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腔调:咖啡馆、酒吧、文艺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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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
Le Petit Prince

是的,夜幕在杜拉斯的窗子上降临了。这一次的夜幕。

一小时前,我在弗斯坦伯格街(Ruede Furstenberg)对于黄昏有着相似的印象。太阳在德拉克洛瓦的窗子上迅速沉落。他的家,门牌是6号。庭院私密、安宁。树的气味。没有雨、雪,可是,地面的石块是湿的,漂浮着橘色街灯,像某种哭泣。

德拉克洛瓦在巴黎有过多个居所和画室。

1847年,画家接受了为圣叙尔比斯教堂创作壁画的工作。由于生病,他已不能每天穿城来教堂作画。所以,他在教堂附近寻找一处安静明亮的房子。1857年12月,画家搬来这里。他在日记中写:“我的家无疑是迷人的,在醒来的早上看到最和暖的太阳照在窗户对面的房子上。小花园的景致和画室的美好总是让我高兴。”他住在这儿,直到1863年8月13日去世。

房子几经易手,最后,一些画家、历史学家将它买下,改成德拉克洛瓦博物馆。不颐指气使,不虚张声势,本来是家,就还是家的样子。仿佛主人仍在,如我一样送别夕阳。

现在,我的游荡在圣伯努瓦街(rue Saint-Benoit)停顿。不经意的转角。

1940年,杜拉斯通过作家拉蒙·费尔南德兹的妻子在这条街的5号租下一处公寓,就在这对夫妻楼下。花神的西侧游廊就在这条街上,走过去一分钟。

费尔南德兹很快成为纳粹的通敌分子。而杜拉斯和丈夫罗贝尔·昂戴尔默、情人马斯科罗在1943年加入了密特朗领导的抵抗组织。她的公寓成为接头地点和犹太人中转站,密特朗本人也在这儿住过一段。同时,就在楼上,费尔南德兹夫妇和其他的通敌者忙着与德国人把酒言欢。

杜拉斯危险的猫鼠游戏不止于政治,还有爱情。她向昂戴尔默隐瞒着与马斯科罗的情人关系,而这两个男人是最好的朋友。而,马斯科罗又与另外的女人有染;而,昂戴尔默也和另一个女人陷入情爱。而,杜拉斯也周旋在其他众多男人之间,为此她还另租有一处小公寓。

1943年,杜拉斯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厚颜无耻的人》。1944年,她加入共产党,1950年被开除,同年,《抵挡太平洋的堤岸》出版,成为她此后辉煌的开端。杜拉斯一直住在这所公寓,住了五十年,到死。

“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人们总是要你相信在哪些地方曾经有过怎样一个人,不,不是那样,什么人也没有。”这是她的话。想起时,已离开。

夜幕降临。

一枚十字路口的梧桐叶,背负着圣日尔曼大道所有的灯火辉煌。

去喝一杯。因为这个灯火辉煌,因为利普啤酒馆(Brasserie Lipp)就在眼前。

1870年,普法战争,法国失去了阿尔萨斯。莱昂纳尔·利普和他的妻子贝托妮尔为了避免成为德国人而离开了故乡,来到巴黎。

1880年10月27日,他们在圣日尔曼大道151号开了这间“莱因河畔的小酒馆”。利普先生作得一手好酸菜并深谙啤酒之道——阿尔萨斯美味的黄啤酒。

1905,利普先生退休,啤酒馆转手哈伯先生,名号不变。

1920年7月,卡兹家族买下利普,名号不变。

利普不承认自己是“餐馆”(restaurant)而是“啤酒馆”(brasserie),是“一个喝啤酒、葡萄酒、咖啡的地方,吃地道的阿尔萨斯美食的地方,也是一个交谈、阅读、写作的地方。”感性着说,它比“餐馆”有更多松动和散漫。

于是,花神、双偶、利普,形成了圣日尔曼德普莱显赫的金三角。两间咖啡馆体现了白天的价值观,一间啤酒馆体现了夜晚的价值观。

利普的客人有艺术家、作家、政客、漂亮女人、教会人士……

知识分子中,诗人魏尔伦、剧作家阿尔弗雷德·雅里、超现实主义者阿波利奈尔是早期顾客。之后是纪德、诗人儒勒·罗曼、以《蒂伯一家》获诺贝尔奖的作家罗杰·马丁·杜加尔。住在右岸奥斯曼大道的普鲁斯特,总是从城市的另一侧派人来打几罐阿尔萨斯啤酒。1933年,马尔罗因《人类的状况》而获龚古尔文学奖,一众人在这儿庆祝。

