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公三年

【經】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測義》夾）愚按：《春秋》或書日，或書朔，或書日不書朔，或書朔不書日，或日朔皆書，或日朔皆不書，或書日有食之既，此皆史官失之詳略，仲尼因之，無所加損，非有異義也。（《評林》眉）鄭玉曰：“不曰‘日食’，而曰‘日有食之’，‘有’者，自外至之詞也。”三月庚戌，天王崩。（《評林》眉）胡寧：“天子崩而不名，諸侯薨而名，所以列于天子也。諸侯生而不名，大夫生而名，所以列于諸侯也。大夫書名，微者書氏，不登于史冊，而所以列于大夫也。此《春秋》正名分之法也。”夏四月辛卯，君氏卒。秋，武氏子來求賻。（《測義》夾）愚按：凡書求賻、求車、求金，皆以誅諸侯不貢，而天下無王也。八月庚辰，宋公和卒。冬十有二月，齊侯、鄭伯盟于石門。（《測義》夾）陳傅良氏曰：“外特相盟不書，必關於天下之故而後書。莒、紀無足道也，齊、鄭合而天下始多故矣，是故書‘齊、鄭盟石門’，以志諸侯之合。書‘齊、鄭盟于鹹’，以志諸侯之散，是《春秋》之終始也。”癸未，葬宋穆公。

【傳】三年春，王三月壬戌，平王崩，赴以庚戌，故書之。（《左繡》眉）與甲戌、己丑兩赴陳侯，相似而不同。（《評林》眉）劉敞：“經書遠日者，即傳其僞以懲臣子之過。”非也。赴以庚戌，史官自當書庚戌，聖人雖欲遷正，亦不可得，豈故傳其僞者乎？

夏，君氏卒，聲子也。（《評林》眉）《補注》：“盟會戰伐，經書月日，傳每略之。不書月日者，傳則詳之，意在互文相備。”馬端臨：“《公》、《穀》經文‘尹氏卒’，則以爲‘師尹，周之卿士’。然則夫子所書‘夏四月辛卯卒’者，竟爲何人乎？是皆疑而不敢定也。”湛若水：“由此可見《春秋》之書，皆因魯史之文，魯史之文，皆因列國之赴告，而諸儒拘拘，謂聖人一字之褒貶，此不足以得聖人心。”不赴于諸侯，不反哭于寢，不祔于姑，故不曰薨。不稱夫人，故不言葬。不書姓，爲公故，曰“君氏”。（《測義》夾）愚按：《春秋》未有改姓以見義者，如定十五年書姒氏卒，姒氏非夫人，亦未嘗以君故改其姓也，君氏之義未安。然諸家以爲尹氏者，又未有據。愚謂左氏近古，據史爲傳，豈得改尹爲君？恐且當從左氏。（韓范夾）連用七“不”字，如屭巒層嶺，轉景變勢，處處改觀。（《左繡》眉）經只三字，卻作兩層解。先解“卒”字，後解“君氏”，然以“君氏”爲重，此書法之最變者。看起手將“聲子也”提明，中間指破“不稱夫人”，而末以“曰君氏”作歸結，意可知已。“爲公故”三字，承上“不書姓”，起下“曰君氏”，乃插注法，用筆最簡而變也。（《左傳翼》尾）不赴不祔則爲不成喪，故死不稱夫人薨，葬不言葬我小君某氏。反哭則書葬，不反哭則不書葬，此皆公於母不敢備禮，不敢當正夫人也。隱母繼室，桓母再娶，同一妾媵，隱於己母貶抑而尊崇桓母，而桓猶弑之，則桓之惡益著。先解“卒”字，後解“君氏”，與鄭伯蘭卒篇同一機軸，但彼順此逆，彼詳此略，又各不同耳。《公》、《穀》皆以尹氏爲天子之大夫，夫官人以世，夏、商之亂政。周既失道，官以世繼，不獨尹氏矣，何獨于尹氏而譏之？且卒必書名，當如劉卷之類，不應泛泛稱氏，似舉族皆死之文。《疑參》謂：“尹氏，鄭大夫，公嘗被囚於其家。公賂尹氏，禱于其主鍾巫，遂于尹氏歸，至是年卒。公感其德，與小斂，故書日以卒之。”不知此公之私情，非天下之公義，魯史即書，夫子必從而削之，豈使濫廁于簡牘乎？《春秋》無改姓之文，定十五年，姒氏卒，姒氏非夫人，亦未嘗因君改姓，左氏特於聲子稱君氏者，以見聲子不得與仲子比，而明仲子之爲魯夫人耳。（《補義》眉）“聲子也”一順，猶云此隱公母也。“爲公故，稱君氏”，亦爲仲子故，禮皆闕。爲仲子，爲桓公也，公一段苦衷如見。（《評林》眉）《補注》：“君氏者，攝女君之稱，此特筆也。”（王系尾）改葬而弗臨，喪母而不赴、不祔、不稱夫人，隱之讓如此，而不能不攝也，富貴之際，使人深歎。（闓生夾）先大夫評曰：“吾疑左氏凡空釋經詞無事實者，皆後之經師妄增之。如此經‘君氏’，自是漢時傳經之誤文，豈左氏親承素王筆削時所有乎？”今案：先大夫以“君氏”之稱殊爲不典，不如二《傳》作“尹氏”爲順，故不信此文。惟此篇歷記公之不敢當位，以伸公居攝之志而深明見弑之冤。改葬弗臨，會葬不見，不與小斂，及此“不赴諸侯”、“不反哭於寢”、“不祔于姑”、“不稱夫人”、“不書姓”，皆一氣奔注而下。疑此章或本左氏原文如此，獨“聲子也”三字釋經之辭，爲後之經師所追加耳。

鄭武公、莊公爲平王卿士。（《左繡》眉）克段篇是原敘法，此篇是正敘法。同以君子作斷，前篇案多而斷少；此篇案簡而斷詳，各成一局，此又其大凡矣。起句名分秩然，後並稱“二國”，則《黍離》降爲《國風》之意耳。雖以周、鄭並稱，卻以王爲主，君君而臣臣也。看“王貳于虢”、“王曰無之”等句可見。（《補義》眉）補出武公，見鄭伯世篤忠貞，莊詎可不類？曰“平王卿士”，君臣之分凜然。汪云：“‘信不由中’一語斷定，以下只用反筆透寫。”史雪汀曰：“四語板對，卻是啣尾順接。”（高嵣眉）前半敘事，“貳”、“怨”俱從心上看出，爲“信不由中”立案。（方宗誠眉）論辯體。此篇文筆有色澤，而歸咎周王，不罪鄭莊，尚非正誼明道之論。（《學餘》眉）莊公無親無君，君子蓋羞言之，故僅從失信立論也。易鳴鼓聲罪爲出入諷議，正復婉而多風。其變風、變雅之遺耶？（闓生夾）此篇以鄭莊之不臣爲主，惜王綱之始墮也。王貳於虢，（聖歎夾）鄭始封爲桓公友，厲王之子，而宣王之母弟也。相宣王爲司徒，受封于滎陽，至是凡三世矣。而武公、莊公，猶相繼入爲司徒，既世秉重權，又吾跡莊公前後行事，必多不堪于平王者，於是而有王貳於虢之事。貳，副也。莊公爲司徒，而又分其任於西虢公也。君子以爲平王於是乎失天子之體矣，天子置公、孤、百執之臣，惟進退黜陟之自柄，其誰敢因而奸之者？司徒將納民於親遜者也，鄭之祖父而既世之矣，彼莊公者，無壞厥職，則王可以無貳於虢。鄭伯而將陵于天子，王則直以政畀西虢，而退鄭伯，使致其卿，甚且削其封焉，無不可者。如之何私置其副於虢而已也？下左氏一則曰“要之以禮”，一則曰“行之以禮”，全責王之不能進退于鄭莊也。秀才讀此篇，多遺平王而惡鄭莊。更不文者，乃至並惡周鄭，皆有之。故中間凡遇“信”字，“明恕”字，“禮”字，“明信”字，“忠信”字，悉不知落處，殊不曉此文乃獨責平王之辭，若鄭莊之惡，則固附見於文外者也。此事全從鄭莊起，又上連武公者，因莊之不堪，而疑及世柄國政，則不得不遂連之爲辭也。更不連及桓公者，始受封之人，則必周之所信也。只篇初“武公、莊公”四字，便有如許丘壑，左氏何可易讀？連武公謂之添一人，因添此一人，又謂之減一人，奇絶之筆。鄭伯怨王。王曰：“無之。”故周、鄭交質。（《約編》眉）交質是敵國之事，天子而下同于與國，則孱弱不振甚矣。故周、鄭並稱，下即言“二國”，左氏之微文也。（闓生夾）“周鄭交質”、“周鄭交惡”，皆作者特創此等名詞，不待詞畢，而天王下威，鄭伯不王，種種情事，固已畢露。王子狐爲質于鄭，鄭公子忽爲質于周。（聖歎夾）跡前後鄭伯之事，其惡從來通天，怨王何足又道？左氏正責平王之曰“無之”也。只用二字枝梧，全似小兒畏撲光景。通篇“君子曰”全從此句立斷，“無之”二字，是通篇所罵不信。“王曰無之”四字，是通篇所罵不能“要之以禮”，故知此句爲通篇之案。須知當時王曰“無之”，鄭伯便接口曰：“吾亦只願王無之。但自今以往，須與吾質。”故接下便有交質之事。鄭伯又狠愎，又奸猾，寫得便如明鏡。然只是不足道，吾獨惡平王之不能要之以禮，而遂與之爲質也。頗有秀才譏交質句，平書周鄭，爲左氏之無辨。殊不知左氏乃特地用如此筆，平書鄭于周，以惡莊公。平書周于鄭，以羞平王也。先書王出質，而後書鄭出質者，明是鄭伯偪王立質畢，而後聊以公子塞之也。然鄭伯不足道，獨惡平王以天子而反先與人質也。“王子狐”二句，是注“交質”一句，爲但言交質，猶未明周之先行質也，故又詳言之。下文卻又因“王子”、“公子”四字，便生出“澗溪沼沚”四句妙文來。