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理论”语言(代序)
李欧梵
我本来不打算为这本书写序,原因很明显,书中讨论了我的学术著作,我的作品既然成了研究的对象,就不能够再“说三道四”了。何况我本来就是这个英语世界学术圈里的人,只不过因为提早退休,离开美国学府到香港任教,所以目前我似乎处于英文和华语这两个世界的边缘。这篇小序,是在季进教授再三催促之下,才勉为其难而写的,也是从这个边缘视角,用一种自我反省的态度而写的。
当初季进向我提起,想要研究美国的汉学——特别是海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情况,问我的意见,我颇为犹豫,这有什么好研究的呢?然而他提醒我,对于中国的学者而言,海外汉学是绝对值得借鉴的,至少它提出了不少新的话题、方法和理论,值得闭塞已久的国内同行参照。我一向主张学术无国界,只有语言的隔阂,应该多鼓励互相交流,最好超越国界,就像我心爱的古典音乐一样。我被他说服了。如今读这本书,真是获益良多,值得向各位同行和读者推荐。
这本书总览半个多世纪——约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到21世纪初十年——英语世界(以美国为主)的学者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包括近代和当代)的研究,几乎把所有的重要著作涵盖。季进和他的得意门生余夏云下了极大的工夫,使得这本书成为至今为止海外汉学研究的一个里程碑。我要特别指出,两位作者的评论观点(见本书“绪论”)客观而持平,对各个学者的不同学术观点都采取兼容并包的同情态度,也不忘把这些著作分门别类,放在一个整体的诠释框架之中。这个诠释框架是季进多年来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教学和编辑工作所得来的成果。更难能可贵的是书中所用的语言,虽然充满了理论性的名词和用语,但读来都相当清楚,不难理解,这也是一大成就(但仍然引起我的反思)。由于我自己的著作被包含在内,所以我对于本书各章节的详细内容就不做评论了。在此只想谈谈我自己的一点反思,即有关西方理论语言“挪用”到中文语境后所产生的问题,说不定和本书所观照的主题有点间接关系。在反思的过程中,我也附带把自己在美国学界的教学和研究经验拉进来,因此要声明,这篇前言只代表我个人的感想,不是严格的书评。
一
在美国的汉学界,本来没有现代文学这个学科,也没有专授现代文学的教授。在传统汉学的领域之中,中国文学指的就是古典的诗词,甚至戏曲和明清小说都是稍后才加上去的。夏志清教授的大著《中国现代小说史》初版于1961 年,可谓为英语世界现代文学的研究奠定一个基础,然而夏先生受聘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教的课程却不止现代文学,也包括古典小说和元杂剧。我自己在哈佛所接受的训练是历史,后来不自觉地“跨界”到现代文学的领域,纯属个人的爱好和导师的“纵容”,在拙著《我的哈佛岁月》中已经叙述得很多。20世纪70年代末,正是我个人在学术生涯上的失落时期,被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解雇以后,不知何去何从。侥幸得到印第安纳大学东亚语文学系的教职,这才发奋把现代文学的研究作为专业,遂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商大计,在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支持下,一连出版了一系列的中国现代文学名著的英译本,也附带出版“中国文学与社会的研究”书系。这才为这个新的学术领域打下一个初步的基础。
美国学界当年很注重“field”,也就是专业领域,“跨学科”的说法并不流行。然而,这个中国现代文学的专业如何定位?这也要经过时间的考验。第一批进入这个专业的学者,大多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人,只有少数受过比较文学训练的学者,如刘绍铭,他也是夏氏兄弟的大弟子和我的好友,为这个专业贡献良多。他不但组织班子把夏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翻译成中文(出版于 1979年),而且也为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编辑了两三本中国现代小说的选集。没有这类教科书,我们在美国根本无法上课。如今在美国各主要大学的东亚系,都有中国现代文学的专职教授,而且变成最能够吸引学生的热门学科。加以近年来对于视觉媒体,特别是电影的研究,突飞猛进,现代文学和电影也合为一体,变成一个跨学科的专业。然而,任何一个新的学科,在初发迹的时期,必须要不断地“证明”它的重要性与“合法性”,因为它本来没有学术上的传统,所以要为自己在学术上求得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而不再受以古典为主的汉学界的偏见和鄙视。这一段筚路蓝缕的早期历史,新一代的学者(内中不少是来自中国、在美国受过正统比较文学和理论训练的佼佼者)可能早已遗忘了。