海明威声称在此渡过他的“奇迹的贫困”。《流动的盛宴》中有这样的记述:“记得我第一次去利普餐厅,是在失去所有之后,当时我首次觉得自己又能再提笔写作。”最初,就是在这儿,作为记者,海明威写了大量的报道文章。

“晚上好,先生。”侍者问候着,开门。

“晚上好。”我说。

想起店家官网上一句话:“只要进入这道门,所有利普的客人都有着自由和平等的权利。”

这是一个很有作派的空间,夹带着仪式感和些许堂皇。1900年,陶瓷工匠,诗人法尔格的父亲为利普烧制了瓷片画,装饰墙面,主题是热带植物与鹦鹉。1925年,店面扩展,这些装饰画又以马赛克的方式复制到第二个厅堂。同时,画家夏利·加雷在桃花木心的天花板上作画,委罗内塞风格,非洲主题。之后,从未改动。

喜欢天花板与黑铁吊灯勾兑出的“哥特”与“世纪末”的元素。不变不灭的光线。还有,无所不在的镜子,都微小地倾斜,看得到每个角落发生了什么,发生着什么。

我在自己的角落看菜单。

1928年以来,它的变化是极为缓慢的。因为慢,所以简单、出众、被记得。比如:波罗的海腌鲱鱼(Hareng Bismark),始于1928年。当家菜:酸菜香肠(Choucroute Lipp)、烤猪脚(Porc Farci Grillé)。甜品:法式千层酥(Millefeuille)、朗姆酒蛋糕

(Babadu Rhum)、蒙布朗(Mont-Blanc)。

“啤酒、酸菜香肠。”我说。

侍者退下。

除去游客和我这样的闯入者,利普的食客与这个空间有一种共谋关系。比如,刚走进来的先生,他摘礼帽的动作、帽子边缘的弧线。那个占据最好位子的老妇,她头发的样式、胸针上宝石的光芒、衬衣扣子的质感。镜子深处,女人指间酒杯的倾角、蔻丹的浓淡。或是楼梯边的男人,他的忧郁和克制。一切似乎配合着厅堂的趣味、好恶。说不明的神秘关联,相互印证、唱和着。他们共同形成的气味也精确表达了这一点。维系这种完美关系的是食客之间持久安静的张力。

泡沫平复完了,酒色,像往事一样淡。

晴空。夜空。夜航。归航。

圣埃克苏佩里看着稠密翻滚的星群。他如同一个君王。至高无上,无比孤独。

他的撒哈拉,他的大地。飞机降低高度,直到有沙子气味,直到有掷打的声音。直到沙丘像女人多情、危险。仙人掌是此刻的孩子,他的孩子、王子。

和他在一起的是信件。他想像着装在袋子里的消息、情感。写给明天、写给巴黎。他想着另一种生活。在双偶的下午,在利普的晚上。镜子、烟雾、法尔格、马尔罗、其他人,男人,女人,他爱的,他不爱的,都在一起。酒、政治、诗、流言、歌、纸牌游戏,他的讲述,他的君王体验。

两种生活他都热爱,他都逃避,幸运的是,他能够热爱,也能够逃避。

1930年代,圣埃克苏佩里唯一固定地址在圣日尔曼德普莱。下午在双偶,在那儿,他写出大部分的《风,沙子,星星》。晚上在利普,这间啤酒馆是他的总部,他的办公室、画室、社交俱乐部、厨房、娱乐厅、避风港。他工作、约会、吃饭、喝酒、讲述、阐释、修改作品。他留给世人的印象也多来自这一时期,比如,他喜欢唱歌、伪装自己、玩纸牌把戏;喜欢诚实、女人、奶酪、恶作剧、文字游戏、闲逛、简单猥亵的法国小曲、简洁、文学真实;喜欢巴赫、尼采、普契尼、纪德、爵士、电影、幽默、孤独、大规模的群

聚……在利普关门之后,如果有对的玩伴,一伙人塞进出租车,从东到西穿过巴黎的个个街区,从一间酒吧到一间酒吧,一整晚,直到天明。

这是圣埃克苏佩里的生活,一种公共场所的私生活。

这是属于一个群体的生活、工作方式。因为巴黎人寓所的狭小,因为知识分子中由来已久的波希米亚情怀,还因为可以遇到太多精彩绝伦的人。他们可敌可友,都惊心动魄。无论如何,巴黎是圣埃克苏佩里在大地的喧哗。