吾嘗言行文入妙時，只是溪廻山變，又謂之月來成影。韓昌黎一生作序，只用者個秘訣。歎蘇軾先有成竹於胸，爲極天苦事也。（《快筆》夾）此一段是敘周平王與鄭伯交質之始末也，曷爲而交質也？推原其始，鄭自武公以及莊公，父子相繼爲周平王卿士，秉執周政。當武公執政時，猶相安於無事。至莊公而威柄日盛，王竊畏之。時虢公亦仕王朝，平王欲進虢公而不敢進，欲退莊公而不敢退，乃私分貳於虢，而不專任莊公。莊公知之，忿然怨王。夫以臣而怨王，無君甚矣。於是左氏依《春秋》書法，變文而書曰“鄭伯怨王”。斯時天子弱，鄭伯强，平王不敢寔認分政於虢之事，乃諱言曰吾無此意。鄭伯不能深信，因彼此各以其子爲質當，以圖苟安于一時也。王崩，周人將畀虢公政。四月，（聖歎夾）可以畀鄭，亦可以畀虢，而特書“王崩”下者，王固不敢，周人其未可知也。故書曰“將畀”，蓋是畀不畀未可知之辭。乃鄭伯則固已深察周人之積憤於己，必不復令輔于新王，於是周之畀虢與否，即尚未決，而王以三月崩，足以四月寇。書“四月”，言其疾也。鄭祭足帥師取温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聖歎夾）周之四月，夏二月也，麥尚未成，今言取，蓋是帥師拔掘踐踏之也。寫鄭莊之惡，不惟無君，直是異樣慘毒，人法界中無此事。又書“温”、書“成周”者，四月猶温，秋則徑入成周，其惡日更肆也。夫徑入成周，則與擿君之袖而抽刃臨之，又何以異？故左氏不概書周之麥、周之禾，而必先别之爲温，而後遂書成周者，所以著鄭莊之窮兇極惡也。“秋”字下便省“祭仲又帥師”五字。（文淵夾）以小國而取，侵淩王室，此《春秋》之所以作也。周、鄭交惡。（聖歎夾）敘事畢，看他章法之妙。“交質”句，便先書後注。“交惡”句，便先注後書。先書曰“周鄭交質”，注之曰“王子狐爲質于鄭，鄭公子忽爲質于周”，便見交質全是平王無禮。先注曰：“周人將畀虢公政。”鄭祭足帥師取麥與禾。書之曰“周鄭交惡。”便見交惡全是鄭莊無禮。然鄭莊何足責？痛平王之不能以禮馭臣而爲禍極烈也。只看一章敘事以周鄭交質始、以周鄭交惡終可見。（《快筆》夾）此一段是敘周鄭交惡之失禮也。蓋欲畀政虢公，平王本意也。交質之事，平王不得已也。至是平王崩，周之臣民，遂推平王本意，將復畀虢公以政。鄭伯怨周人負約，命祭仲帥師，夏既取麥，秋又取禾，侵略不已。自此周鄭交質者而交惡矣。（《左繡》眉）交質先提而後敘，交惡先敘而後結，分在中間，合在兩頭，一順一逆，運用尤佳。（《約編》眉）取禾、取麥，見鄭之不臣，斷案已定。下只言質之無益，此脱换法。

君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孫鑛眉）不辨名分，却只論質之無益，昔人所駁良是。（聖歎夾）已下凡四段，第一段一口喝倒“質”。第二段宛轉商量不用質。第三段應上第二段，宛轉商量質。第四段應上第一段，一口喝倒不用質。末便輕輕引《詩》結之，章法極其整練，却又參差駘宕之極。此第一段正喝平王之質非也。（《評林》眉）《補注》：“凡傳中所引‘君子曰’云者，義皆膚淺，與其序事之精如出二手。蓋其序事精鑿者，皆史志成文，而斷論則左氏之陋見也。杜注每曲爲之義，後儒併其事實一切疑之，則又過矣。”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聖歎夾）明恕則不疑鄭而貳於虢也，至於疑之而既貳於虢矣，即當要之於禮，辨上下，定物志，彼鄭伯其安敢上陵而至於行怨乎？間，隙也。不與人以隙也。此第二段正教平王應用禮，不應用質也。（《左繡》眉）開口一句斷煞，以下只用反筆透寫，此對面冷刺法。中數語是即小見大法，虛筆作領，實筆作排，引證作掉，一意翻作三層説，無一字粘煞“質”上，只用蜻蜓點水法，一點一點，真空靈排宕之文。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況君子結二國之信，（聖歎夾）一往望之，見許多“澗谿沼沚”、“蘋蘩藴藻”、“筐筥錡釜”、“潢汙行潦”字，只道何其癡重。及細尋之，乃知只從上文“王子狐”、“公子忽”字翻剔出來，空靈揮灑，真行文未有之樂也。此猶曰：“明則信，信則至微賤之人，操至微賤之物，亦可以仰告鬼神而上通王公，而況平王以天子之尊，不過下結二國之信，何至遂用王子爲之質？”二國者，王國、鄭國，固得同稱國也。此第三段承上第二段言，即用質亦不至用王子狐也。（闓生夾）“二國”句尤妙，周、鄭既以等夷相待，故作者亦止可以“二國”目之，此所謂微文諷刺也。行之以禮，又焉用質？（孫鑛眉）菜、器、水即是本字，不若上句有韻。（《文歸》眉）胡揆曰：“將微物反形‘質’字，論極緊快。”陳淏子曰：“兩‘可’字與‘焉用’字緊關。”（韓范夾）此論甚正，然非所施於君臣之間，用之則可也。（聖歎夾）轉筆捷如轉馬。一則曰“要之以禮”，再則曰“行之以禮”，全是氣他不過之辭。此第四段承上第一段言，畢竟不應用質也。看他四段凡作四樣身分，第一段用喝，第二段用商，第三段用縱，第四段用擒，真乃無美不備。（《約編》眉）“苟有明信”下又翻進一層，極言“明信”之大。“二國”泛説，不粘定周、鄭。結語有風神。《風》有《采繁》、《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文熙眉）穆文熙曰：“君臣相與，不論交質之不可，而但論忠信之有無。詞雖藻麗，不足爲訓諭也。”又云：“交質，失禮甚於問鼎、下堂多矣。”（《測義》夾）愚按：周即弱，天子也。鄭即强，諸侯也。君子不曰尊卑無辯，而但曰“信不由中”，至等而夷之曰“二國”，言之不倫，抑若此乎！（《左傳雋》眉）湯霍林曰：“‘君子曰’以下，是左氏贊體，字不滿百，而許多議論，許多光采，最不可及。”（《左傳雋》尾）吕東萊曰：“周天子，鄭諸侯也，左氏並稱周、鄭，無尊卑之别矣。周亦不能無罪焉，平王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虢公而不敢進，巽懦暗弱，反爲虛言以欺其臣，固已失天子之體矣。及其甚，至於交質，尊卑之分蕩然矣。鄭亦何所憚哉？温之麥，洛之禾，宜其稇載而不顧也。”（孫鑛眉）收句勁陗，但“昭”字於今亦爲腐。（《正集》尾）葛端調曰：“天子而與諸侯並稱，無尊卑之辨矣，文之光采議論，自不可及。”（《文歸》尾）此史氏論斷所祖，亦左盲本色，然無婉暢者。〈仲光〉（聖歎夾）引《詩》以結“行之以禮”，則不用質而能好也。左氏引《詩》作結，是他長技，獨此處引法卻異。蓋圖“蘩、蘋、葦、酌”等字，與上十六豔字相映射也。通篇單責平王，不已信乎？矍齋云：“讀克段于鄢，見鄭莊之無親。讀周鄭交質，見鄭莊之無君。無君與親，其無禮孰甚焉？君子于許叔篇，謂鄭莊‘於是乎有禮’，不過反形其無禮云爾。”（《快評》尾）從來亂臣賊子至於弑父與君，詰其由來，未有非君父處之不得其道者也。如鄭伯克段于鄢，由於武姜愛惡之偏。周鄭交質，則由於平王貳政於虢也。平王爲天下共主，政由己出，鄭伯不道，則當明正其罪而奪之政，甚則貶其爵而奪其地，鄭伯何辭之有？若鄭伯無罪，王亦不當私貳於虢也。王既不能正己以率臣下，怨讟既興，乃違其心而與之交質，則已失天子之尊，而下儕列國矣。其後馴至奪政、不朝，興兵抗拒王師而射王肩，其漸皆由於此。左氏並書“周鄭”，見周至此已不復爲周矣。此等處正是左氏微辭，書法雖若與經相背悖，而大義實則與經發明。後儒漫不深思，輒以此罪左氏，何謂耶？周既失天王之尊，與鄭交質，則周之與鄭儼然敵體，於是竟將周、鄭寫作一對。因周、鄭一對是左氏作意之筆，遂將通篇皆作對偶以絢染之。周、鄭是本題一對，又將交惡與交質作一對。交質之中，以王子狐、公子忽作一對。交惡之中，即以温之麥、成周之禾湊成一對。禮與質本是一對，明與信又是一對。澗溪沼沚、蘋蘩蕰藻，筐筥錡釜、潢汙行潦，加倍寫作無數對。又順手將鬼神、王公帶筆作一對。引《詩》作結，是左氏常例，今故意兩引《風》、《雅》作一對，而《采繁》與《采蘋》，《行葦》與《泂酌》又自爲兩對。通篇對偶俱是賓，只有周、鄭一對是主。