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农军”能否思考“人学”问题
小说手稿的发掘与定性
1956年曲波以《林海雪原荡匪记》为名将小说手稿送往人民文学出版社,但稿件最初并未引起注意。后来年轻编辑龙世辉从稿件登记处将这份稿子随意领走,打算在编辑手头书稿之余,尽早处理这份手稿。“稿纸有大有小,每一叠都用不同的碎布条拴着,字儿老长老长一个,伸胳膊踢腿儿的,很不好认。”[2]这是很有低文化作者特色的手稿,稿纸既不讲究,且字迹还难认。但龙世辉“最初展读初稿,他就从作品并不规范工整的字里行间嗅出了浓郁的传奇气息,判断出这是写革命战争英雄人物的带有浪漫色彩的传奇故事,如果及时推出来,是可以代替旧小说,取代旧的武侠小说的读者市场的”[3]。龙世辉将自己的基本看法向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楼适夷作了汇报,得到后者肯定后,便着手编辑。在编辑过程中,龙世辉感到“初稿中的爱情描写写得比较简单”,他建议曲波增加爱情描写的分量。曲波在两星期后拿来了新写的《小白鸽彻夜施医术》、《少剑波雪乡萌情心》两章。但龙世辉似乎对自己的判断和修改没有十足的把握,出于“鉴审的困惑和发稿的犹豫”[4],他将小说原稿呈送给《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秦兆阳,秦兆阳看了“作者并未修改,编者亦未加工”的原稿后,认为小说必会畅销。为了宣传,秦兆阳从原稿中选取了第三、四、五、六、七、八共六章,仔细修改后[5],以《奇袭虎狼窝》为名发表在《人民文学》1957年第2期上。
从目前能见到的这份手稿看,秦兆阳对小说原稿的修改可谓“大动干戈”,某种程度上说,《林海雪原》出版后,即被权威批评家“表扬”深具“民族风格”,秦兆阳的修改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农军”出身的作者,如上一章已经谈到的,他自身受影响最深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一类通俗小说,小说的语言、人物设置、情节安排都有着这些作品的影响;但作者同时又是内在于五四传统之内的,他的文化想象与语言又会带上五四欧化的色彩,而这些欧化的自觉不自觉的努力,基本上被秦兆阳删改了。不可否认,秦兆阳的不少修改,的确是为了使叙述紧凑,是一般编辑都会采取的手段,但也有不少的删改,从语法、语汇到情感上,都明显地压抑了作者的“洋腔调”追求。这些“洋腔调”包括长句、被动句式、虚词、抽象名词的使用。在作者,这些都是他所见到的现代汉语的传统;而在编辑,则修改了大多数的长句,改大多数的被动句为主动句,删去了可能会产生歧义的抽象名词。
秦兆阳和曲波的经历有着相似之处,都是上到小学。秦兆阳回忆孩子们上学学写字,是按照一种印好了的“红仿”描画的。红仿的内容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人,可知礼也”,并且从书上读到过“人为万物之灵”的说法。[6]
当1938年曲波参军,随后进入胶东公学学习时,秦兆阳在陕甘宁边区旬邑县境内的陕北公学分校学习[7],1938年底学习结束,进了鲁迅艺术学院,后又调到边区保安处编《除奸画报》。1939年6月秦兆阳回到鲁艺。7月,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青年培训班各抽一部分人组成华北联合大学,由抗大抽出一部分人组成抗大二分校,由罗瑞卿和成仿吾领队。秦此后就在华北联合大学工作,在文艺工作团美术组,侯金镜在文学组。[8]1940年初,秦兆阳被调到联大文艺学院美术研究室担任教学工作,“1943年春天,我为了不愿意过无所事事的日子,不愿意在如火如荼的抗日战争中处于旁观的地位”, “就主动要求到斗争最残酷的冀中十分区去工作”, “从此才比较多地了解了人民,了解了战争,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改造了自己,因而决定了我以后几十年文学工作的道路”。[9]
