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领奖记
刘 烜
我喜欢看季先生颁奖,无论在会场上还是在电视里,我都愿意去看。他颁的奖,都属于文化方面的,与我的专业有关,其实,更重要的是看看他的风采。季先生颁奖,很认真,又平易,一丝一毫也没有某种恩赐的派头。现代人的笑,有装笑、阴笑、假笑,以及礼仪小姐式的呆笑,季先生微笑起来却是由衷地高兴:为了中国学术的进步,为了一辈辈学者的成长,高兴得仿佛他自己得了奖似的。
我见到季先生最近的一次颁奖,是在友谊宾馆的贵宾厅。那是1995年11月20日傍晚,宣布设立“北京大学季羡林海外基金”,同时为北京大学在社会科学研究方面做出卓越成绩的学者颁奖。那时北京的深秋已笼罩着浓烈的寒意,但是许多平时不太出门的老教授也赶来了。可见大家十分重视,情绪颇为激昂,似乎看到久旱的庄稼地得了甘霖。北京大学的文科,五四以来一直享誉海内外,眼下遇到很大困难。外界一般不易理解,甚至连好多在高校工作的北大校友也认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我只得讲“大有大的难处”。“大”指什么?原来重视学术研究是北京大学的一“大”特色。“难处”何在?现今出书要教授自备出版费用,出一本三十万字的书,索取三万元。这相当于一位教授两年多的全部工资。北京大学校方想了办法,亦感杯水车薪。好端端的北京大学竟然出现了全校上下公认的“滑坡”,季先生在这个紧要关头,毅然挺身而出做了两件事。一是以身作则,坚持进行学术研究。他每天清晨四、五点钟起床,坚持了五十多年。二十多卷的《季羡林文集》,大部分今年出版,有的还在赶写。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清晨,季先生踏雪一公里,赶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看书。他本人根本不觉得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仍然和平时一样,但工作人员十分惊奇,逢人便赞叹季先生的毅力、勇气、对学术研究的执著的精神。二是季先生亲自去募集资金,支持学术研究。他以八十多岁的高龄四处奔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知天上哪一朵云彩有雨”。现今成立“北京大学季羡林海外基金”显然是一场“及时雨”。会场上,灯光透亮。主席台中间,季先生端坐着,穿了一身黑呢中山装,有浩然不屈之气概。特别是在周围的众多西装的映衬下,更显出凝重、肃穆,恰如黑色的中流砥柱。季先生颁奖后又接受许多人向他献花。他忙着向周围认识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因为激动,脸上放着红光。他很快将一大抱鲜花一朵一朵地分给大家;我也得了一朵,是火红的玫瑰。
季先生为别人颁奖,似乎司空见惯;然而人们极少见到季先生自己领奖。我真幸运,有一个偶然的机会,目睹了这个场面。那是因为季先生在《十月》杂志上发表过《泰国行》,一共五篇散文;该杂志要授予季先生1995年度散文一等奖。这篇文章的责任编辑顾建平先生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应该由谁来给季先生颁奖?应该在什么地方颁奖?踌躇再三,我想不出一条合适的建议。因为,在我们这个礼仪之邦中,有一条不成文的习惯,应该由地位高的人向地位低的人颁奖,年龄大的向年轻的颁奖。所以,向季先生颁奖的人不容易找。最后,杂志社决定由顾建平先生将奖品送到季先生家里;小顾却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送。顾建平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念书时,听过我的课,所以我就称他为“小顾”,季先生也叫他“小顾”。我上北京大学时,虽然也听过季先生的课,现今却已离开了“小字辈”了。我当时忽然悟到,准是小顾特别重视这次使命;或许还会紧张。于是,我就答应陪他一起去送,还主动提出为他照相。他却说:“希望季先生轻松一下,他太累了。”
1996年1月4日,为约定去季先生家送奖的日子。小顾本来熟悉季先生家,临时却约我上午十时半准时在北京大学西门与他会合,再一起去。待我准时赶到指定地点,却没有见到小顾。足足等了十分钟,只见小顾跑着推了自行车赶来,气喘吁吁地说:“真抱歉,自行车突然坏了。”在北京的隆冬季节,我见他脸上都有汗,身上穿的黄皮茄克好像是新的,真挺拔。我们一起赶到季先生家里,季先生已离开了他写作时用的书桌,端坐在他经常接客的房间里了。小顾熟悉季先生,为迟到而抱歉。因为,季先生是十分严格地遵守约定时间的。在我的记忆中,德国哲学家康德,散步也是严格遵守时间的。也许季先生留德十年,受到那里的文化气氛的熏陶。要是论到中国学者的习惯,散步正是兴致所至的时候,大约不会顾及准时与否的。