然而通篇無數對是真對，惟有周、鄭一對卻是假對，真是奇絶。孰謂左氏無意爲文哉？（《快筆》尾）此一段是左丘明借君子之言，以論斷交質之非也。意謂信之所以服人者也，其出於中心也。信不由中，則内無所據，質之何益哉？使彼心與此心，明而相知，恕而相諒，而又要結以上下大小之禮，則一言而終身以之，雖無有質，誰得於其中離間之？不獨此，人事之小者，苟有明信，則澗溪隨地之菜，筐筥隨用之器，潢潦隨取之水，皆可薄祭鬼神，上進王公，而不以爲愧。況于周、鄭二國，凜然有上下之禮在焉，誠能行之以禮，有何不信而各以子爲質哉？此非予言也，《詩·國風》有《采蘩》、《采蘋》之什，《大雅》有《行葦》、《泂酌》之篇，按其爲義，皆借薄物以明忠信也。左氏傳《春秋》，亦以《春秋》之筆傳之，非漫然伸紙弄墨也。即如此篇，劈頭提出“鄭武公、莊公爲平王卿士”，名分昭然，儼如“春，王正月”之義。接手便曰“王貳於虢”，是開其隙也。接手又云“王曰無之”，是縱之驕也。鄭之目無天子，其罪固大，然平王亦不能無責焉。故下文曰交质、曰周鄭、曰二國，傷王室之卑也，誅鄭伯之僭也。正妙在寫得無情無理，可笑可惱，寓譏刺於不言之中。奈何有以並言周鄭、混稱二國駁之者？噫！此迂儒之見，豈識文人微意哉！前二段紀事，以二“交”字爲關紐。後一段論斷，挈一“信”字爲翻駁，提一“禮”字爲眼目。讀者須看他自“君子曰”以下，字不滿百，而許多議論，許多光彩，從來作家不能及其萬一也。六經而後，文章首《春秋》内外傳。全書已揭日月而行，兹僅録其華贍流麗者數首，爲操觚指南。若此篇，尤爲後代史斷之祖，取冠斯集，其誰曰不然？（《古文斫》尾）一部《春秋》，最惡交質子。此傳乃爲二百四十年中交質子發例，非單論此一事也。或者乃謂周、鄭並稱，若敵國然者，疑左氏之失當。夫以君臣而若敵國，直書其事，正見鄭莊無君之罪，何謂失當耶？（《彙鈔》眉）曰“交質”、“交惡”，曰“結二國之信”，故夷王室于諸侯，所以譏鄭之無君，亦以譏周之失政。（《覺斯》尾）過商侯曰：“才曰交質，自然交惡，履霜堅冰，所自慎也。以鄭伯之處心積慮，目中久已無平王矣。貳於虢，特借題耳。即舉國而聽之，温之麥、洛之禾，吾亦懼其不免也。每聞先輩評語，多以並言周鄭、混稱二國爲左氏罪惡。謂賢如丘明，豈真尊卑莫辨？正妙在寫得無情無理，可笑可惱，而鄭伯之惡愈甚，此筆法也。讀者不可不知。”（《統箋》尾）魯齋朱氏曰：“周天子，鄭諸侯，左氏不當竝稱周、鄭，又不當曰‘結二國之信’，周亦不當與侯國交質。東萊《博議》辯之詳矣。”（《析義》尾）平王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虢公而不敢進，蓋由不能自强於政治所致。若鄭莊睫底無君，種種不臣，尤爲可罪。是篇把這些大關大節一概閣起，止將君臣交質處，以“信”字、“禮”字作眼，閑閑斷其無益。且以周、鄭並稱，若敵國然者，人皆訾其失當，而不知其立言之意，蓋有在也。細玩首句，王是王，卿士是卿士，堂陛之分，非不凜然。乃王既不能自强政治，進人以禮，退人以禮，反用虛詞欺飾，致行敵國質子之事，是明明拔本塞源，欲自同于列國，安能强爲别異？猶《黍離》降爲《國風》，與《風》詩並稱十五國。即夫子刪詩，亦不能强登之於《雅》也。《春秋》之作，傷天下之無王，故特繫王於天，借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進退諸侯，所謂謂之天子之事。按平王崩，在隱公三年，則與鄭交質事，猶在前。左氏以周、鄭並稱者，明此時天下無王，《春秋》所以托始也。不然，三尺童子亦稔知周是天子，鄭是諸侯。以千古文章之宗，且夫子曾稱其所恥與己相同者，顧獨懵於此哉？（《分國》尾）信，國之寶也。能信，君臣嘗見其有禮。周之東遷，晉鄭是依。鄭祖孫父子，相繼爲周卿士，此其君臣相信，夫豈一朝夕之故？忽然平王欲奪鄭伯政而授之虢，豈易爲力？抑豈不可明示以奪之之故？乃先之以貳，曰吾意欲分政於虢也云爾。繼而曰無，心欲是而口復不然，是不信于鄭，又有畏于鄭，而慚且自飾也。於是交疑而交質、交惡，直至交兵。始于不信，卒於無禮，無怪乎君子以“二國”目之，平列之曰“周鄭”也。古之帝王，惇德允元，迪知忱恂，任下如此其信，然後臣亦祗承在亶，勿欺其主。秦王怛中不信人，王翦請田請宅，曰：“不如是，王將坐而疑我。”漢高欲誅韓信，僞遊雲夢，諸將皆叛。善乎宋太祖曰：“我心如重門洞開，使天下皆見。”杯酒釋兵，猜疑盡消。甚矣！禮爲安上全下之善物，尤貴將之以信哉！（《晨書》總評）宋南金曰：“提出‘信’字，一字誅心。若止抗言堂陛尊卑話頭，便同嚼蠟矣。經書‘天王’，尊之也。傳稱‘二國’，愧之也。東遷失策，揚水流蒲，左氏憤激而下此二字，後人亦當歎息而讀此一言，東萊、退谷兩譏之，誤矣。”（《觀止》尾）通篇以“信”、“禮”二字作眼。平王欲退鄭伯而不能退，欲進虢公而不敢進，乃用虛詞欺飾，致行敵國質子之事，是不能處己以信而馭下以禮矣。鄭莊之不臣，平王致之也。曰“周鄭”、曰“交質”、曰“二國”，寓譏刺於不言之中矣。（《彙編》尾）君爲臣綱，鄭莊之不臣，固平王致之，然畢竟周是天子，鄭是諸侯，以下淩上，罪孰大焉？後鄭莊甫没，而庶孽奪正，公子互争，兵革不息，忽、儀、亹、突之際，其禍莫延。嗚呼！天之報施亂賊，豈或爽哉？此先敘後斷文字，中“君子曰”三字是界眼，“信不由中”二句是根上斷定，爲後作綱。後凡三段，一段説理，一段縱，一段擒，句句從“無益”生來，緊以“焉用”煞之，章法何等整練！及末結出“忠信”，回應“信”字，又何等藴藉！本題止是交質，中卻寫到交惡，明見隨質隨惡，雖質無益，爲後半養局耳。後因“王子”、“公子”四字，生出“澗溪沼沚”四句，可見作文者，後半篇俱在前半篇内也。（《知新》尾）起手敘事，止七十餘字，有提筆，有照應，委曲詳盡，始末粲然。“君子曰”以下，止九十字，而正反關合，起伏頓宕，已曲盡其妙。□□□□惟不信，故交質。雖交質，其可信乎？標出“禮”字，是君君臣臣大綱，不煩言而已□。（《賞音》尾）周雖失馭臣之道，鄭更目無天子，可以交質，即可以交惡，故以周、鄭並稱，刺周也，實罪鄭也。“君子”一段，以“信”、“禮”二字爲骨，而意尤重“禮”字。蓋能守禮，則進人、退人，權在天子。群公唯一心以聽上命，不言信而信在其中矣。惟周鄭不能守禮，故始責以信不由中耳。至桓王新立，而取麥、取禾，全無禁忌，則他日繻葛射王之禍，已兆於此。（《左繡》眉）一掉最有風神。得此一宕，通體實處皆靈。左氏引《詩》大都先點而後注，此獨先注而後點，又直寫本文居多，此獨撮舉大意，蓋點化之妙，此爲第一矣。（昆崖尾）交質則君不君，臣不臣，無禮甚矣。無禮由於不信，故後半標出“禮”字爲文中綱領，頻呼疊應，以破却“質”字。“由中”二句，將周、鄭事案，劈頭斷盡，筆快如刀。一層反駁，隨用“明恕”一層正論，以暢其義。字字筋骨，句句精神。再用“苟有”一層跌襯，以起下文，後用“而況”一層掉轉，以應前面。痛快淋漓，到此已無不盡之詞，不完之意矣。乃痛快淋漓之後，忽變爲澹宕雋永之筆，尋出一層證佐作結。一唱三歎，餘韻悠然。視上之繁弦急管者，節奏頓殊。嘻！技至此乎！短短篇幅，結構則紆鬱回盤，氣勢則灝瀚洶湧，詞采則濃郁繽紛。山不峻而雲霞千重，水不闊而波濤萬狀，豈非奇絶？左氏之文，有夾敘夾議者，有敘次詳、論斷略者，又有敘次略、論斷詳者。結構變化，總非一法，一部《史記》不能出其範圍。若此篇所謂敘次略而論斷詳者也。（美中尾）浦二田曰：“兩個‘交’字見書法，不須贅論，而上替下陵，周弱鄭逼，罪狀的然，勿訝人議後忘卻名分一邊。敘事既以文字寓斷，入議單就‘質’字發揮，此春秋質子之始，特駁之以見例，不貼周、鄭説。”（《約編》尾）置重筆，取輕筆，故含蓄不盡。若正斷鄭之不臣，意味反淺矣。信脱不得禮，周、鄭之無信，以無禮也。微婉中正，極森嚴。（《喈鳳》尾）因貳而質以示信，質而惡之不已，總由信不由中，而不能要之以禮所致。左氏借君子言作斷，筆挾風霜，而詞特整暇，所以爲工。讀前篇見莊之不子，讀此篇見莊之不臣。首録二傳，以著《春秋》討亂賊之大義。至若文章之錯綜變化，運用因心，《左傳》實爲古文鼻祖，即二篇亦可見其大概。