰：“鄧之三甥，不知國之存亡，繫於我之治亂反謂繫于楚子之死生，汲汲然欲殺之。忘内而憂外，何其疏也！”穆文熙曰：“楚之滅鄧，誠爲不仁。然于止享之時，而襲殺大國之君，若楚復立王，而責鄧以襲殺之罪，其滅不尤速哉？且人之相與，談笑戈戟，酒杯鴆毒，往往有之，亦何必以楚、鄧爲口實乎？故人在自處何如，不必忌人也。”（韓范夾）唐宗縱禄山，爾朱縱高歡，高歡縱黑獺，後皆爲己禍。雄强之人不除生患，然果天所授，正未易除也。（《彙鈔》眉）止五六語，而抑揚振宕，波瀾俄頃，是化工之筆。（《統箋》尾）魯齋朱氏曰：“三甥之謀亦愚矣，不能使鄧侯自强其國，而徒使爲戕賊之謀。縱使楚文王可得而殺，安知後來無滅鄧者邪？”（魏禧尾）魏禧曰：“東坡《管仲論》言楚子不殺晉文，鄧侯不殺楚文，皆有人君之度，信然。余嘗謂東坡此篇，真千古知命明道、達而不迂之言也。”（《分國》尾）鄧曼機警，三甥亦復驍絶。楚文鄧出，絶類可知，宜爲三甥所忌。可笑鄧侯長者，何無忌酷似其舅，未必盡然也。（《左繡》眉）此篇純是着急語，兩番催促，句句轉緊，不着一筆放鬆，文氣峻削，《吕覽》、韓公子之濫觴也。噬齊、食餘、血食，語皆一脈。古今用意、用字，無不戒雜者。持矛刺盾，語最夾人。只是將“食”字、“餘”字翻進一層説耳。孫執升曰：“三甥眼明手辣，事後而思，鄧侯誠爲失策。乃坡公有言：‘以鄧之微，無故而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讎之，其亡愈速。’夫鄧不患有楚子，而患不能脩德以固圉，使其國不可亡。國苟不可亡，雖百楚子何害？不然，殺一楚子，天下遂無楚子乎？三甥知勸鄧侯殺楚子，而不勸鄧侯脩德固圉以不亡其國，則三甥誠失策也。”（美中尾）方性夫曰：“近楚者莫如申、息，次莫如陳、蔡，不翦申、息，則蔽楚之藩籬不固。不朝陳、蔡，則窺鄭之門户不通。若隨若鄧，皆鄰於楚，其争也，勢使然耳。”吕東萊曰：“楚急於滅鄧，見鄧有可乘之釁耳。三甥不是憂，而勸殺楚子，雖楚子可得而殺，猶有楚國存焉。”（《左傳翼》尾）楚成王不殺晉文公，鄧祁侯不殺楚文王，皆不失爲盛德事。然中有天道在，所謂違天必有大咎也。不然，殺之必滅，不殺亦滅，均皆將死，不能使吾君聞勝與臧之死以爲快乎？（《日知》尾）出奇者眼明心急，持正者守理循情，相對如畫。（高嵣尾）俞桐川曰：“圓轉中有雋爽之氣。一則鴻門宴小記。”先是，武王侵隨、敗鄖、圍鄾、伐絞、伐羅、伐隨矣。傳此，見文王繼强，楚勢浸横也。蠶食小國，並及舅氏，惡益著矣。先説君，次説社稷，步步遞進。“享”字引“噬臍”，“噬臍”引“食餘”，“食餘”引“血食”，節節相生，章法句法，細絶工絶。（王系尾）鄧祁庸，三甥警，楚子梟雄，不待言矣。然使鄧祁雖從三甥，亦未爲得計也。楚既强大，又多良臣，無故而殺其君，奉辭伐罪，鄧可支乎？是知爲國在自强，弗能自强，雖有智計之士，弗可以久。（《菁華》尾）不能滅楚，殺一人何益？若從三臣之言，則大禍立至，鄧國之亡，何能俟之十年之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