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技术视阈中的文学景观:近代出版与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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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照相石印与明清通俗小说的图像本

通俗小说的图像本起源甚早,元代至治年间(1321—1323)建安虞氏所刊《全相平话五种》,是目前所知时间最早的通俗小说图像本,至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时期,通俗小说图像的绘刊臻于鼎盛,涌现出所谓“金陵派”“徽派”“武林(今浙江杭州)派”“苏州派”等各具风格的小说版画流派[1],线条流畅,人物俊逸,令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至清代前期,小说版画虽仍有明末遗风,但刀刻板滞,已有明显的衰落迹象;嘉道以降,则每况愈下,其末流所绘刻者,人物面目狰狞,手如鸡爪,衣冠粗疏,令人不堪入目。

就在如此背景下,照相石印技术传入中国,道光六年(1826),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从伦敦自费购来石印机器,并与他的华人助手共同进行了首次印刷,其内容不是文字,而是山水画[2],可见石印术对于中国图画的印刷,具有特殊优势。光绪四年(1878),美查创设点石斋书局,专门从事石印业务,其最初所印正是楹联、碑帖及名画等传统书画作品[3],光绪五年(1879)闰三月,石印本《鸿雪因缘图记》出版,初版五千部“不一年而售罄”,至光绪六年(1880)七月,点石斋又加重印[4],获利颇为丰厚。更为重要者,或许正是《鸿雪因缘图记》的热销,促使点石斋开始关注石印图文版书籍,包括通俗小说图像本的出版,从而拉开了近代书局出版通俗小说石印图像本的序幕。

根据笔者掌握的文献,第一部采用石印技术印制图像的通俗小说,乃光绪七年(1881)六月申报馆出版的《西湖拾遗》,其正文铅印,图像则“用连史纸由石印照相法印出,弁诸简首,格外耀目”[5]。此后,出版时间相对较早的通俗小说有:光绪八年(1882)十一月点石斋出版的《三国演义全图》、光绪十年(1884)孟冬同文书局出版的《增评补图石头记》、光绪十一年十二月(1886年1月)同文书局出版的《增像三国全图演义》等。自光绪十四年(1888)至十六年(1890)间,石印图像本通俗小说的出版迎来一个小高潮,点石斋、同文书局、蜚英书局、鸿文书局等书局,共计推出《儿女英雄传》《镜花缘》《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西游记》《今古奇观》等数十部小说(包括同一小说的不同版本)。综观上述诸书,大多开本宽大,纸墨优良,文字清晰,图绘精美,洵为通俗小说石印图像本的佳本,较之清代后期的木刻小说版画,不可同日而语。光绪十六年之后,随着通俗小说翻印的盛行,冠以“绘图”或“绣像”之名的石印本通俗小说,更是层出不穷。即便是铅印本小说,也往往附有石印图像,其通常情形是:小说正文“印以新式铅字”,同时“倩工于写生者”,绘成绣像及各回插图,通过照相石印方式,或“冠诸书首”,或“分钉卷中”, “要皆奕奕如生,须眉俱现。书既为说部之弁冕,图亦集艺苑之菁英”[6],最终形成一个铅石印混用、图与文并茂的小说新版本。尽管石印图像本小说后来也出现了种种弊端,譬如盗印缩印、绘摹匠气、纸墨粗劣等,但照相石印对于通俗小说图像本的近代传播,仍然具有非常积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正是照相石印技术,促使通俗小说真正进入了一个图像本的普及时代。