桐川俞氏、北平王氏、武林馮氏各有專刻抉其祕密，此學人所宜購讀而心玩之者。是集所録，第一枝片玉耳。文不滿百五六十字，前敘次甚簡，兩層洗發，曲盡彼此之情，簡而能該。後論斷甚詳，一氣卷舒，備極排宕之勢，詳而不冗。曰“貳”、曰“將”，所以交質交惡之由。曰“信”、曰“禮”，正見交惡交質之非。“信”從“貳”字生來，“禮”又從“信”字看出，無禮無信，總由不能推誠待下。莊固無禮，王先實不信，左氏尤似責重于王，是亦推本之已。慕岩參評。（《左傳翼》尾）周室東遷，鄭桓死難，有大功于周，《緇衣》美之。鄭莊繼父秉政，果其無罪，王不應貳心於虢。如或專權不法，可恕則恕，不可恕則黜陟進退，王可自主，何難明目張膽言之？而乃因怨抵賴，畏葸不振乃爾乎？小過不能容，大惡不能説，含含糊糊，心懷憤怒。既不明，又不恕，以致上替下陵，毫無上下體統，鄭伯不臣，皆王實啓之。左氏不罪鄭伯，專責周王者，惡威權之不立，致强臣之奸犯也。前從“禮”説到“信”，後從“信”説到“禮”，要緊尤是“明恕”。王曰“無之”，總是不能坦白直説，暗昧不明耳。盟誓，《春秋》所惡也，而況於交質子？敵國行之，猶且以爲譏。乃以天子之尊，而使其子下質于强侯。致强侯亦忘其卑，而質其子于天子之廷。既交質矣，安得不交惡？篇中一則曰“質無益也”，再則曰“雖無有質”，三則曰“又焉用質”，總是見交質之非，而爲禍亂之所從出也。明是譏周鄭交質，卻是通常泛論，無一字滯在“周鄭”上。其言“二國”，乃是概舉之詞。姚平山謂：“一部《春秋》，最惡交質子，此傳乃爲二百四十二年交質子發例，非單論此一事。”是也。而或乃摭據二國，譏左氏不知有君臣上下之分，誤矣。質以表信，然有信正不必用質，質與信是個敵頭。篇中屢用“信”字駁“質”字，説“信”必説“明”，又曰“明恕”。天下忠信人，光明坦白，毫無遮掩，正如洞開重門，我心人皆得而見之。若奸僞不測人，城府未有不深密者。明則必恕，自無不信。尊尊卑卑，截然有體，自然有禮。一明而諸善備焉，故做人第一要講求一“明”字，平王心裏貳，口説“無不信”，只是不明，因而交質，以致無禮。斷語歸結“忠信”，而引《風》、《雅》作證，蓋《采蘩》、《采蘋》是循法不失職者，《行葦》、《泂酌》加恩兄弟，與周鄭之失正自反映，非泛設也。疊用排句，而風韻更覺飄逸，含英咀華，耐人幽賞。（德宜尾）交質交惡，雙峰對峙。“君子曰”以下，單頂“質”字，作三層波折，筆極靈緊，一掉更神味無窮。（《補義》眉）曰“恕”、曰“信”，總歸結到“禮”字，禮達而分定，何必質？一“禮”字一部《春秋》之綱。汪云：“已收結‘焉用質’，又用引證作掉，風神蕩漾，通體實處皆靈。”（《析觀》尾）章禹功曰：“此篇開口就寫出鄭武公、莊公爲平王卿士，名分昭然，儼如‘春正〖編者按：此正當爲王〗正月’之義。蓋畀政於虢，是平王本意，而乃諱言之曰‘無之’，且以其子爲質，是平王縱鄭之流也。然畢竟君爲臣綱，篇中妙在混稱‘二國’。或曰‘交’、或曰‘周鄭’，寫得無情無理，寓譏刺於不言之中。前二段敘其事，妙於二‘交’字，爲篇中之轉關。後一段是其論斷，拏一‘信’字爲翻駁，提一‘禮’字爲眼目，自‘君子’以下，又發出許多議論。左氏蓋傷王室之卑，而誅鄭伯之僭也。”（《便覽》尾）因周、鄭作一對，以下交質、交惡，王子狐、公子忽，温之麥、成周之禾，禮與質，明與恕，沼沚蘋蘩等物，以及王公鬼神，《詩》引《風》、《雅》，皆湊對數説來。然許多對是賓，卻是真。周、鄭是主，卻是假。此左氏微詞也。芳輯評。（《日知》尾）一曰要之以禮，再曰行之以禮，蓋王固無信，而上下之禮既失，則信愈不能終矣。人謂此篇論斷不知君臣之分，亦未悟其微辭也。或高一層翻入，或低一步襯起，正位只輕敲淺逗，遂得□□虛活。（盛謨總評）“由中”六句已寫盡矣，妙在故作一折，陡然轉入，令我眼忙。又詠歎一結，渺然無涯，令我神遊。若非左氏筆墨，豈能運使至此？於欲絶處忽開生面，於放流處忽泊涯岸。文人熟讀，汩汩乎來矣，何必夢吞五色雲哉！（高嵣眉）後半議論，“信不由中”一斷，是正筆。“明恕而行”一駁，是反筆。“苟有明信”一跌，是賓位。“而況君子”一轉，入主位。結尾三句是引證。文筆宕跌，風韻悠然。（高嵣尾）俞桐川曰：“黜陟賞罰，制之天子。王于鄭伯，用舍惟我。陽鄭陰虢，不君甚矣。怨而質之，勢不終日。蓋周之東遷，鄭武死難。平王私虢而難忘鄭勳，故左右其説以至於死。王崩之後，周、鄭義疏，而虢公用焉，以致交惡。釁之作，平王爲之也。左氏深惡綱紀之不立，故譏之曰‘貳’，並之曰‘周、鄭’，合之曰‘二國’，正以罪夫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後人不知，議之，過也。”敘事處，極變化，極整齊。議論處，亦曲折，亦排宕。“苟有明信”一段，原從《風》、《雅》化出，末復明言點清，多少神韻！經無周鄭交質事，傳補之以著射肩之釁始也。（王系尾）此篇補經文所無，與後鄭伯朝王、虢公始作卿士于周、鄭伯以齊人朝王數篇，俱爲桓五年陳人、蔡人、衛人從王伐鄭作案。蓋《春秋》之義，莫大于尊王。尊王之義，莫大於討亂賊。鄭莊射王中肩，爲二百四十二年之所未有，而履霜之漸，則自争政始。貳虢而怨，以惡感之也。將畀政而取麥取禾，以力脅之也。既而朝王，又以齊人朝王，以術釣之也。及虢公並爲卿士，而鄭莊以王命討宋，欲以功擠之也。王卒奪其政，而莊遂不朝，則術窮而心跡俱露矣。杜注于其以齊人朝王也，謂莊不以虢故而廢禮。于其射王也，謂莊志在苟免，王討爲非。是不參觀前後，而爲莊所愚也。《左傳》備載列國之事，挨年實敘，最爲繁雜。而脈絡貫通，各有歸宿，互爲發明，不相侵奪。譬諸百體，固一體也。執人之一體，不足以知人。執文之一節，豈足以知文哉？敘處平列周、鄭，略無尊卑。蓋當時情事本自如此，據事直書，而鄭莊之惡自著。春秋交質最多，此爲交質之始。“君子”一段，極論其非。所云“二國”，蓋泛指交質之國，非必周、鄭也。讀者每不能無疑，合前後觀之，庶其瞭然。（武億尾）克段篇是原敘法，此篇是正敘法。克段篇案多而斷少，此篇案簡而斷詳，各成一局。譏之曰“貳”，並之曰“周、鄭”，合之曰“二國”，正以罪夫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小儒不知，以尊卑無辨失劑量議之，過矣。（方宗誠眉）收有餘波，有神韻。（《學餘》尾）天子、諸侯，而以二國平視之，傷已！然苟有明信，則士庶可羞于王公。苟無明信，則王公不可行于士庶。雖在古昔盛時，無以異也。君子之言，可謂深知《風》、《雅》者矣。（《菁華》尾）古人以伐喪爲戒，今王崩未幾，而鄭人儼有取麥、取禾之舉，無禮甚矣。施之敵國猶不可，況天子乎？後人讀此篇，以左氏不主君臣之義立論，而以質之無益爲言，似爲失辭。不知古人作文，皆以發明一義而言，不得以有所不及者，遂疑其偏宕也。“君子曰”下一段，夷猶淡沲，風致絶佳。（闓生夾）宗堯云：“此篇故爲謬悠之論，而名分益顯。”闓生按：若一字涉及名分尊卑，則爲死煞柱下矣。妙處全在詼詭微至，意若曰：“苟振天王之威以討不庭，誰敢不服？何必以質爲？”而其詞故爲深幻迂謬難識，此左氏全書極秘之旨，後世文家莫窺之奥也。重讀“要之以禮”四字，其意自見。以“忠信”二字結煞，最妙。禍釁之成，由於鄭不忠而周不信也。引《采蘩》、《行葦》諸詩，正以明天子、諸侯之分際也。

武氏子來求賻，王未葬也。（美中尾）梁確軒曰：“仲子之賵，宰咺來歸；天王之賻，武氏來求。比而觀之，可傷矣。”（《評林》眉）家鉉翁：“‘武氏子來’，某氏子云者，有父在焉故也。”（王系尾）此篇二句，一句舉經，一句釋經。傳文僅三字耳，而所以不稱官、不稱使、來求賻之故俱盡。