本书“绪论”的总标题是“海外汉学与学术共同体的建构”,言下之意似乎已经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作为海外汉学的一部分,其实不然。我们如果记得这一段历史的话,也许可以对这个学科后来的“理论转向”进一步了解,因为这个学科的成熟,是和“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的兴起同步的。这一个新的学科,几乎把文学、视觉媒体、性别、种族等议题合在一起,并以源自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理论”(Critical Theory)为其理论基础,但很快地就扩展到法国的“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及新一波的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理论的范畴。现代中国文学研究者不能像传统汉学一样闭关自守,其背后的另一个原因是,美国学院的现当代中国的研究,本属于“地区研究”(Area Studies)的一部分,而后者却是冷战时期设立的研究项目,所谓中国专家“China Expert”或“China Watcher”,即是指此,有明显的政治目的。如今时过境迁,20世纪60年代以后,就有学界人士提倡废除“地区研究”,因为它没有专业学术训练的基础,如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等学科,所以在严格的专业学科上站不住脚。因此,地区研究的学者需要在另一个专业中找到栖身之处。这个现象在社会科学方面最为明显,譬如不少研究当代中国经济的专家,也必须得到经济系的认可。那么中国文学呢?古典文学的教授有的也在比较文学系授课,如哈佛的宇文所安教授;有的则置之不理。现代文学不可能自闭,所以很快地就和“文化研究”挂上钩,开始了“理论转向”。
我个人20世纪80年代在芝加哥大学任教时,也做了一点“理论转向”,然而转得不够全面,因为我至今对于西方文化理论的“适用性”有所保留,因此我对理论的态度也十分暧昧。当时没有想到,“文化研究”这个新的学科(一开始就是一个“跨学科”)如今几乎已凌驾文学本身的研究了,经过各种理论的洗礼以后,它已经从一种“方法”变成一个学科和学系了。换言之,就是另一个专业。而文化研究的趋势一向紧跟当代,21世纪的世界变化越来越快,如今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潮流席卷世界各地,学术界也难免受到影响,因此“文化研究”这个学科本身也要跟着转型,变得越来越“当代化”,几乎不理任何历史传统。甚至有人认为“后现代”的理论本身已经过时,被各种全球化的理论取代。生活在变化日新月异的此时此刻,不少人文学科的学者已经再度转向,他们认为由于电脑和网络科技的发展,传统的人文学科都要作废了,“人文”的理论论述被“去人化”之后,只有变成“后人文”了,因为我们已经进入所谓“后人类”(post-human)的世界。据闻美国理论界的名学者米勒(J.Hillis Miller)在中国演讲时已经提出“Digital Humanities”(数码人文)这个新学科的名字。其理论内容有待探讨。
二
这些新的世界潮流,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究竟有何影响?我至今很难肯定。本书的“结语”提出“世界文学语境下的海外汉学研究”的问题,很有前瞻性。然而到底“世界文学”的发展会如何?目前言之尚早。我认为它显然是传统西方比较文学的扩展和再生,特别看重翻译和传播的重要性,而文学文本和原来的写作语言的地位又如何?这也是在华文语境生长和受教育、从没有出洋留学的学者的焦虑:如果一切都经过翻译的话,中文著作的终极价值又何在?是否比得上翻译过来的海外汉学?对于有双语基础的学者,如果学术诠释的主流语言完全变成英文的话,又何必用中文写作呢?我在台湾和香港屡次听到中文系研究生的困惑:“老师,我们学习中国文学,必须套用西方理论吗?”这个困惑的背后隐含了两个大问题,一个是中国文学和语言的“主体性”何在?另一个相关的问题是为什么理论都是西方来的,难道中国文学就没有自己的理论吗?
