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街与游荡
“我的街光辉灿烂。”
罗贝尔·萨巴蒂埃写下《瑞典火柴》的第一个句子。小说以1930年代的蒙马特为背景,讲了孤儿奥利维埃的街头生活。书的主角是孩子,也是街。拉巴街、拉梅街、朗贝尔街、居斯蒂纳街、巴歇莱街……多年以后,我在蒙马特乱行,翻找这些名字和那次童年。书装在口袋里,封面除了书名和著者,几乎空白,只有一小把纤细的火柴。
《瑞典火柴》启蒙了我对街道的价值观,如同后来约瑟夫·寇德卡的影集《吉卜赛》启蒙了我的游荡。
这本书,我写街道,写游荡。
巴黎有六千多条街,所以,选一些绝色的写。作为舞台。从左岸,比如,圣日尔曼大街、慕孚塔街、蒙巴纳斯大道……到右岸,比如,克利希大道、蔷薇街、奥斯曼大道、香榭丽舍大道……
写街边的房子,它们让街道成立,被街道切分。比如,咖啡馆,写了很多,是书的男主角。
细说一下。
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在《时间与河流》中描述巴黎咖啡馆的气味是“败坏的和感官的,微妙的和淫秽的”,是混杂着“昂贵的香水、葡萄酒、啤酒、白兰地、法国烟草刺鼻而怀旧的烟雾、烤栗子、黑咖啡、带着一百种绚丽迷人颜色的神秘液体以及女人芬芳的肉体”的味道。
1675年,巴黎第一家咖啡馆“波蔻布”开张,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前,咖啡馆已达一千一百家。1825年,三千家。1869年,四千家。二战时达到极点。文艺咖啡馆十九世纪辉煌在歌剧院区和贫穷的蒙马特,二十世纪初转向左岸的蒙巴纳斯,二战之后再迁至圣日尔曼德普莱。一切决定于艺术家的流向。
一个完美的法国咖啡馆:室内外都有位子,配小圆桌,门、墙、屋顶有大量的木镶板,红、黑色装饰。当下,某些新咖啡馆采用铬金属和不锈钢装饰,但依然保持传统的内室与露台、人行道方式。
除了各式咖啡,咖啡馆也卖葡萄酒和饮料,但都柔化和风格化了,不比酒吧。
烟是巴黎咖啡馆的另一种经验。并非很久之前,室内吸烟是被允许的,一层薄烟雾是大部分咖啡馆的气氛。现在,顾客只能在室外或人行道上吸纸烟或雪茄。
侍者叫“garcon”意为“男孩”。萨特把侍者的角色描述为巴黎咖啡文化中“复杂难解的”一部分。在传统咖啡礼仪中,侍者要求被称为“先生”。巴黎侍者冷漠傲慢,很少有人承认会说英语而且顾客并不永远是对的。他们并不依靠小费生活,因此没有动机迎合顾客需要。而,喝咖啡人也一样矜持着。
夏天,咖啡馆铺陈在人行道。亨利·詹姆斯形容巴黎的街变成“咖啡馆的长链,每家的桌椅形成小小的岛屿,伸入沥青的大海”。冬天和冷雨季节,人们在室内,或在露台围着暖灯,旧时烧的燃料发出爆裂声,带着落日的红色,挥发着好闻的气味。
巴黎是公寓城市。生活空间狭窄,取暖费昂贵。这决定了一种由来已久的倾向。巴黎人将一部分生活交付给公共空间。咖啡馆就成为居所的延展,成为某种客厅和起居室。对于艺术家特别如是。他们工作、吃饭、喝酒、会友都在同一空间,一杯咖啡的价格可以在温暖的屋子呆一整天。这儿提供了某些基本的生活需要:咖啡、香烟、卫生间、报纸、电话、邮票、明信片、一把闲散的椅子、舒适可以忘记时间的环境。咖啡馆具有了家的属性。这是一种看与被看的文化。这是咖啡馆的角色,是私人居所不能给予的。
还有更形而上的说词。萨特表示他倾向于“坐在不属于任何人的椅子上(或者,你认为,属于所有人),面对不属于任何人的桌子:这是为什么我去咖啡馆工作——我获得某种孤立和抽离。”