宋穆公疾，召大司馬孔父而屬殤公焉，（聖歎夾）左氏每立一傳，必指一人爲主，然後盤舞跌頓，千變而不失其度，若此篇則固指宋宣爲傳主也。不知者全認是穆公事，負左氏甚矣。如此二句，若作穆公傳讀，則止一行耳。苟作宣公傳讀，便得兩行，而其間虛實影現之妙，乃至不可言喻，且令全傳無數委曲丁寧，字字都有落處。蓋書“穆公疾，召大司馬孔父而屬殤公”是賓句，言外便見昔者宣公疾，遺命竟立穆公而不屬殤公，正是主句也。有字處反是閒筆，無字處是正筆，真是鬼在腕中，偷换出來也。（《左繡》眉）此文是兩截復説格，前是屬殤公之立，後是論奉馮之非，總是就“先君立寡人”上發出不可不舍馮而立與夷之意。前段虛，後段實。後段只申説前段，而語意各有所主，若復而無味，何取乎復也？（《補義》眉）此著穆公之讓國，一意翻作兩層，俱從先君轉出，見立殤萬無遊移，正形容其讓之決也。（方宗誠眉）敘事體。此數語是教令體，句句不離先君，辭氣懇惻，《出師表》句句不離先帝本此。（闓生夾）此篇以郜大鼎一事爲主，乃作者微旨所寄，蓋特藉以譏刺魯桓也。曰：“先君舍與夷而立寡人，寡人弗敢忘。（孫琮旁）伏下數語。（聖歎夾）“舍”字妙，“而”字妙，七個字便括盡先君無限曲折。“弗敢忘”，粗秀才講之曰：“弗敢忘先君立我之惠也。”可樸也。文秀才講之曰：“弗敢忘先君之囑也。”亦可樸也。夫“弗敢忘”者，穆公于己初得立之日，已深窺先君舍子而立己之故，口雖不言，而心已默許之。今日固不敢忘昔者默許之心也。書不易讀，寄語後賢，慎勿草草。若以大夫之靈，得保首領以没，（聖歎夾）異樣豔筆，試問從何來？從“大司馬”三字來也。後之爲文者，有豔處不知發，無豔處横塗之，真瘈狗亂齧也。“立寡人”字，是第一日。“以殁”字，是最後日。“以大夫之靈，得保首領”九字，則中間受託一生履歷也。謙言得保首領耳，實則謂我受宋之社稷於先君，今幸獲全以歸與夷，是惟大司馬捍禦之力也。先君若問與夷，其將何辭以對？（韓范夾）爲人後者，皆存此意，安有太宗、德昭之事？（聖歎夾）劈空説謊，成此靈幻之筆。看他“舍與夷”、“問與夷”，寫出先君一片戀子至情，真乃老牛遍 犢，石人對之揮淚矣。昔之舍與夷，亦是先君。今之問與夷，亦是先君。全副局面，都推過先君身上，而己無所與於其間，措辭輕妙之極。“若問”字、“其將”字，寫得幽冥路上，亦復娓娓成趣。千古滑稽，此爲始事矣。請子奉之，以主社稷，（孫琮旁）暗伏“義”字。寡人雖死，亦無悔焉。”（聖歎夾）正語只一句，蓋無辭以對之謂悔也。（闓生夾）記此，見其不以社稷生民爲念，而斤斤於交讓之私情也。對曰：“群臣願奉馮也。”（聖歎夾）又有此一請者，簡與宣公異也。昔者宣公有子與夷不立，而立穆公。今穆公亦有馮不立，而屬殤公，將無同乎？故又書此一請，便令穆公重復發揮一通，而意乃暢也。先就孔父口中出“馮”字，便覺“使出居鄭”句“馮”字不突然。（方宗誠眉）折筆。于平敘之中忽加一折，乃不平不直。公曰：“不可。（孫琮旁）俱從“弗敢忘”三字拓出。先君以寡人爲賢，使主社稷，（聖歎夾）能通其意之爲賢。若棄德不讓，（孫琮旁）暗伏“義”字。是廢先君之舉也，（聖歎夾）果能默通先君之意，而心許之爲德也。舉者，不以社稷托衆人，而獨托我是也。豈曰能賢？（孫琮旁）句法倩逸。（聖歎夾）注上“廢”字也。先君之舉我也，曰：“是夫賢。”今如不讓，則人且曰：“烏見其賢。”是廢先君之以我爲賢也。忽代先君問與夷，忽代旁人笑先君，全是滑稽口吻。光昭先君之令德，可不務乎？（聖歎夾）先君舍與夷而立穆公，九年于兹，無人能知，故須光昭之也。吾子其無廢先君之功。”（聖歎夾）先君默知我有今日，我又默許先君以今日矣。至今日正先君成功之日，而子乃又有奉馮之請，則是我固不廢先君之舉，而子實廢先君之功也。功即舉穆公之功也。（孫琮旁）收句勁而掉。使公子馮出居於鄭。（孫鑛眉）“可不務乎”於今最爲常語，然此處用束，原自弱無力。上意已盡，“其無廢”句明是重出，然卻有勢，掉尾一折，決起數丈。（《測義》夾）邵寶氏曰：“宣公之知人，固不係于其子之饗不饗也，今以其子之饗而蔽宣公之知人，命以義者，固如是哉？”（聖歎夾）寫得妙，不會讀者，只是一句，會讀者，又得兩句。昔宣公之不使與夷出居他國也，其事可知也。（《彙鈔》眉）語語扼定先君，情摯詞婉，孝弟可風。（《左繡》眉）兩段一句一轉，前“何辭”句以虛筆作折，後“豈曰”句以反筆作折，尤婉轉有風致。固知文無今古，以曲爲工。兩段皆以主社稷爲眼目，所謂命以義也。（《約編》眉）反覆曲折，聲情婉摯。（《評林》眉）彭厚德：“使出居鄭，人情難堪，致怨必甚，且授鄰以釁，其後鄭欲納馮及殤公屢伐宋，則皆出馮之爲害矣，然則封以遠邑其可矣。”

八月庚辰，宋穆公卒。殤公即位。（聖歎夾）所謂先君之功也。

君子曰：“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孫琮旁）“義”字一篇之主，不獨贊宣，實亦贊穆。（闓生夾）此亦微文刺譏之語，與《公羊》同意。《商頌》曰：‘殷受命咸宜，百禄是荷。’其是之謂乎！”（文熙眉）汪道昆曰：“辭令具品，‘豈曰能賢’句法。”穆文熙曰：“宣公讓弟，穆公讓侄，似爲義舉，然皆出於姑息，不徇正道，所以終成禍變。《公羊傳》謂：‘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爲之也。’當矣。左氏謂百禄是荷者，何與？”公羊子曰：“宣公舍其子而立穆公，穆公逃其二子莊公馮、左師勃，曰：‘爾爲吾子，生毋相見，死毋相哭。’終致國於與夷，莊公弑與夷。故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爲之也。”（《測義》夾）黄震氏曰：“《公羊》之説固爲萬世垂訓，而左氏之説亦不可全廢矣。蓋宣公遜穆公，穆公終以遜宣公之子，是穆公不可謂非賢矣，宣公不可謂不知矣。其後馮之弑逆，罪在馮爾，雖《春秋》責賢者備，豈可盡没其賢，而反加以始禍之惡名哉？”（《左傳雋》尾）朱魯齋曰：“宣公遜國于弟而使之逐其子，穆公遜國于侄而使之殺其身。然則何‘百禄是荷’之有？”《公羊傳》曰：“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爲之也。”斯言當矣。（聖歎夾）看他一篇文字，從穆公寫，從宣公處結，使讀者看朱成碧，思紛紛矣。人無不願其子之得國也，而豈知命固出於義哉？宣公若不舍與夷而立穆公，則惡知弑與夷而奪之國者之非即穆公耶？前書叔段，後書州吁，此書與夷，得失並陳，以備規覽。左氏之教天下後世，豈不深切彰明者哉？漢昭烈便竊用此意，謂諸葛曰：“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便亦得亮之死心塌地。然較此便露梟雄之色矣。（《快評》尾）群譏宋之亂自宣公廢太子而立弟，國以不寧者十世。不知兄弟相及不必傳子孫者，殷禮也。宣公賢穆公而舍與夷，知與夷之不足立也。乃穆公以己之私意，度宣公之心，終立與夷而舍其子。穆公不知與夷而立也，是不知人也。知與夷而立之，是遂其私心也。圖能賢之名，而失知人之哲，危其社稷而誣其先君，穆公特好名之人耳，故左氏以知人之美獨歸之宣公也。傳穆公，開口不離“先君”二字，嗚咽纏綿，宛是將死之言。穆公此舉，既以私意誣其先君，而幾危其子。所立非人，興兵構怨，使民不堪命，殤公與大司馬俱不得其死。子馮得國，不以其正，而陷太宰於弑君。宋數十世之禍，皆穆公一念好名之私爲之也。嗚呼！好名之人，不知大體，遺禍至此。然則人亦何可不學聖人之學乎！（王源尾）穆公口口先君，聲中有淚，義讓也。穆公之義，宣公爲之也。歸美宣公，結穴“義”字，不必呆結穆公，而中有穆公在，此古人用筆最活處，亦最奇處，不得視爲以宣公結也。稱“先君”者六，迴旋悲宕，文情特妙。武鄉《出師表》同此酸楚。句調極美，然左氏餘事。今之讀《左》、癖《左》，詡詡然稱《左》、賞《左》者，不過此等處耳。左之妙，不可以此等盡之、誣之也。吾願世人空一切依傍膚淺見，放闊眼孔，鞭心微渺，求古人真面目，與之見，久之，而神遇懸解，則真者自見矣。（孫琮總評）宣公舍子立弟，穆公舍子立侄，兩者皆盛德事。篇中述穆公之言，愷惻肫摯，藹然從天性中流出。情既極真，詞又極婉，此春秋猶爲近古，後代篡奪相尋而不知愧，惜不將此文日讀數過。（《統箋》尾）愚按：有商一代，弟承兄祚者，比比而是，史遷《本紀》可考，而商未嘗以此致亂。豈商道近古，父子兄弟之倫無分厚薄，而爲人君者不必私其所出，斯大道之公耶？自傳子之説定，而讓國諸賢如子臧、目夷、季札之流，往往釀禍。