在进入对秦兆阳修改的具体分析之前,先简单地谈一下秦兆阳的办刊方针以及他对《林海雪原》的基本态度。据洪子诚先生考证,1956年春天到1957年春天这一段时间,秦兆阳尽管只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但却是实际“主持笔政”的。[10]他“主政”期间,办刊方针比较明确。“刊发了一系列的、后来被称为‘百花文学’、或被称为‘创作逆流’的那些代表性作品”,包括刘宾雁等的特写,王蒙、李国文、何又化(秦兆阳)等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以尖锐揭露现实生活的矛盾为它们的主题”。[11]但秦兆阳并不是一味地欣赏揭露阴暗面的“现实主义”作品,他的视野很宽广,认为“我们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宗旨,但也要兼顾到其他流派有现实性和积极意义的好作品”。[12]晚年他还跟青年学者强调,希望自己培养的作者群是“既冷峻地批判现实的阴暗面,又看到生活的光明面。这样两者都顾到的情况”,强调自己“到现在还坚持”“生活总要有希望,有光明也有黑暗,刊物要给人以力量,鼓舞,不能偏到哪一面”。[13]秦兆阳对《林海雪原》这样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情节又“引人入胜”的作品,应当是喜爱的。在1988年他还向青年研究者明确表示“1956年的全部原稿,我是看过的。我认为作品很好,一定会引起反响”。[14]
但是在具体修改原稿的时候,秦兆阳却是“痛下杀手”的。研究者将龙世辉和秦兆阳的修改原则的不同,概括为“龙世辉重在思想内容的把握”[15], “秦兆阳意在艺术形式的锤炼”[16],此话大体不差,但如果考虑到形式与内容之难分及彼此纠缠,这种概括还是不够精准。秦兆阳是以强力介入到作者的写作中的,他用自己的修改型塑作品的“民族风格”,而这种风格的型塑,使被修改的这部分内容的情感色彩相对“窄化”,因此作品的内容也会发生变化。而龙世辉由于资历等原因,相对比较缺少主见,他对于思想内容的把握并不“准确”,甚至会在初次编辑中留下严重的问题,只是在再版时由于要按照已经见到的权威批评文章进行删改,而批评文章多从“个人英雄主义”等方面入手,所以显得龙世辉的删改似乎偏于思想内容了。不过,至今为止我们没有见到过龙世辉修改过的原稿,因此对他编辑工作的分析相对困难,也须更为谨慎。[17]
原稿中有关“人”的抽象词汇之被删
原稿写山民“蘑菇老人”独居深山,先是对小分队的到来满怀戒心和敌意。白茹对他细心照看,并为他治病,诊断老人“患的肠炎”,还“服侍他吃药,给他注射,生火煮米汤,又用温水给他洗手擦脸”, “像亲闺女一样的殷勤”,老人态度有所软化。后来队员们送了一套白衬衣和一个烟荷包给老人,这一举动将老人情绪推向高潮,他激动得哭了起来。作者写道,这是“由于共产主义战士给老人第一次享受了人间的感情,人间的温暖”,并且还借老人的口说出“天下的东西,只有人才会感情的哭。我这六十八岁,第一次享受了人的感情。所以我才会哭!”这两处关于“人间”、“人”的叙述与表达,都被秦兆阳删除。删除的原因,似乎可以从多方面分析。从技术角度说,后一处老人自己说出的话里,“天下的东西”、“人才会感情的哭”似有语病,而“只有”、“所以”等连词在“蘑菇老人”这样无文化的山民嘴里说出来也许过于书面化了,这都是显见的毛病。但前一处作为叙述者的解说,谈到“人间的感情,人间的温暖”似乎没有大的毛病,而且在修改稿上可以看到,秦兆阳删掉“人间的感情,人间的温暖”之后又添写了一句“他是第一次尝到了人的温暖”,但最后还是划掉了。这一修改细节说明秦兆阳在此处还是反复斟酌的。那么,是不是秦兆阳讳言“人”呢?似乎也不是。《奇袭虎狼窝》发表于出版在2月的《人民文学》1957年第2期,曲波是1956年下半年将稿件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秦兆阳修改的时间应该是1956年底或1957年初,此时,王任叔在《新港》1957年第1期刚刚发表了《论人情》,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1957年5月)还未发表,而秦兆阳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修改,还未被逐条整理发布于《人民日报》(1957年5月)。秦兆阳的“弦”还不会绷得那么紧。那么,一个更符合逻辑的解释应该是他认为“农军”没有说出“人的感情”这样的表达能力。这关系到作为小知识分子的编辑对“工农兵”以及“农军”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状况的认定。这是颇堪玩味的。
