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聂绀弩旧体诗全编》
李 零
聂绀弩先生的旧体诗,大雅若俗,不但漂亮,而且有趣,全然不像那些唱和古人孤芳自赏追求高古却索然无味的诗。他写得真好—好到有人誉为“独一无二”,简直是诗史上的绝唱—但初不以诗名。早年,世知有聂氏者,多半是因为他的杂文。他在《聂绀弩杂文集》的自序里说,鲁迅的杂文“已及身而绝”,自己只是个学习仿效者。
他是鲁迅的追随者。
1957年,毛泽东在上海答罗稷南问“要是鲁迅还活着会怎么样”,答案是“要么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鲁迅,脾气大,大到可以蔑视领导和群众、组织和纪律。我从冯雪峰的回忆看,前一种可能更大。
鲁迅当然没活到1957年(他死于1936年),但聂绀弩先生的遭遇就是答案,很多鲁迅追随者的下场就是答案。
胡风集团,原来是左派。57年的“右派”,民主党派也好,青年学生也好,原来也是左派。党员更不用说。
1950年代是左翼势头最猛的时代,风行草偃,全世界如此。
谁都想不到,原来的左派,后来变成了“右派”。
时人论“风骨”,常举王国维、陈寅恪为例。这两位大师,他们的感情寄托是前革命时代,因为跟革命闹别扭,闹到无话可说、无事可干,才成就其大学问。
鲁迅不是这种人,聂绀弩也不是。他们都是左翼文学家和革命者。聂氏是黄埔二期生和1934年的共产党员,革命的资格很老。
什么叫“中国的脊梁”?一是“敢单身鏖战的武人”,二是“敢抚哭叛徒的吊客”,鲁迅如是说。这不是如今常说的“风骨”。
革命是个反噬其身的怪物。参加革命,不但可能蒙冤受屈,还会掉脑袋—不一定被敌人杀,很可能被自己杀。
运交华盖,牢狱之灾。聂先生的不幸,成就了他的诗,成就了他自成一格的诗风。
他说,他是1959年才动手写旧体诗。这是“诗画满墙”时代的尾声。我还记得,那是个毛主席带头全民上阵谁都诗兴大发的时代。前有《红旗歌谣》,后有《天安门诗抄》,遗风播荡,至少延续到“文革”结束,不写则已,一开口,全是气壮山河。
聂诗不同于毛体。
当古诗已经山穷水尽,除了模仿还是模仿,除了用典还是用典,毫无出路的时候,他却开始学写旧体诗,用古体打油,铄古铸今,入于化境。
他的律诗,有很多妙语惊人的流水对,酣畅淋漓,特别能传达感情。
他活得很苦,眼泪泡着心,却始终不忘幽默,自嘲自讽,自娱自乐,苦中作乐。
从他的诗,我们可以看到个人的渺小、人生的荒诞和无奈,还有他的恨,还有他的爱。
我理解,这是他最后的精神寄托。
诗如其人,有如他的传记。
2009年12月2日写于北京蓝旗营
李零,1948年6月生。1985年起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