蓋世風日下，雖盛德之事，亦有所不可爲乎？迨其後也，趙宋金縢之事，抑又甚焉。魯齋居正之論，殆爲後世立程也。（魏禧尾）魏禧曰：“宣公讓弟，意以弟賢而子不肖也。子之不肖，雖舜、禹他姓，猶可以讓天下，況同母之弟乎？觀穆公之爲君，則宣公之讓，不獨愛弟，亦且得賢君。若莊公與殤公則均之不肖，授之不肖之子，與還之不肖之侄，則還侄爲正。故宣公、穆公之讓，皆義也。而後世以成敗論，顧歸獄于宣公。《公羊》以爲：‘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爲之。’不知殤公之弑，釀於好戰以失民心，成于怒華督而不誅。督因悅孔父妻而殺孔父，因殺孔父而弑殤公，因弑殤公而召馮于鄭，則弑殤公非馮本謀明矣，而何以此罪宣公哉？晉欒書弑厲公，迎周子于周而立之。督與書其志不同，其事正類。然則晉之成、景，亦豈有讓弟立侄之事耶？宋太祖能爲宣公，而太宗不能爲穆公，後人莫不恨太宗也。若以此事例之，則亦應歸獄于太祖矣！”賴韋曰：“穆公斷于立侄，平時當立以爲世子，使之親事聽政。則馮知定位之不可干，朝臣知君之久定矣。頻死而屬，故孔父有願奉馮之説，而馮亦似與夷奪其成位，此則穆公之失也。”彭家屏曰：“賴氏謂穆公斷于立侄，當預立爲世子，使君臣之分早定。似也。然劉聰舍其子而立北海王乂，何嘗立之不早乎？而卒不得其死，何也？三代以下，父有國，傳之子，正也。不傳子而别授之，未有不構禍者。昌黎韓氏所謂：‘聖人之傳子也，憂後世之争之亂也。’其論當矣。賴氏何思之未熟歟？”（《分國》尾）宋宣公舍與夷，立穆公，爲社稷大計。以穆公爲賢，非謂他日能讓之故也。爲穆公者，所以光昭之，無廢其功，豈在區區小節？不揆諸此，而立先君之所舍者，至黷武殘民，卒死華督之手，究竟召公子馮立之。是則先君若問與夷，公真無辭以對者。君子曰：“宣公可謂知人矣。”立穆公爲知人，立與夷爲不知人，亦大彰明較著矣。嗚呼！穆公今日立與夷，又何如當日爲子魚哉？（《晨書》總評）徐袞侯曰：“穆公舍馮而立與夷，人謂讓國不易言也。子南之賢，尚啓蒯、輒之争；季子之貞，猶開僚、光之弑。使殤也賢，奈何數戰而無度？使殤也不肖，先君舍之，何又立焉？則宋穆公立殤，誠爲養禍。宋宣公立穆，未見知人矣。不知殤公之十年十一戰，民不堪命者，州吁誘之也。州吁弑立，求寵于諸侯以和民，將脩舊怨于鄭，使宋伐鄭以除公子馮，於是有東門之役，此十一戰之始也。嗣後鄭、宋爲仇，兵連禍結，而謂穆公能預知之乎？宣公亦預料之乎？若言穆公知以國與殤，而不知所以處殤，委馮于暴鄭，使寔偪處此，鄰國交構，數戰民疑，亂由中作。則穆公之卒，在隱二年，越二年，東諸侯始各分黨，天下多故，穆公又不能逆料之也。況華督、宋萬之弑君又隔數年乎？《公羊》大居正之言，猶《春秋》責備之意，後人踵而效之，罕見其論之不刻矣。”（《知新》尾）以讓繼讓，本是讚歎穆公之賢，卻推原到宣公知人上，曲盡形容，熟此可悟行文轉换不窮之法。（《賞音》尾）穆公不私其子，而致國與夷，使宣公知人之明益彰，穆豈不爲賢君哉？至王僚據而不歸，而公子光篡弑之禍以萌。宋太宗惑再誤之言，而德昭、德芳皆不得死，此大居正之説遂爲萬世法也。（《左繡》眉）《公羊》以宋禍罪宣公，左氏極善附會，況奉馮之對、居鄭之使，後事已明明料及，而篇尾只有美無刺，若絶不知有華督之事者，此非疏也，文各有局。此篇口口先君，自應以知人斷結。史家得失互見，最識此意。若添入旁意一筆，事備而文雜矣。敘穆公事，卻以贊宣公作結。贊宣公，正所以贊穆公也。與克段篇，雖美刺不同，其筆法則自一耳。（昆崖尾）高介石曰：“以讓繼讓，本是讚歎穆公之賢，卻推原到宣公知人上，可悟行文轉换不窮之法。”徐揚貢曰：“數‘先君’字，掉得絶波折，且有哀情。運數‘寡人’字，絶佳。‘可不務乎’，上意已盡。‘其無廢’句，明是重出，然卻有勢。掉尾一跌，決起數丈。”（美中尾）愚按：傳子，正也。不傳子而别授之，未有不構亂者。《公羊傳》“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爲之也”，名論畢竟不刊。（《約編》尾）穆公致國與夷，可謂能讓矣。故結處斷語，許宣公爲知人，所以深著穆公之賢也。《公羊》因後來殤公被弑，以爲宋之禍，宣公爲之，另辟一議論。彼此參觀，可悟文章翻案之法。（《左傳翼》尾）讓與夷，賢在穆公，不贊穆而贊宣者，以穆公之讓，宣公啓之也。口口先君，聲淚俱下，讀之肺腑生春。“義”字是骨，“知人”二字尤斷得好，若不知人則德、昭之禍，早見於與夷矣。《公羊》謂華督弑逆，禍始宣公，左氏不以爲然者，讓，盛德事也，季子讓而王僚弑，烏得以季子爲禍亂之首哉？《春秋》爲誅亂賊而作，而隱公之時，亂賊多在兄弟。鄭有叔段，衛有州吁，宋有子馮，魯即有桓公。顧鄭、衛之亂也以争，宋、魯之亂也以讓。魯、鄭、衛三國皆因父母溺愛而兆禍亂之萌，宋則命以義而亦致亂。卒之，鄭莊甫克叔段，即欲納子馮。州吁弑君，即結宋以伐鄭。宋殤被弑，子馮得入，即賂魯、鄭。桓公弑隱公，立國未穩，即受郜鼎而合諸侯以成宋亂。亂賊之徒，聲勢相倚若左右手，綱紀幾何不至於淪没也？蘇東坡云：“封建廢則篡弑之禍少。”詎不然歟？（《補義》眉）結段竟若不知有華督事，何也？與夷荷禄，穆公本意如此，夾雜便非。汪云：“敘穆公卻贊宣公作結，與篇内數‘先君’字照耀生動。”（高嵣尾）俞桐川曰：“兩命淒惻纏綿，讀之令人有生死存亡之感。三代以下，父有傳國〖編者按：二字疑誤倒。〗之子，正也。不傳子而别授之，未有不構禍者。昌黎所謂：‘聖人之傳子也，憂後世之争之亂也。’宋穆公舍子傳侄，厥後華督弑殤公，迎馮立之是矣。《公羊》以爲：‘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爲之。’爲萬世垂戒，持論自正。然宣舍子與夷而立穆公，穆亦舍子馮而立與夷，是穆公不可謂非賢，宣公不可謂不知賢。亦豈得盡没其盛德之舉，遽被以始禍之惡名哉？”（《自怡軒》尾）穆公不私其子，而致國與夷，使宣公知人之明益彰。穆豈不爲賢君哉？至王僚據國，而公子光萌篡弑之禍。宋太宗貪位，而德昭、德芳皆不得其死。此大居正之説，爲萬世法也。謝立夫。（王系尾）宣之立穆，未聞托與夷，而與夷享之。宋太祖立太宗，使傳位匡美，以及德昭。載之玉檢，藏之金匱，而德昭與匡美俱斃，竟不知太宗何辭以對太祖也。茫茫九原，我將向何處問耶？（武億尾）此文是兩截復説格，前是囑殤公之立，後是論奉馮之失，兩段一句一轉。前“何辭”句，以虛筆作折。後“豈曰”句，以反筆作折，尤婉轉有風致。固知文無古今，以曲爲工。（方宗誠眉）論本應贊穆公，而專贊宣公，贊宣公知人，則穆公之賢自見，一筆作兩筆，高渾靈妙。“義”字一篇主腦。（《菁華》尾）宋宣有國，不傳之子，而傳之弟，自是美事。穆公感其兄之德，而以位歸之侄，後世蓋兩賢之。至殤公以好戰取禍，自其後人之不肖，非二公之罪。《公羊》以賊督之弑，歸獄宣、穆二公，非正論也。傳歸美宣公，其説自比《公羊》爲正。使公子馮居鄭，防其兄弟之争，佈置極爲周密。豈知後人賊督弑殤，反藉此以爲親鄭之計？連用四“先君”，文筆極連綿之妙。

冬，齊、鄭盟于石門，尋盧之盟也。庚戌，鄭伯之車僨於濟。（美中尾）劉敬齋曰：“齊僖資鄭以糾衆，鄭莊亦挾齊以自强，其黨合，天下始多故，諸侯遂無王矣。”汪環谷曰：“石門爲肇霸之始。”