这里,不妨再来考察两个相关的问题。其一是通俗小说的彩图本。彩色套印技术在元代已经出现,至明代后期获得较大发展,不仅所套色彩增至四色五色,而且还出现了先进的“饾版”“拱花”技术,印制出了诸如《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及湖州凌闵套印本书籍等一批非常精美的出版物。然而,由于木刻彩印具有工序复杂、技术难度大、成本高等诸多不足,其传播和普及均受到极大限制,用于印刷“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小说,更是寥若晨星,据笔者所知,仅有清康熙十二年(1673)序刊金陵王衙藏板五色套印本《西湖佳话》及清代三色套印本《三国志演义》等数种而已。晚清以降,随着西方现代印刷术的传入,操作简便、投资低廉的五彩石印术传入中国[7],它主要用于印制钱票、月份牌、商标、仿单、舆图及书画等物,亦曾用于印制书籍的彩色插图,其中包括少量明清通俗小说。光绪十七年(1891)六月,上海文玉山房委托画印五彩有限公司代印《五彩增图东周列国志》, “描写精工,校对仔细”[8],此乃目前所知时间最早的石印彩图本通俗小说,此后续有问世。据寒斋所藏及各种文献载录,计有光绪三十年(1904)文宝书局石印《五彩绘图廿四史演义》、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章福记书局四色石印本《绘图东周列国志》、光绪三十二年(1906)焕文书局石印《五彩绘图儿女英雄传正续》《五彩绘图西游记》、清末简青斋书局三色石印本《增像全图三国志演义》、上海扫叶山房五彩石印《绘图彭公案全传》等十余种。令人遗憾的是,此类具有小说传播史及出版史双重价值的五彩石印本通俗小说,迄今仍未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

其二是小说图像的绘制问题。与明清时期的木刻本小说相比,石印图像省却了原先的“刻工”环节,图像绘制的重要性得以大大增强,换言之,画师成为通俗小说石印图像本印行的关键所在。而晚清时期的上海,正是南北书画文人的聚居地,黄式权《淞南梦影录》(1876)卷四载:“各省书画家以技鸣沪上者,不下百余人。”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传统文人,大多面临着较大的经济压力,其获利谋生手段,包括出售书画、任职报馆、代拟诗词文牍等,为书局出版通俗小说绘制图像或题写图赞,也是一项不错的工作。据笔者初步调查,清代后期由海上画家亲笔绘制图像的通俗小说,就有吴友如绘制的《三国志全图演义》(1883,筑野书屋)、《新说西游记图像》(1888,味潜斋)、《绘图第一情书听月楼全传》(1893,理文轩);陈作梅绘制的《绘图评点儿女英雄传》(1888,蜚英馆);陆鹏(字子万,著名画家钱慧安的弟子)绘制的《今古奇观图咏》(1888,萃珍书屋);四川画家杨文楼绘制的《绘图富翁醒世传》(1893,文宜书局)等。至于为通俗小说图像题写赞语的海上文人,更是人数众多,譬如光绪十四年(1888)味潜斋策划、鸿文书局石印的《增像全图三国演义》,全书凡绣像144幅、插图240幅,图像总数为384幅,每幅均有图赞,字体不一,或篆或草或隶,图赞的题署,更是五花八门,去其重复,仍多达三百余款,其中包括著名文人何桂笙(“读画楼主”)、画家张翰卿(“曾经沧海客”)、王纫斋(“听涛居士”)、书法家陆廷熙(“太瘦生”)等,尽管目前尚不能考知全部参与者的真实身份,然仅凭这份题署名单,便已不难窥见当时的盛景,不啻是一次海上文人题咏雅集。

[1] 参见周心慧《中国古小说版画史略》, 《中国古代版刻版画史论集》,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

[2] 参见苏精《中文石印,1825—1873》, 《马礼逊与中文印刷出版》,台湾学生书局2000年版。

[3] 参见点石斋分别于光绪四年十二月八日《申报》所载“楹联出售”、光绪五年九月二日《申报》所载“续印楹联立轴出售”、光绪五年十月十三日《申报》所载“新印名画出售”等广告。

[4] 光绪六年七月五日,《申报》登载点石斋“重印《鸿雪因缘图记》出售”广告。

[5] 光绪七年六月廿九日,《申报》登载该馆“《西湖拾遗》出售”告白。

[6] 参见光绪十四年三月三十日,图书集成局在《申报》所载“《增像三国演义》出售”广告。

[7] 参阅本书之《晚清上海五彩石印考》。

[8] 光绪十七年六月十日《申报》所载文玉山房“新出石印书”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