我个人永远徘徊在中西两个语境和两种学院文化之中。我同情第一个立场,因为我认为在如今“全球化”的潮流影响之下,反而加重了西方学术的地位和其专业语言,而用中文写出来的学术论著却被视为“二等货”。目前香港各大学竞相提倡用英语教学和写作,甚至连中国文学也要用英文教。既然要“国际化”,为什么不可以中西并用,一视同仁?这个“国际化”的压力,使得亚洲各地的华人学者(不只是中国)不知所从,于是竞相“媚外”,忘记了自己文化本身的资源。中国现代文学也有它自己的学术传统,我认为这种学术传统是在民国时代,也就是从五四新文化时期开始建立的,但没有完成。近年来王德威教授关于中国美学的抒情传统和它与现代的相关性,就是从这个方向有感而发的。
最近我开始对民国时代的学术史产生浓厚的兴趣,这才发现我们这一代留过洋的学者对于外语的掌握,比他们那一代差远了!随便举几个例子:众所周知,鲁迅懂日文和德文,然而他讲中国小说史的时候,并没有用日本或德国的理论系统。胡适大谈科学的方法,但研究中国小说依然用考证,原来考证是五四时期“整理国故”的显学,而不是欧洲的汉学,其实欧洲汉学的传统也奠基在语言——特别是古代语言——的掌握。以介绍西方理论出名的朱光潜、梁宗岱、宗白华等人,更不用提钱锺书,他们不但精通外语,而且在自己的理论文章中处处不忘和中国传统比较。在比较文学这个学科尚未在中国建立之前,他们已经用比较文学的方法探讨了。如今比较文学在英美式微,似乎被世界文学取代,我们是否应该反省一下:中国现代文学本身的学术系谱何在?五四时期的作家和学者做了大量的翻译工作,我们如何处理?又如何与当代英语世界的理论“接枝”?在民国时代没有现代文学这个学科,也没有专门研究“现代性”的理论,只有“现代”这个名词,施蜇存编的《现代》杂志的外文名称是“Les Contemporains”,现代就是当代,几乎是同义词。因为那个时候还处于“现代”,还没有“后现代”这个名词。当时也有各种西方理论(包括伯格森和克罗齐的理论),那一代人对于同时代和以前的西方理论都是以开放的心态接受的,用以建立新的学术典范,但没有随意套用到中国文学上面。即使是王国维受叔本华的启发而研究《红楼梦》,并没有把叔本华的理论强压在他深厚的国学根基上面。我读他们的视野广博又深入浅出的学术著作,不禁慨叹: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出不了什么大师了。
中国现代文学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古今中外兼容并包的学科,因此我一向也主张,这个领域的学者个个都背了一个十字架:纵向的一轴指向传统,横向的一轴指向西方,我们是在这双重“影响的焦虑”下做学问。我自觉学问不足,该学的东西太多了。只从横向看去,我们对于西方文学理论本身的传统,到底掌握得够了吗?记得在哈佛我和季进闲聊的时候,偶尔提到我在20世纪60年代初到美国的时候对于西方理论的兴趣,当时我把理论和文学文本混在一起读,特别是存在主义的大师萨特和加缪的小说和散文,也读其他学者研究存在主义的书,不分青红皂白。当年的主流文学理论是“新批评”,我反而没有什么兴趣,因为它不讲作品的文化背景和作者生平。后来我读了几位讨论欧洲文化和文学(包括理论)的著作,包括乔治·斯坦纳的《语言与沉默》,大为倾倒。这是一本散文集,文笔典雅之至,字里行间洋溢着人文精神。原来我喜欢的批评家,个个都是人文主义者,他们写的散文式的批评,把批评和理论合二为一,文体(style)都特别出色。在学界领军的理论人物是耶鲁的René Wellek 和哈佛的Harry Levin,还有纽约的那批公共知识分子,如哥伦比亚大学的Lionel Trilling 和Jacques Barzun,当然还有稍后的Susan Sontag,我读他/她们的著作,对内容一知半解,却对他们的文笔,深感佩服。常年住在普林斯顿的 Edmund Wilson,虽然早已退休,但影响力仍然很大。这些人物身跨学院内外,时常在知识性的文学杂志发表文章,并非只写学术论文在学术期刊登载。他们的文学批评,也可算是文学理论,为后一代学界的“反叛”铺路,我们不能不知道这个背景。没有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进后来竟然把这些早期理论大师的著作汇集起来,编了一套《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介绍给了中文世界,真是功莫大焉。