衛莊公娶于齊東宫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聖歎夾）書娶于齊足矣，又書東宫得臣之妹，何也？書名足矣，又書美，何也？曰：“此篇爲州吁傳也。夫州吁，嬖人之子也。人之爲名，賤之至也。則先書莊姜之貴，以反襯之。若曰：莊姜而徒齊侯之子，是猶疑有嫡庶。若東宫之妹，則非徒曰子而已，是又齊侯之嫡子也，言貴之至也。如是而衛侯别有所嬖者，何也？意或莊姜不能美與？曰又甚美。此又反襯衛侯之嬖之顛倒也。逝不古處，緑絲女治，真可怪也！”此下便應接“衛人所爲賦《碩人》也”句，卻又先插“無子”二字入來者，亦圖章法精潔矣。（闓生夾）此篇以石碏定亂爲主。而無子，（聖歎夾）言莊姜貴則貴矣，美則美矣，或無子，未可知。曰：“是誠有之。”先插三字於此，下另作解。（《淵鑒》眉）石碏之諫，卓然千古正論，有國有家者不可不三復斯言。臣廷敬曰：“履霜之戒，聖人所謹，辨之不早，實爲厲階。石碏謀國而忘其私，可謂忠而且智矣。”（《左繡》眉）此篇特詳石碏諫寵一番議論，爲州吁弑君張本。起手從莊姜敘入，爲六逆等伏筆也。石碏因其父子之間，趁便並論其夫婦嫡妾之際，本是暗諷。左氏卻先替他敘明來歷，此最是史家伏案精細處。使後之讀者不知爲是因文而綴其事，不知爲是因事而綴其文。但見其照應入妙而已矣。雖從莊姜敘起，卻不重寫他賢而失位，只輕輕將賦《碩人》一點，便足其意。總以“無子”、“己子”，跌出“嬖人之子”，所以歸併諫寵州吁作一個頭緒也。與克段篇作意相似而不同。“公子州吁”特作提筆，又非他處换頭之比。其從上段對舉出落，詳略輕重，有體有法，而變化之妙，只於一順一逆間辨之。衛人所爲賦《碩人》也。（《正論》眉）太子，國本也。名分不可不早定，分定斯教可行。石碏之論嚴于分，賈誼之策詳於教。莊公寵嬖，本已摇矣，何暇言教？卒之禍貽身後。《燕燕》之詩，佇立以泣，獨爲離别泣哉？（孫鑛眉）此是爲州吁弑君傳，宜入在經四年後，蓋原非三年事也。〖編者按：《周文歸》作汪道昆語。〗（聖歎夾）引《詩》是左氏常技，此又一變。蓋又引《詩》以證成莊姜之貴與美爲不誣也。《碩人》之詩曰：“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宫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則可知莊姜之貴，非嬖人之所得望見也。二章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則可知莊姜之美，又非嬖人之可同日語也。三章曰：“碩人敖敖，説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則可知莊姜自齊來嫁成禮以與公醮，非若嬖人之苟且以即事者也。其四章曰：“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則可知莊姜之僕媵之多，至於紛然滿河，曾無一人肯與嬖人齒者。盛述莊姜之貴，以反形嬖人之賤也。（《彙鈔》眉）敘事處曲曲寫炤莊姜，筆法極簡到。（《便覽》眉）提筆已全勢在手，又頓挫有神。（高嵣眉）首一截敘州吁之嬖、石碏之諫，爲後弑桓公張本。是時衛桓公已立十六年矣，石碏之諫，本在春秋前。傳追述之，以見有寵好兵，預伏弑逆之祸。並見石碏老成謀國，洞燭事理。後“乃老”二字，係藏身觀變，非理亂不聞也，已通後一截之脈。“教以義方”二句，是此截之主。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爲己子。（聖歎夾）上文書莊姜既貴且美，獨惜無子。至此忽又補之曰：戴媯是生桓公，莊姜實有爲子。則又不可言莊姜無子矣。如是則不知莊公之又嬖於生州吁之人也何故？看他一路用筆，真是絶世奇文。欲書桓公爲莊姜子，則不得不書爲戴媯生。欲書桓公爲戴媯生，則不得不書戴媯爲厲媯娣。欲書厲媯之娣生桓公，則不得不書厲媯亦曾生孝伯。此一行敘事雖多，要識單重末句，上頭皆閒筆曲折耳。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約編》眉）以莊姜之愛憎，定其人品之邪正。（《評林》眉）陳傅良：“‘嬖人之子也’，傳見州吁不稱公子。按：劉侍讀曰：‘諸弑君，公子而不稱公子，公子之未爲大夫者也。’其義已當。齊無知同，皆史例也。”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便覽》眉）“愛”字對“寵”字來，一層正論，二層注解，皆緊抱“寵”字。（闓生夾）先著石碏一諫，使局勢緊湊，前後一氣貫穿，此謀篇之法也。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禄過也。（德秀夾）愚按：石碏之意，蓋謂驕奢淫泆，乃邪之所自起。而所以有此四者，由寵禄之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爲禍。（《文歸》眉）郭正域曰：“議論能品。‘寵而不驕’以下章法。”王納諫曰：“語簡意悉。”郭正域曰：“‘驕奢’八句，如輕燕受風，煞有筆態。”夫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測義》夾）愚按：石碏所云“愛子教以義方，弗納於邪”，至哉，言也！而曰“將立州吁，乃定之”者，則吾惑焉。夫州吁恃寵好兵，既已納于邪矣，乃石子猶復探其君之邪志而成之乎哉？是何其言之自相悖也？不幸莊公從若言，則衛國之禍，其誰階之？〖編者按：奥田元繼作陳眉公語。〗（孫鑛眉）頂針句在今亦厭。（《彙鈔》眉）四句相因而下，説盡禽犢之愛，貽禍不淺。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左繡》眉）石碏語作兩層讀，前一層正論，後一層推論，妙於中間特着反接開宕之筆，既束上，又動下，文勢靈活。若徑接“賤妨貴”云云，便直而少致，不但上段收煞少力而已。兩截中間用轉棙，乃通部筆法之大凡。上論州吁，此下帶論嬖人。論事則前爲後伏，論文則後爲前應。章法圓密，如環無端。兩層皆以“義”字爲眼目。（《補義》眉）提句照六順六逆，俱就大概説，突接“將立州吁”，急轉“階禍”，將上下面字字收拾州吁身上，只“階之爲禍”是實發。以下又從大概説，末方承“禍”字加一“速”字，使之猛省，篇中步步着緊，却筆筆空靈。（《評林》眉）《增補合注》：“州吁於六逆則賤妨貴，少陵長，於六不順則弟不敬，此所謂‘去順效逆’，非謂州吁皆犯之也。”（《學餘》眉）振宕有力，入木三分，老臣之忠讜爲之也。文章之妙，出於性情，此足以觀矣。弗聽，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德秀尾）明年州吁弑桓公完，石碏卒能殺州吁，以復君之讎，又並其子殺之，故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方莊公之寵州吁也，碏能諫之。及州吁之簒桓公也，碏又能誅之。可謂社稷之臣矣！（文熙眉）汪道昆曰：“議論能品。‘寵而不驕’以下章法句法。”穆文熙曰：“自古驕子未有不敗，碏言剴切，可爲後世之鑒。至於借力于陳以誅州吁，尤可謂有權。”（《左傳雋》尾）施仁曰：“自古寵臣驕子，未有不敗。故愛子朝者景王，而去子朝者，亦景王；嬖奚齊者獻公，而弑奚齊者，亦獻公；寵如意者高帝，而鴆如意者，亦高帝。原厥禍始，皆君父者不閑義方之過也。碏言剴切，可爲後世鑒。至於借力以誅州吁，尤可謂能權者矣。”（《正集》尾）明年州吁弑桓公完，石碏卒能殺州吁以復君讎，又並其子殺之。故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唐荊川〉（韓范夾）天下邪事所誘，有父不能禁之子者矣，不得已而假手他國，行術致奸，老臣心血，其瀝之太廟乎！（《快評》尾）此傳爲四年“衛州吁弑其君完”先經以始事也。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母嬖而子有寵耳。若莊姜者，固《國風》之所謂碩人。而戴媯者，即莊姜之所謂“温恭且惠，淑慎其身”者也。乃莊公好惡顛倒出於情理之外，以此爲亂階而遺篡弑之禍。莊姜之惡，石碏之諫，舉不能移公之情。愛之溺人，甚矣哉！石碏之諫，此時極難開口，何則？桓公雖非莊姜所生，今實爲莊姜之子，嫡庶之分既定，莊公又實無廢立之心也。莊公以爲州吁馳馬試劍，此亦貴公子之常耳，烏足多責乎？不知有寵則易驕，好兵則易亂。易驕則不能爲人下，易亂則篡弑之心生。他日之事，明眼人固可操左券而必之也。然此語豈堪與莊公明道哉？