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烹小鲜
聂鸥至少有两套笔墨。她的简介上说,她擅长水墨画、油画。我亲近她,还是源自连环画。80年代初的《连环画报》上,有她跟孙为民两人画的《星期三的紫罗兰》,极尽精雅之能,画中那外国女郎的形貌衣饰、发肤态度,我都爱不释手,临摹过好多次。它甚至影响了我对衣饰的审美,我多年都在谋求一件深色条子的衬衫或裙子,跟那画上一样的。隔不久,我又买了一本小人书《山猫嘴说媒》,是山乡的故事,画的笔法拙朴山野,仿佛赵树理的山药蛋派,投合了我的另一口味。如果要在洋派和山野之间穿梭,那后者还更贴心些,有时候我刻意扎小辫、穿旧的碎花衬衫——十一二岁,我开始穿给自己看了。《山猫嘴说媒》的画家是谁,我一看居然又是孙为民、聂鸥,这怎么可能?这么截然不同的两套图画,彼此不见丝毫干连的影子,他们是怎么摆脱画笔中固有的自己,总不像换衣服那样简单吧?这两个人不知为何总在一起画画。很多年后我才得知,他们是夫妻档。据行内人称,孙为民的写实工夫了得,可以做聂鸥的老师,可是我看过署他一个人名字的画,感觉就像《红楼梦》的后四十回,不好看了。所以我喜欢的肯定是聂鸥,不必细分他俩究竟怎么合作。
《山猫嘴说媒》,根据范乃仲同名评书改编,孙为民、聂鸥绘,中国曲艺出版社1982年第1版。
《山猫嘴说媒》少有人提,被提得多的是《人生》。《人生》就是路遥的《人生》,由孙为民、聂鸥绘成连环画,获得过全国美展铜奖。连环画在画坛的地位,似乎比通俗文学在文坛的地位还低些,除非获了大奖才得提升。大概只有贺友直是例外,他是只会画连环画的,“非有故事不能画”,而他照样在世界各地举办个人画展,法国的连环画中心昂古莱姆还请他去当荣誉市民。《人生》,其写实工夫被誉为炉火纯青:“那种极高功力的素描表现,将陕西质朴厚重的人文景观展现得淋漓尽致,高加林与刘巧珍的感情世界在陕西质朴风情的背景下,塑造得鲜明深远、格调清新,令人回肠荡气。”这评价十足主流口吻。我猜想《人生》的绘画是不是以孙为民为主,虽然每次他的署名都在前,这个作品可能真是他的戏份多。而聂鸥是以情趣胜出的,这么说吧:孙为民的画有架子,聂鸥的画有意思。像《山猫嘴说媒》这样的连环画,就该由聂鸥大显身手,尽管连她自己也未必觉得这个作品很重要。
山猫嘴是一个人的外号,此人靠说媒混日子,坑蒙拐骗,诈人钱财。从他这个外号可知这个故事的调子:带着山里人的幽默,有热闹戏,拉拉锯锯的最终以喜剧收场。山猫嘴的一张嘴厉害,吃鱼一个嘴角进鱼,一个嘴吐刺,他如此能兜转,最后还是把自己转栽了:他兜不过圈子了,只好请亲生女儿出马解围,结果女儿假戏真做地嫁给了被她爹蒙骗的青年——他两个本来就互有情意,剩下山猫大爹连拍手带跺脚。故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的后期,山猫嘴在前面大半段一直为所欲为,到了结尾处,“文化大革命”咔嚓一声结束,山猫嘴也就得到了应有的惩治:“再不敢了”,他说。这样的情节安排也决定了这作品是俏皮的,不沉重的,谑而不虐的,如同烹饪中的“小鲜”,换了如椽大笔,可能还不好拿捏——而它的轻俏鲜活恰恰就是适合聂鸥画笔的度数。
聂鸥可能随手就画出一幅又一幅的连环图。北京生长的她在乡村呆过几年,田间阡陌,鸡犬之声,大概在她心中能延伸出几十尺的长卷,够她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当一个画家多好,放眼望见的身周四处,尽是画。眼里心里的世界,可以在纸上缩微显现,本来不甚合心意的地方,经了画笔就合了心意,它比真的更美。“在河南省东部的一个地方,一溜排列着十个小村庄:大庄、二庄、三庄、四庄,一直排列到十庄……”鳞次栉比的农家院落,一座挨一座,这里那里都有荷着锄牵着牛挽着筐篮推着车的农人,走在阡陌上。村是光棍村,树是峥嵘的。人逢喜事,鸡鸭管自跑,鸟儿凑趣飞。也有旖旎的时分:“一会儿,雨停了。二郎搀凤兰上车,拉起车子继续走。两个人边走边谈。这时,二郎希望这条路长长的,永远走不到头,让凤兰坐在车上和他谈话……”
《山猫嘴说媒》我是上小学五年级时买的。因为喜欢,工作以后单单把它带在了身边。有一回搬家,来帮忙的朋友信手把它扔了,扔在了垃圾如山的走廊上。我经过,我的惯于在垃圾中发现宝贝的眼睛一下看见了它,我把它捡了回来。
2007.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