我研究西方理论,非但把(好的)理论当作文学文本来读,而且必要时又要把理论本身和“应用”完全分开。当我读本雅明的文章的时候,往往把它作为文化批评的散文或杂文来读,感受他对于当代欧洲文化的敏感,根本忘记“挪用”,虽然在拙著《上海摩登》的最后一章提到他的“都市漫游者”的理论,但不敢全盘照搬。后来对他的文章越来越感兴趣,早已忘了把他和中国文学研究拉上关系。有时候,读他的《柏林童年》会想到我自己的童年,文化之间的差异何止千里!后来读他的名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只“幻想”他的德文文体是什么样子,最近在德国终于买到一本德文版,却因自己学习德文的资历太浅,不得其门而入。我从这个经验中所取得的教训是:好的理论本身就值得细读,像一本文学名著一样;坏的理论往往是二手的演绎,不值得花大功夫读,浏览一下就够了。随意套用理论,反而对理论不够尊敬。各种理论本身也有它自己的系谱,有时我把它当做思想史或文化史来读。总而言之,我不是为了挪用才来读理论,而是纯为了欣赏其本身思想的奥妙和它的文体语言。
在美国长期用英文写作,我发现自己的中文文笔似乎退步了。回港以后,我故意不停地用中文写半学术性的评论文章,但随时也感觉到英文在背后作祟。如果用中文写学术文章,反而没有写英文时那么执着,必须用最适当的词语。这也使我领悟到:原来学术论文和杂文的文体是两码子的事。但区别究竟在哪里?是否一定要用理论性的语言才算学术文章?我回顾民国时代的学术语言,大多有散文色彩,读来并不深奥。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很多是活跃在学院内外的“两栖动物”,但似乎有一种自觉,希望把自己的学术传给更广泛的大众,而不限于专业学子,这也是一种五四的精神。学院专业化,和学院官僚化(bureaucratization)一样,是一个“现代化”的副产品。长此以往,真正的知识传播的前景堪忧。一个更值得忧虑的现象是:学术论文的文体变成一种规格,徒具形式的空架子,在一大堆套用的西方理论术语笼罩下,内容反而显得空洞,甚至乏善可陈,更不必提作者的文笔,因为每个人写的句子都差不多,读来枯燥乏味,有时更不知所云。我认为这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文精神危机,除非你认为今日已无人文精神可言。
三
语言的运用,对于学者来说不是一件小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就内容而言,有时候文笔和内容也大有关系。本书的绪论中谈到“想象的学术共同体”的观念,学术语言是否也是构成这个“共同体”的因素?什么样的文笔会写出什么内容的论文?倒过来说也可以,什么样的内容需要什么样的文笔?这个问题,记得多年前美国学界的一个杂志曾经出专号讨论过,时当Hayden White 的那本《元历史》(Meta-History)刚刚出版的年代(20世纪70年代中期),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我觉得自己在用英文写作的时候,心目中隐隐存在一个虚构的“读者共同体”,他/她们可能是同行,也更可能是不懂中文的美国学者和读者,而不是清一色的华人。我用中文写作,就没有这个感觉和想象。那么,把西方理论的语言放进中文语境的时候,是否产生内容和形式上的“质”的改变?是否要顾及到一个读者的“想象共同体”?(为什么要用“共同体”这个较抽象的名词来翻译“community”,而不用“群体”或“社群”?是否有理论上的根据?)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只能提出来,立此存照。我甚至有种感觉:如果写学术文章不用点高深的抽象名词,学院读者就会瞧不起我的学问。可惜事与愿违,我就是写不出这种理论性强的文章,也许是多年来写文化批评的杂文写惯了,改不回来了。怎么办?