故石碏通篇只泛論愛子之道宜如此而不宜如彼，中間只將州吁一點，曰：“將立州吁，乃定之矣。”乃今日必無之事。曰：“若猶未也，階之爲禍。”則他日必有之事也。以今日必無之事，反顯他日必有之事，非此言不足以喚醒癡人之昏沉醉夢也。老臣費盡心血而爲此言，乃莊公昏沉醉夢冥然如故，石碏亦奈之何哉？迨夫桓公立而石碏老，則州吁之謀已定，而州吁之黨已成，雖有知者，亦無如之何矣。學者能設身處地，知其開口之難，然後知其立言之妙也。（王源尾）莊寵州吁，階之爲禍。老臣思患預防，而庸主昏蒙不悟，卒成大變，此傳爲之張本也。嚴緊透辣，鐵案如山。前入州吁之寵，筆筆曲。後序石碏之諫，筆筆切。曲矣，而立案甚嚴。切矣，而敷辭甚變，用筆之妙也。以“東宫”二字起，不知其所來。以“乃老”二字結，不知其所往。起得離奇，結得巉峭。一篇中多少境界，豈若後人文字一覽無餘也？“禍”字爲眼。公者，禍之主，而發其禍於始，辟其禍於中，定其禍于後者，石碏也。“乃老”二字，所以著其辟禍之跡，伏其定禍之機，妙筆妙筆！（《覺斯》尾）過商侯曰：“老成謀國，計深慮遠。‘將立州吁，乃定之矣’，是觸發語，是作用語，莊公當大猛醒。愎而弗圖，辨之弗早，貽禍後嗣，嗚呼！痛哉！”（《析義》尾）按：衛州吁始末，如弑立伐鄭傳，則專罪州吁。如殺州吁、石厚傳，則專美石碏。此傳則敘過寵速禍之由，專責莊公也。莊公惑於嬖妾，以美而賢如莊姜者，終不見答。考《終風》、《緑衣》諸詩，自見州吁以寵階禍，實基於此。故開口把莊姜説得十分貴重，而以桓公、州吁二人邪正，亦借莊姜好惡爲定衡，最有深意。篇中“有寵”、“好兵”四字，爲此案始終關鍵。石碏之諫，總欲裁抑州吁之寵，使其知守本分，不至於驕，自不入於邪，以作禍本，語語先着。至於“將立州吁”二語，或謂不宜以告癡人，不知州吁義不當立，莊公亦知之，以必不可行之事，作反詰語，甚言其必爲禍之意，非激語也。末把六逆、六順莊誦一遍，不但見得州吁不當寵，即嬖妾配嫡之戒，無不躍然。與篇首敘事照應，細讀方知。（《分國》尾）此傳“有寵好兵，公弗禁”七字，便是桓公見弑之由，亦即州吁自殺其身之機也。“其子厚與州吁遊，禁之，不可”十一字，便是石厚殺身之由，亦即衛人殺州吁、石碏殺其子厚之機也。人知州吁弑桓公，衛人殺州吁，不知實莊公之有寵弗禁致之弑、致之殺耳。人知衛人殺州吁，石碏殺石厚，不知州吁之好兵，石厚之不可其父，自速之殺也。雖無衛人，雖無石碏，非吁殺厚，即厚殺吁耳。甚矣！長國家者不可偏愛。而兵非佳器，弄則不祥。爲人子者，當不善不入，恪遵義方，毋使他日大義滅親也！（《晨書》總評）徐袞侯曰：“寵則成逆，逆則召禍，千古名言！何莊公之不悟也？韓非子云：‘州吁重于衛，擬於君，群臣百姓盡畏其勢，遂弑桓公。’碏之老也，畏其勢耶？抑如先正所言，善藏其用也？莊公退賢寵嬖，《緑衣》有賦，實爲亂階。州吁阻兵安忍，‘擊鼓其鏜，平陳與宋’，國人怨焉。幸而石碏大義滅親，賊子授首，亂斯弭矣。乃宣公繼之，烝夷姜，納伋婦，逆朔竊位，得罪天子，義方之教，何累世未之聞也？”（《觀止》尾）“寵”字乃此篇始終關鍵。自古寵子未有不驕，驕子未有不敗。石碏有見於此，故以教之義方爲愛子之法，是拔本塞源，而預絶其禍根也。莊公愎而弗圖，辨之不早，貽禍後嗣，嗚呼！慘哉！（《集解》尾）篇首以正嫡與嬖人對寫，以正嫡所子與嬖人之子對寫，加以“有寵好兵”四字，序案已自昭然，中以“寵”字通貫，反覆指陳，前有伏筆，後有照應，結構緊嚴，章法盡善。（《彙編》尾） 自古寵子未有不驕，驕子未有不敗。衛州吁弑立被殺，其明徵也。然究其禍根，皆由莊公棄賢妻、惑嬖妾之故。左氏開口便把莊姜説得十分貴重，而桓公、州吁二人邪正，亦借莊姜好惡爲定衡，後以賤對貴、新間舊應之，最有深意。讀此篇者，但知子不可寵，不知所以寵子，實由嬖母。嬖其母，不得不寵其子，而其身先不正矣。不正焉能教子？凡有國家者，於嫡妾之間，最宜脩身正己，去逆效順，拔其本而塞其源，以預絶其禍胎，否則一念之惑，遂使内寵僭嫡，貽禍後嗣。嗚呼！慘哉！説諫寵，先説寵，又先説所以寵，便有步驟。至其諫處，先泛説道理，次跌到州吁，末推開，繳完君人勿納之理，結構精嚴。（《知新》尾）州吁弑逆，莊公成之，故傳書禍本所由始，而詳志石碏之言，以垂訓戒，看他前後敘事立言緊相關照處。（昆崖尾）王晉升曰：“寵嬖已足致禍，加以好兵，是以啓弑逆之惡也。石子之諫，愷切明暢，足徵老成謀國慮遠憂深。”高介石曰：“‘寵’字乃此篇關鍵。看他前後敘事立言緊相關照處。”“義方”伏六順，“納邪”伏六逆。“階之爲禍”句提起，“寵而不驕”以下至末反覆推勘，痛快詳明，總以申“階禍”之意。極緊嚴，極矯變，極老辣，極沉雄。文成斧鉞，筆湧江山。（《約編》尾）石碏之諫，在春秋前，傳爲下年州吁作亂張本，故追敘其事。“有寵”是本篇之主，“好兵”並爲後文“阻兵”伏案。（《喈鳳》尾）州吁之爲國禍，莊姜早見之，石子熟慮之，而莊公獨否。篇中反復開陳，詞嚴義切，懵然如故，總由嬖而生寵，寵而滋惑，釀成篡亂之禍，嬖之爲害，可勝言哉！碏之請老，皆以爲知州吁之必爲禍，而己力之不能勝故，然有似全身遠害之爲者。但觀“將立州吁”二句，則此時桓公雖爲莊姜所子，而太子之位尚未立，嬖之奪嫡尤易，不得不留爲防護。迨莊卒而桓立，大事已定，斯可以老。且安知非老謀深慮，在位恐爲州吁顧忌，身在局外，可以相時觀變？卒之州吁死于碏計，則非其力之果不能勝也。前此或桓不克振，碏籌畫未就，故難誅之未弑之先耳。（《左傳翼》尾）此敘州吁弑君，而追敘石碏之諫，以見莊公不悟，卒成大禍，“禍”字是主。從來君父溺愛嬖孽，未有不成篡弑之禍者。使早從石碏之諫，豈不能消患於未萌？諫既不入，乃爲避禍之計，以圖定禍之幾，計亦苦矣。桓公立已十六年，此諫當更在前，即石碏請老，亦未必係三年内事。左氏先經始事，故特載於此。孫執升譏石碏身相桓公，不能早爲消弭，卒致桓弑厚誅，國家俱病。不知彼能諫莊，豈不知諫桓？況禁其子不與州吁游，義方之教，更爲諄切，豈忍陷子於惡而忍以戕之？識此苦心，方知後面許多作用皆出於不得已。蓋逆料州吁必至弑君，既不能止，又不能討，只得跳出事外，藏蹤閃跡，不惟不令州吁疑，亦不令石厚覺，此皆其深心大力爲之也。衛不能討賊，而石子討之，大義滅親，可以感泣風雷，而可輕爲訾議乎？（《便覽》尾）按州吁行弑，桓公已立十六年，使公德足撫人，亦可弭亂。而傳必推本言之者，見人君寵惑嬖孽，未有不召禍者。夫衛亂因于莊姜之賢而失位，今從此入手，卻輕輕將賦《碩人》一點便足。只以“無子”、“己子”跌出“嬖人之子”，爲諫寵州吁作頭緒。幾使讀者不知其爲因文而綴事，因事而綴文，但見照應之妙而已。〈芳輯評〉（《日知》尾）好兵則爲禍，弗禁則速禍，意本一串。忽從州吁一面拓開，大離大合，遂有争流競秀之觀。（盛謨總評）唐錫周曰：“‘臣聞愛子’以下，如山明水秀，蒼翠奪目。忽然幾語重疊，如數山相連，迤邐而下。忽然又劈分兩扇，如兩峰相對，矗起插天，尺幅中有無限奇觀。”前面提出桓公，後用桓公一結，遂覺中間文字，處處神情聳動。若只向“寵”字、“禍”字尋取，便死於有字句處矣。可知左氏文字，全在言外領會。（《自怡軒》尾）按：州吁之行弑，衛桓公已立十六年矣。桓公不能防亂，亦禍由自取。傳必推本言之者，見人君寵惑嬖孽，縱之不義，未有不召禍亂者也。謝立夫。（王系尾）隱之三年，當衛桓之十五年，此篇皆是追敘舊事，爲四年州吁弑衛桓作案也。故附在此年之末，通下爲一篇。（《學餘》尾）天下之治亂，生於好惡。好惡得其平，治之所由興也。好惡不得其平，亂之所由興也。顯則將相，隱則宫闈，要未有隱而不顯者。是故石碏憂之而爲讜論，莊姜悲之而爲變風。（《菁華》尾）石碏之言，語語沈痛，其如癡人不悟何也？“將立州吁”二句，是反迫語，與上篇“若與太叔，臣請事之”一樣口氣。六逆六順，相對爲文，可悟散體中有整比之法。石碏之老，非圖自逸，將留其身以有待也。桓公既立，即宜起石碏於家，委以國政，則大位固矣。乃置之閒散之地，不使有所與聞，使州吁得用其逆謀，而坐待篡弑之及，真庸材也。（闓生夾）有此數語，則前後鉤連，通篇文勢湊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