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腔调:咖啡馆、酒吧、文艺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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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
Le Quai

“咔——”一把锁闭合在艺术桥(Pontdes Arts)。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攥着锁,攥着锁上写的名字、日期。祈愿、亲吻。之后,分别把手中的钥匙用力丢进塞纳河。他们在激流中寻找回声。什么也没有。

这个情境重复着。一天、一年。万千的锁填补了桥栏杆的所有空隙。景像盛大,披金戴银。这座桥收留了失去钥匙的锁、带着炫耀的行为,收留了爱情,不问青红皂白。它也收留了许多路过的孤单。还有,在桥上卖锁的人,他的无动于衷,也收留了。

在巴黎,总要留下点儿什么。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离开。

“现在,我们去哪儿?”男人问。

“我也不知道。”女人回答。

他们还是走了,下桥,消失在拉丁区。无论如何,故事要继续,要接上刚才的桥段。

那把锁完全冷了,我看见了他们的名字,我也会很快忘记。

河岸上另一把锁正在开启。

一只慵懒的绿书箱打开了,旧书、老杂志、铜版画、1920年代的报纸,在太阳下晾晒。摊主并不内疚自己的迟到,也不介意长日将尽。

翻看几页加缪的《局外人》,买一张卡尔·波特的唱片。沿着码头游荡,书摊开着、关着,似乎全看主人的心情。经过的人是否停留也依心情。

我停留,因为一组《小王子》的插图,或是旧日的色情小画、它们在风中薄脆的声音,或是红磨坊老招贴颓唐的调子,或是抽屉里散乱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不相识的人,或是明信片上的笔迹、话语、邮戳上模糊的日子。也因为这本不完整的波德莱尔诗集、书页间霉菌的气味,或是封面女郎裸露轻佻的目光……

喜欢这样荒废时间。

这时,一个年轻修女的经过带来了某种惊奇,也带来黄昏。她的影子在堤岸上生长、流动,经过人们、树、石阶,也经过挂在书箱一角的锁和属于它的钥匙。我跟从她的影子直到新桥(Pont Neuf),直到圣-米歇尔码头(Quai Saint-Michel)——让·热内(Jean Genet)的码头。

等待夜幕降临。

“为了犯罪,我已欲火难捺。”

许多年了。

让热·内老了。他靠在圣米歇尔码头,看夜色。塞纳河浑浊、虚荣,是证人,守口如瓶。

一河灯火漂着巴黎的油脂,掩埋往事。有大船开过,他看着外国游客脸上的痴迷。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有钟声,从圣母院传来,不,钟声是他虚构的。

小偷,他珍藏着这个身份。今晚,他要完成一个仪式,简单说,偷点儿东西。许多年了,这个念想从未消退过,他克服着,许多年了。偷点儿什么。比如,钱、首饰、一件外套、一本书、一个电话、一支口红、半盒烟……他无法决定。他什么都有,包括丧失感。这真让人绝望。他偶尔走动,做着决定。风和烘焙的味道,让他饥饿。是的,饥饿,这是一个根本性的象征,完美地符合这个仪式。偷一块面包吧。他这样想。不再犹豫。他做了,走进码头对面的店铺,得手,轻而易举。之后,他回到堤岸,咬了一口,静立不动。

这是一块苦涩的面包,仿佛一直在那家小店,那只篮子里等着他,许多年了。

1910-1949,让·热内的语词编年史:私生子——遗弃——领养——小学生——歧视——养母去世——再被领养——夜不归宿——出走——偷——流浪——偷——少年犯——管教所——外藉军团除名士兵——流浪——男妓——偷——囚室——惯偷——不停坐牢——不停偷——新囚室——写作——偷——写作。

“写作”是个具异物感的词,填充了热内在悲苦童年和忙碌的小偷生活外的空白。十岁,他第一次偷东西,文学天份也同时显现。小偷生活动荡、危险、心理压力大,只有囚室才可以获得某种寂静、庇护。他写作,诗、小说、剧本。

他从地狱得见天堂。

1940年12月,热内因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书店偷书被判了第十个刑期。之后,是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个刑期。此间,他在囚室写了长诗《死刑犯》、小说《鲜花圣母》。在每个刑期之间的自由,他偷窃为生,同时照看朋友在圣米歇尔码头的书摊。

1942年4月,热内遇到两个书友,意愿读他的作品。可是,他再次被抓,关了六个月。最终,这两个书友转年读到了《鲜花圣母》的手稿,并把热内引荐给了让·谷克多,被惊为天人。尽管是战时,纸张短缺,谷克多依然在1943年出版了此书。起初,《鲜花圣母》作为色情书标着高价私下贩卖,但旋即引起关注。接着,他写了小说《玫瑰的奇迹》、《殡仪》、《布雷斯特之争》、《小偷日记》和剧作《女仆》。

然而,热内并没有放下小偷的工作和犯罪的热情。1949年,对他的十项指控成立,热内面临终身刑期。在谷克多、萨特、毕加索等重头人物的斡旋申诉下,总统发布特赦令,热内再也没有回到监狱。

1952年,萨特为伽利玛出版社推出的热内全集写了长序《喜剧演员和殉道者圣热内》,旧日的小偷,一时名满天下。

可是,自由不过不是监狱。正常生活使热内万分痛苦。之后的五年他什么也没有写。1950年代后期,他写作了三部荒诞戏剧《阳台》、《黑奴》、《屏风》。

他从天堂得见地狱。

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热内不再写作,成为社会活动家。他关注法国移民生存现状,抗议警察暴力,探访巴勒斯坦难民营,支持美国黑人民权运动……

之前的虚构情境源于这个河岸边的老者。他让我想起让·热内。现在,正如我愿,他像热内那样吸烟、躇踌、无所信靠。之后,穿过路口,消失在圣米歇尔大道的夜色。两手空空,仿佛刚刚失去一块面包。

热内是同性恋者。1956年,他遇到了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十八岁的阿卜杜拉。1958年,

他为他写了诗《走钢索的人》。1964年,阿卜杜拉自杀。

1982年,德国导演法斯宾德拍摄了电影《雾港水手》,改编自热内小说《布雷斯特之

争》,他把这部电影献给自缢于法国监狱的同性爱人。完成本片后,法斯宾德因吸毒过量而死。

热内沉迷巴比妥毒瘾,余生一直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低等旅馆,随身只有一件小行李箱,装着朋友的信和他的手稿。

晚年,热内患上喉癌。1986年4月15日晚,巴黎十三区,杰克斯旅店205房间,他从床上摔到地下,死去,一个人。

“苦役犯囚衣的条纹红白相间。如果让我真诚地选择我热衷的世界,我将选择囚衣的天地,因为我至少有权在其中发掘出我渴望找到的意义……”

正如我愿,还记得《小偷日记》的开始。

正如我愿,下起一些雨。

虚构情境中的那艘游船返回了,一把伞在甲板上轰然打开。

此时此刻。

那些被丢进塞纳河的钥匙,有的正变成河床,有的正奔向大海。

圣米歇尔码头Quai Saint-Michel

地铁:Sanit-Michel(4号线)

修女

艺术桥

书摊

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