这让我不禁想到季进和余夏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所面临的困难:如何把一些海外学者的“理论挂帅”的著作介绍得很清楚,使得只懂中文的读者了解其内容,至少可以使圈内的同行专家看得懂。这是一件费神费事、吃力而不讨好的工作。我在此要特别感谢本书的两位作者,他们的文体读来颇为顺畅,一般中文读者也看得懂,更可贵的是,他们把理论名词的原文和译名,以及外国学者的原名和中文名如数交代列出,这是一个负责任的表现。
然而,不容否认,本书的文字和文体也受到理论语言的影响。它的章节编排的概念大多也是从理论的话题得来的。全书共九章,只有第一章(“文学史的多元重构”)和第六章(“通俗文学的文化政治”),不全被理论笼罩。中国国内学者最熟悉的是文学史,然而,海外学者写的“文学史”并不企图全面,也不是教科书。“通俗文学”的研究方法,中外也有差异。季进任教的苏州大学,在范伯群教授率领下,本是通俗文学的大本营,然而他们的学术理想是否和西方理论中所谓的“政治”一模一样?有待商榷。(顺便在此一提,我用“商榷”这个字眼,看来很“传统”,和目前的理论语言中常用的“negotiation”,不见得是一回事,也不知道谁把这个英文字译成“协商”,在平常中文语境,像是外交辞令。)第二章的标题“回旋的现代性追寻”,仿佛出自我的一本书名,看来我也是创用这个名词的始作俑者之一,如今“现代性”这个名词已经在美、中学界泛滥成灾了,什么书都挂一个“现代性”的名字,反而把原来的(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涵义弄得模糊不清。问题出在中文语境中的这个“性”字,至今我也无可奈何。
其他几章,从“跨性别的话语政治”(第三章)、“诗史的辩证和变奏”(第四章,来自王德威的理论名词),到“自我的呈现与发明”(第五章,“呈现”一字,想系“representation”的中译)、“马克思主义与美学”(第七章)、“跨语际的文化实践”(第八章)和“多元化的视觉文本”(第九章),皆是西方理论引导下的概念,这恰恰证明,英语世界和国内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模式,最基本的差异就是海外受西方理论的影响越来越深,因此语言也逐渐变得很抽象,而且时常作譬喻或寓言式的借用。译成中文以后,懂得英文的双语读者,有时还要暗自把理论名字“还原”到英文,才能理解此中的奥妙,但不懂英文或完全对理论外行的读者可能就容易落在五里雾中。
如何解决——或“协商”——这一个语言的分野,至今还没有好的方案。我个人的态度仍然是:对于理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千万不能用来障人耳目。不容否认,整个当代中文学术写作的语言已经大量渗透了外来语,特别是从英文的学术语言直接翻译出来的名词,至今我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纯正的中文的语体文了。我认为这个语言问题值得检讨,就是因为它带来了不少误导和误读。在理论上,“误读”是一种创意解读的方法,但在实用的层次上,情况就不那么简单了。我只用一个理论名词作一个例子和总结。本书数次引用美国理论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的名言“always historicize”,中文译作“历史化”,究竟是何意义?这个词最早出现在他的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政治无意识》)一书中。詹教授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他的各种理论根底雄厚,早已熟读弗洛伊德、拉康和德里达。他用这个字的背后还有一层意义,那就是“history as an absent cause”,历史(在很多文学文本中)作为“缺席”的因素,反而是他认为最重要的因素。他在这本书中重新诠释几本19世纪英法写实主义的小说,从细致的文本分析中找出文本内涵的历史因素,它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转折都有决定性的影响。换言之,他呼吁“历史化”,正是因为表面上看来历史在文本中“缺席”,他要用辩证的方法把这些缺席的因素挖出来。这也是对于卢卡奇(Georg Lukács)理论的一种修正和改写。因此有时也不免用了不少“寓言”式的读法,此书的副标题就是“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叙事作为社会性的象征行为),至少这是我个人的理解。詹氏的著作有一个很明确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系谱:从卢卡奇一直到他自己,而且他视野广阔,是关心现代中国文学的少数西方理论家之一。他的一篇名文,就是以《民族寓言》为题,讨论第三世界文学(他特别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例)和西方过度“个人化”的文学不同之处,在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界尽人皆知。我之所以“旧文”重提,以此为例,就是因为不论我们是否同意他的见解,必须尊重他所用的理论名词背后的深意。他的“历史化”方法,不是指文学史,也不是“诗与史的辩证与变奏”,后者(王德威的用语)却是源自中国文学的传统。
以上的很多“废话”完全出自个人感受,因为我想对一个关键问题做一个回应:理论对我又有何“用”?我的回答是:绝对有用,但不是“拿来主义”式的直接套用,而是用来增广我的见识,刺激我的思考。理论往往可以带出新的问题,有时也为我的学术研究提供灵感,或作为背后的参照。理论可以“缺席”,必要时才把它请到文本分析的“前台”,然而理论绝不能挂帅。对中国现代文学有兴趣的普通读者大可不管理论;对理论感兴趣的学者,或可把理论和文本用“对位”法(counterpoint)来处理。这又是一个音乐名词,意指一首乐曲(如巴赫的作品)中又两个主题,各自有不同的旋律,是对等的,而诠释者就像巴赫一样,最后要将之合在一起。因此中文文本和西方理论之间的“协商”,变成至关重要的分析环节,不是说说就算,所有“跨文化”和“跨语境”的研究,都不能避免语言本身的问题。
2017年3月17日于香港中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