就是在1956年,同样是秦兆阳担任编辑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里,接近尾声处有一段主人公林震的内心独白,其中有:“人,是多么复杂啊!一切一切事情决不会像刘世吾所说的:‘就那么回事’。不,决不是就那么回事。正因为不是就那么回事,所以人应该用正直的感情严肃认真地去对待一切。”这段话全部是秦兆阳增添的。[18]这里对于“人”的理解,如“人,是多么复杂啊!”是一位青年知识分子的泛阶级论的思考。而秦兆阳在自己所写的小说里,也曾谈过“人”的问题。1950年6月秦兆阳曾在天津《文艺学习》上发表短篇小说《为孩子们祝福》,小说第一节标题为《头一课讲的是“人”》,在小说里,老师和学生讨论“人”的概念,老师认为“只有马列主义才能给予‘人’以最正确最完善的解释,人的最大特点是会劳动,是能够用劳动创造世界……”,同时也讲了不少“人压迫人”的故事。[19]在这篇小说里,能够正确地解释“人”这个定义的是“教师”这一角色。由这两个例子可以看到,“人”的问题都是由知识分子来谈的,在秦兆阳这里,或许他认为关于“人”的抽象思考,是“工农兵”所不太可能拥有的,所以相关的表达尽数被删除。
但其实在“农军”作者那里,未必就不能有关于“人”的思考。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关于“工农兵”究竟会使用什么样的词语来进行写作和思想这一问题,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理论家、批评家之间存在着争议。主张城市无产阶级“可以创造”现代汉语的瞿秋白,却认为农民的对话里说出“挨饥受辱”那样的字眼,是作者在“描写的技术”上的“幼稚”,这种语言是“五四式的假白话”。[20]而在1940年代写了不少工农人物的路翎,则坚持认为“工农劳动者,他们的内心里面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知识语言,不土语的,但因为羞怯,因为说出来费力,和因为这是‘上流人’的语言,所以便很少说了”,一旦这些人“激昂起来,不回避的时候”, “灵魂”、“心灵”、“愉快”、“苦恼”等词汇都会出现,虽然“这种情况不很多”,但“作为作者”,他却愿意把这看做工农劳动者“反抗这种精神奴役的创伤”的“奋斗”。[21]曲波的写作用到“人”,也用到“灵魂”等词汇,在小说正式出版时,都被删除,但对于“农军”作者的这种努力还是可以做一些探讨的。他们对于“人”的理解,也许并不复杂,但却也在晚清以来的“人学”脉络中。
这里不妨做一点扩展性的说明。按照王尔敏的考察,“人权”这一外来观念在近代中国之最初“创始启念”乃因“苦力贸易所激起之人格觉醒与防护”。19世纪华工出洋,形成“苦力贸易”(“卖猪仔”)问题,“华工悲惨情况,再度激起畜生、奴隶,与真正做人之实际分野,此即自然导向于人格之肯定,以至于进而加以保护”[22]。在西方刺激下形成的“人权”观念,重点首在基本生存权之卫护,后来五四时期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也以更朴素直接的语言表述为“个人以心力的劳作,换得适当的衣食住与医药,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由生存权之保障,方有精神上之追求,“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这大概可以说是五四人道主义的基本内涵的重要一面。广义而言,五四人道主义还包含着以个人主义为特征的另一面,但就本处讨论的文化较低阶层对于人道主义的理解,主要还是基于生存、平等这一面。而这一人道主义的内涵,与中国革命所倡导的平等理想确有相通之处,我们经常会在“革命历史小说”当中看到物质的匮乏如何使穷人无以为“人”,而“革命”的成果首先是保障这些穷人获致物质,使之由“鬼”而“人”。其次,“科学”、“卫生”等概念与一些实践性操作,亦使得穷人的解放与成“人”有更成熟的依托。
这些思路在新中国有其延续性。1957年钱谷融在《论“文学是人学”》中,指出“人学”要点是“把人当作人”, “把人当作人,对自己来说,就意味着要维护自己的独立自主的权利;对别人来说,又意味着人与人之间要互相承认、互相尊重”,要“承认人的正当的权利,尊重人的健康的感情”,并且指出“这种人道主义的理想就是在人民群众中有着最深的根底,最广的基础的”。[23]列宁曾经谈到无产阶级“由于不可避免的、无法掩饰的、根本不可抗拒的贫困的逼迫,不得不直接地忿怒地反对那种非人性”。[24]贫困的逼迫可以使人直接感受到“非人性”的境遇,从这个角度说,普通人在极端贫困的生活状态下都能捕捉到“非人之感”。因而,当“蘑菇老人”得到物质上的赠予,其精神上所受的抚慰使其生发出“人”的自我感觉,却也不是十分突兀的。而秦兆阳将所有的“人”、“人间”字眼尽数删去,而代之以“他说不下去了”,还是把“蘑菇老人”挤到了“无语”状态中。