大家刚坐下,小顾就说:“我们《十月》杂志特别感谢季先生的支持。在季先生支持下,现在我们《十月》是全国大型文学期刊中订户最多的杂志之一。”季先生马上接上去说:“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小顾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红的证书和一个纸盒,走到季先生的座位旁,轻轻打开纸盒,里面露出一个金光灿灿的奖牌,镶嵌在紫檀木上,显得典雅大方。他指给季先生看,奖牌上镌刻着季先生的名字和得奖作品篇名。大红的证书上写道:“季羡林先生:您的散文《泰国行》荣获第五届《十月》文学奖。”小顾在一旁感慨:“这金牌挺雅致,可惜是铜的,不是金的。”季先生却对他说:“所谓金牌,大都是铜的,听说邓亚萍得了一个真的金牌;她当之无愧。”说完,坦然地笑了,似乎并不在乎是金的还是铜的。小顾又拿出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奖金,又略带遗憾地说:“奖金只有800元人民币,给季先生是少了一点。”倒是季先生反过来安慰他:“不少,比我这个月的工资还多。”季先生平时的月工资也只有一千元左右,相当于北京市“的士”司机的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过了一会儿,季先生又说:“我从小养成了‘爬格子’的习惯,现在每天还在‘爬格子’,所以,钱是够用的。”前后只用十分钟时间,小顾顺利完成了送奖的任务,如同学生向老师交作业那样的亲切、自然。
季先生站起来,邀请小顾与他一起照相,连同那个“证书”和奖牌。以后,季先生又独自打开“证书”,双手捧着,爽朗地笑着,笑得真高兴。我近来为季先生照过几次相,对这张照片最满意。因为看起来,他比平时至少年轻十岁。
我以为全部程序就此结束了。不料小顾又从旁边拿出一个很长的卷,打开一看,是大挂历。挂历上,每个月都有一只可爱的波斯猫。季先生马上站起来,赶上去看,品评着每只猫的神态、气度。季先生家里也有一只波斯猫,这时候,也在旁边凑热闹。它很温和,两眼炯炯有神,如同画上的一样,只是画上的猫白色的毛更光洁、蓬松,经过特别的照料。看来,这是小顾自己为季先生准备的新年礼物。我平时真看不出来,小顾还很细心,显然知道季先生喜欢猫。我从未养过猫,到季先生家里去,开始认识了这只波斯猫。在我看来,猫的长处,在于感情上的稳定性。你得意时,猫也亲热;你沮丧时,猫也同样亲热,即使你文化大革命中当上了“牛鬼蛇神”,猫还是同平时一样的和你亲热。季先生说:“猫通人性。”真是一语中的。在猫的王国里,定然没有“世态炎凉”这个词。小顾事先告诉我说:“希望让季先生轻松一下。”原来这个挂历就是特有的轻松剂。季先生轻松地笑了。小顾在我的心目中也陡然成为“大顾”了。
大家坐下后,小顾又一次阐述他的主张:“中国散文应该提高文化品位。”季先生立刻表示认同。于是,小顾再约季先生写文章,并且坦诚地告诉季先生:“我约了您的文章,也得了奖。”不知是因为被他的坦诚而感动,还是与他的主张获得共鸣,或许兼而有之,总之,季先生又高兴地答应为他写文章了。小顾又问季先生说:“写散文要注意什么?”季先生稍加思索后才说:“照我的体会,写散文要注意艺术上的提高。比如开头、结尾都不容易。作者要背点古文,还应作点传统的语言训练,比如作对子。”我读季先生的散文,感到朴实、淳厚,技巧用得使人感觉不出来,使我常联想起朱光潜先生精心翻译的《歌德谈话录》,那里有穿透一切的洞察力,充溢着睿智,饱含独特的人生体验。季先生到过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去,他歌颂的春雨、二月兰,我们也见过,但是,他的体验是独特的。我们正是从这里感受到生活的真谛。
约略两个星期之后,小顾给我打电话问道:季先生的奖牌还在吗?一次,我去季先生处,看到那个“金牌”突出地站在书架的最高层上,一抬头定然会见到,可见季先生仍然喜欢它。闲谈间,我又提起那天说过的希望季先生“轻松一下”的意思。这天,季先生情绪挺好,表示应该接受,不过要等眼前的几件急事办完。我接着问:“眼前的急事有多少呢?”季先生慢慢算来:还有三、四本书,早已计划好的,要加紧写完,以便使《文集》基本编好;一定要在1996年开始出版他主编的《东方文化集成》,共500本。季先生的“眼前的急事”说起来很轻松,其实,这比北京大学绝大多数教授一辈子的工作量都大。况且,季先生还有繁忙的社会活动,有广泛的国内外学术交往。有人说,编书要季先生组织,写书找季先生指导,书稿常请季先生作序,著作出版也靠季先生争取资助,大量图书出版之后,季先生又是全国图书奖的评定者之一。所以,季先生的日程表经常排得满满的。对于一个85岁的老人来说,负担实在过重了。但是,季先生却喜欢这样的生活,习惯于这样的节奏。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和祖国的文化事业血肉相联,和东方文化的繁荣、发展紧密结合在一起了。近几百年以来,西方文化传遍全球,所以东方人了解西方的多,西方人了解东方的太少。眼下无论是东方学者还是西方学者都渐渐认识到这个偏颇,况且现时东方的经济已经崛起,东方的文化已开始走向复兴、繁荣。季先生曾经预言:21世纪将是东方的世纪。正是这股历史潮流的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推动着他,使他将东方式的顿悟、洞察力、圆融之智,与他在西方文化中汲取的严谨、理性、逻辑与分析,加上山东大汉的倔强的民族精神,融汇贯通在一起形成了他独特的人格力量。季羡林的名字,将作为21世纪东方文化的一个象征而闪烁着光彩。为了挑起这付历史重担,祝颂季先生经常有“轻松一下”的机会。
注:“文革”后期,有缘研究禅学,拓展了学术空间,知道禅改变了人们对中国文化格局的认识;历史上中国人的信仰世界,禅是重要支撑点;中国人人性的发展,向善民族性格的形成,有禅的作用。在讨论《红楼梦》是儒家还是法家时,感悟到不懂禅读不通《红楼梦》。禅是世界上宝贵的文化遗产。这些都与季羡林先生的支持、教导分不开的。先生今乘鹤西去,我以先生读过的旧文录此志念。
刘烜,1936年生。196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供职于本系文艺理论教研室,历任各类教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