世俗的原因和堂皇的观念,咖啡馆与文艺不可拆分,成为艺术家最坚硬的阵地。印象派运动完全是在新雅典咖啡馆发起的。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的重要事情都发生在咖啡馆:花神、双偶、丁香园。
咖啡馆是信息交换的场所、流言的温床和媒质。法尔格说:“在利普以一杯啤酒的钱就可获知巴黎一整天发生了什么。”
咖啡馆是舞台和秀场。活色生香。吉吉妆容出位坐在洛东达;约瑟芬·贝克带着猎豹在穹顶咖啡馆招摇;达利戏剧性的胡子和短披风推开选择咖啡馆的门。
重头戏永远是爱情。比如毕加索与朵拉·玛尔,比如阿拉贡与艾尔莎,比如莫迪里阿尼与赫布特尼。咖啡馆见证相遇、相守、诀别。
只有咖啡是不够的。咖啡馆同样可以纵酒。这是另一个致命诱惑。魏尔伦不停地喝着苦艾酒,直到疯狂,直到毁灭。
一个人改变他的咖啡馆比改变他的信仰还难。即使你不知道一个朋友住在哪儿,你总会知道他的咖啡馆。许多作家、艺术家有自己专属的去处。比如花神之于萨特,丁香园之于保罗·福特。也有另一群人奔走在不同的咖啡馆之间,比如阿波利奈尔。可是,从根本上说他们哪儿也不属于,只属于自己。
左岸咖啡馆,右岸卡巴莱。
“卡巴莱”是书的女主角。
法语“Cabaret”,词本意为“小房间”。这里指混杂着歌舞、戏剧元素的表演,多在有舞台的餐馆、酒吧、夜总会,观众边吃边喝边看。这个词也指场所本身。简单说,卡巴莱就是咖啡馆+娱乐表演。表演的内容许多情况下指向成人。
1881年,鲁道夫·萨利在蒙马特开了第一家卡巴莱:“艺术卡巴莱”,不久改名“黑猫”,成为新锐艺术家的领地和试验场。
卡巴莱的概念宽泛,包括了不同的倾向。既有“黑猫”、“屋顶上的牛”这样的知识分子作派,精英气氛的,也有“狡兔”那样波希米亚式的。1889年,红磨坊在蒙马特皮加勒红灯区开业,大场子、风尘烟火气色情表达都有了,康康舞一红到底。在歌剧院区,“女神游乐厅”还引入了马戏、杂技和小丑表演。
卡巴莱出现在欧洲一战前的“美好年代”,它的价值在于对旧有社会规范的松动。在这个公共空间,富人可以与穷人同乐。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在场。人们不用脱帽,无论吃喝交谈抽烟大笑,随时进场退场。很多观众不以看戏为主,而是社交、会友或是干粹来寻花问柳。低等的小卡巴莱,舞娘与酒客之间充满了互动与性挑逗……
迪兰·托马斯有一首诗叫《卡巴莱》,他这样写:“我笨拙地抓住她的脚后跟/置于我的手心里/从她细小的脸/一直扫视到那刻正在闪烁着的小腿/在她瘦削的腿上有一个目的地/她的大腿和内裤是甜蜜的/牵引着我螺旋式的呼吸……”
劳特累克在红磨坊,萨蒂在黑猫,鲁宾斯坦在屋顶上的牛。咖啡馆有的艺术家,卡巴莱也都有,白天夜晚,一晌贪欢。
拉古吕、简·艾薇尔、约瑟芬·贝克、蜜丝婷瑰、皮雅芙……巴黎卡巴莱一百年的绝代名伶,滚滚红尘。
文人+戏子,浮华苍凉生死爱恨。说不完。
还有配角、群众演员,比如书店、电影院、博物馆、剧场、旅馆、广场、露天市场、码头、私人居所、教堂、墓地……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它们,在一起,构成这本书,这出戏。
这一次的游荡。
说到底,写的是人。
在笑谈中,也泪如倾。
回到《瑞典火柴》。小说结尾,奥利维埃被姑姑领养,离开了蒙马特,离开了童年。多年以后,我站在孩子告别的路口,合上书,合上作家的话“我的街是太阳,白晃晃的,不变不灭。”
封面上的火柴蓦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