[1] 鲁迅:《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 《鲁迅全集》第4卷,第28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2] 顾育豹:《林海雪原小说初稿发掘记》,另外,笔者在曲波先生家中见到的部分原稿,也大致是这种情况。
[3] 李频:《龙世辉的编辑生涯》,第32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
[4] 李频:《龙世辉的编辑生涯》,第35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
[5] 1999年11月25日,在曲波先生家中,笔者见到了保存完好的秦兆阳修改过的原稿。原稿誊写在绿格大16开的500字稿纸上,沿页边以白色布条装订;秦兆阳用红笔在原稿上修改、增删。笔者蒙曲波刘波伉俪允许,曾摘抄了大部分的修改情况。现将这部分修改实录整理后附录于本书,供研究者参考,并纪念曲波先生。
[6] 秦兆阳:《童年》, 《举起这杯热酒——秦兆阳散文选》,第113—11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
[7] 关于这段经历,可参看秦兆阳:《忆侯金镜》,秦兆阳:《忆亡母》, 《举起这杯热酒——秦兆阳散文选》,第170页、196页。
[8] 秦兆阳:《忆亡母》, 《举起这杯热酒——秦兆阳散文选》,第188页。
[9] 秦兆阳《忆侯金镜》, 《举起这杯热酒——秦兆阳散文选》,第176页。
[10] 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第10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11] 同上书,第108页。
[12] 这是《人民文学》1957年第1期“编者的话”,洪子诚认为秦兆阳的思想“可以窥见一斑”。见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第107页。
[13] 李频:《磨稿亿万字 多少悲欢泪——缅怀秦兆阳先生》, 《出版广角》,1997年第2期。
[14] 李频:《龙世辉的编辑生涯》,第40页,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
[15] 同上书,第77页。
[16] 同上书,第79页。
[17] 我们只能比照小说原稿、秦兆阳修改、小说初版这三者来研究龙世辉的修改。经秦兆阳修改的那六章,即小说版的三、四、五、六、七、八章中,与秦兆阳的修改有变化的,大致可以断定为是龙世辉对小说原稿所做的修改。
[18] 参看《〈人民文学〉编辑部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原稿的修改情况》, 《人民日报》,1957年5月7日。
[19] 秦兆阳:《为孩子们祝福》, 《文艺学习》,第1卷第5期(1950年6月)
[20] 瞿秋白:《革命的浪漫谛克》,引自“旧籍新刊”之《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乱弹·多余的话》,第257页,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
[21] 路翎:《一起共患难的友人和导师——我与胡风》,收晓风主编:《我与胡风》,第714—715页,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3年。
[22] 王尔敏:《中国近代之人权醒觉》, 《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集》,第372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23] 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原载《文艺月报》(上海)1957年5月,收《当代文艺问题十讲》,第11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
[24] 列宁:《马克思和恩格斯〈神圣的家族〉一书摘要》,引自巴人《论人情》, 《中国当代文学史料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