他回到天空,就回到寂寞。

所以,他写《夜行》写《人的大地》写《小王子》。

1944年7月31日,圣埃克苏佩里的P-38型飞机从科西嘉岛空军基地起飞,执行第九次侦察任务,收集德军在罗内河谷一带的动向,为盟军进入法国南部的“龙骑兵”行动做准备。他再也没有回来,戏剧性消失,没有线索。

利普失去了“小王子”。

好酒。好肉。

德式酸菜配香肠、五花肉、火腿。朴素、浓烈。上桌的片刻就已旧了,也是一盘岁月。酒中的利普,都褪色了,也都留存着。每一晚。

1950年代,夏加尔、加缪、让·热内、巴尔蒂斯、萨冈、西蒙娜·西涅莱和伊夫·蒙当都是大客人。啤酒馆与政界有渊源,前总统密特朗、巴黎市长时期的希拉克都是多年的利普人。美国电影圈偏爱这家店,格利高里·派克、哈里森·福特、莎朗·斯通、里察·基尔、史泰龙、杰克·尼克尔森、索菲娅·科波拉都来过。施瓦辛格在巴黎经营“星球好莱坞”餐馆时,总是在中午来此独自用餐。当然也不少了时尚圈,从圣·洛朗到让·保罗·戈迪埃。

有个词叫“利普仪式”,是恭维,是调戏。比如,利普不接受电话预定,除非你是法国总理。你得站着等。如果你被告知等二十分钟,那么你将准时被引领到桌子。如果说是要等至少一小时,潜台词是“还是别等了”。比如,饭堂之内,禁止可口可乐,禁止烟斗,禁止手机。规则都以手写板的形式公告。

1934年,利普设立了“卡兹奖”,两千五百法郎,奖给四十岁以前从未有过文学荣誉的作家,直到现在。

酒干,肉净。

从镜中看厅堂,看一种由食物和夜晚带来的愉悦。

迷恋巴黎的镜子。由于寸土寸金,咖啡馆、餐馆、酒吧都局促得紧,镜子创造了成倍的空间,解除边界,更重要的是,它们提供了一种观看的方式。

场所,比如利普,直视或长时间观察某人完全不可能。冒犯别人也有道德压力。我和我的相机因为镜子而得救。观看的行为和照片本身通过镜像具有了新的时空品质:“魔幻”。比如,侍者行走的方向、表的影子、刀叉的重量、一句交谈抵达对方的速度、最远两张桌子间的距离、一只手同时显现的不同侧面。加上我无处隐藏的照相机和自己。我不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每个巴黎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镜子和观看,在幻像与现实间转换。故事就这么来了。

也许,今晚,我就生活在某人的长久注视之中。即使现在,门在身后关上,我记得镜子里属于利普的目光。

关于圣埃克苏佩里的消失一直没有定论。是被击落、是机械故障、是其它。几十年间,偶然也有证人现身,但都不足信。

1998年,一个渔民在马赛南部海边发现了写着圣埃克苏佩里名字的银质臂镯。2000年,一名潜水员在同一海域发现洛克希德P-38闪电式战斗机残片。2003年10月,飞机残骸打捞出水,证实它属于圣埃克苏佩里。没有弹孔,但获取的部分机身并不足以确定失事原因。

我的妄想是,圣埃克苏佩里选择了这样的死法。没有证据,只有强烈的直觉。

可是这一点儿也不重要,如同小王子是否真的死了,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狐狸对小王子说:“我的秘密是这样,很简单:用心去看才看得清楚。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圣日尔曼德普莱的夜色里,一面公寓的窗子慢慢打开,流转着零乱的霓虹灯,或许还有一颗细小的星星,一枝很久没人照看的玫瑰。

德拉克洛瓦博物馆Musee Delacroix

6ruede Furstenberg75006

9:30am-5:00pm周四关

地铁:Saint-Germain-des-Prés(4号线)、Mabillon(10号线)

利普啤酒馆Brasserie Lipp

151Boulevard Saint-Germain75006

9:00am-1:00am

地铁:Saint-Germain-des-Prés(4号线)

利普店堂

利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