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张全义失宠投别主 葛从周得志赴幽冥（上）
五代十国乱如粥，朝秦暮楚无恩仇。堪叹失节张全义，惭对恒忠葛从周！
——第二十二回诗引
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西元九一二年，朱梁乾化二年，朱友珪与朱友文争位，命马夫冯廷谔刺杀其父朱温。可怜！一代雄主朱温本已病笃，复绕殿内柱子躲避半天，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便被冯廷谔杀死，终年六十一岁。朱友珪终得践位，改年号为凤历，将父朱温葬于宣陵，谥号神武元圣孝皇帝，庙号太祖。史说朱友珪又名朱友球，出身至贼，生母乃是亳州营妓。唐僖宗光启年间，朱温镇守宣武军，有次率军经过亳州，召其母陪侍，并且怀孕。朱温离去后十月有余，营妓差人至宣武军营来报朱温，说是生一男孩。朱温大喜，于是取小名遥喜，后被朱温接到身边，复取官名朱友珪。友珪长大后，狡猾多智谋，初封郢王，历任左右控鹤都指挥使、莱州刺史。朱友珪弑父登基之后，恐人论其得位不正，便大量赏赐将士以图收买人心，却致众多老将颇为不平。朱友珪亦荒淫无度，因此人心沸腾、民怨四起。
朱温既崩，便将野史所传轶事录之于后，以为终结。传说朱温出生之时天显异象，所居庐舍之上赤气上腾，很远就能看到一片红光。邻居以为朱家失火，纷纷提着水桶赶到救火，到朱家门口见一切平静如常，室内传出婴儿啼哭，朱温降生。朱温虽是自己反复无常，但最恨阿谀奉承之辈。为节度使之后，曾与幕僚及门客坐在大柳树下，朱温自言自语道：“此树奇材，应做车毂。”幕僚知其不可，乃不做声。众门客为了奉承，皆起身恭敬答道：“官家英明，是应该做车毂也。”朱温却勃然大怒道：“腐儒只喜顺口奉承，你等皆为此类。车毂须用榆木制作，柳木岂能为之耶！”便令左右将说“适宜做车毂”者全部杖杀。
史说朱温之妻子名曰张惠，但只寥寥数笔，记载甚疏。但据野史传闻，张惠温柔兼且英武多智，对朱温成就霸业颇多臂助。朱温暴躁易怒，因有张惠体贴照，往往收敛许多。凡遇大事不能决断，若向妻子询问，张惠必予分析预料，常常切中要害，使朱温茅塞顿开。有时朱温已率兵出征，中途却被张惠派使者赶上，说是奉张夫人之命，出战不利，朱温则立即下令收兵返回。张惠每尽最大努力约束朱温冲动暴虐之行，故使梁军诸将能无内耗作乱，一致对外。张惠与朱温共同生活二十余年，在朱温篡唐为帝前夕却染病去世，临终前依旧劝谏朱温道：“大王欲建霸业，我不能阻。你英武超群，大业必成，但有一事，大王若顾念夫妻之情，当记我嘱：大王易怒，有时冤杀部下、贪恋酒色，此亡国丧身之本也。戒杀远色四字，惟我夫铭记，则为妻泉下亦可瞑目矣。”嘱罢而死。王妃死后，众将无不悲伤。
另据野闻，梁军部下诸将，朱温最喜张全义，乃为幸臣。朱温尝至张全义家，命令张府所有女眷轮流陪睡。又说朱温晚年丧尽人伦，将诸子都派到外镇，或使其行军打仗，却在京城扒灰，命所有儿媳轮流入宫侍寝。复令人吃惊不解者，诸子对父亲乱伦之行非但不恨，反而利用妻子在父亲床前争宠，博取欢心，以求将来继承皇位。此举甚至被史官编入《新五代史》正史之书，历历在目。列位看官！那朱温作为一代雄主，最善用人御下，且后宫佳丽三千，何求不得，非为此禽兽不耻之行哉？尤其不可信者，朱温为帝后一直忙于征战，其后复病，六十高龄，岂能睡遍张全义阖府女眷，数十诸子之妻耶？此皆因后世历代为君者最恨谋反篡位之人，史官揣摸上意，故意不顾人情世理，全力抹黑朱温之举，后世读史者休为其迷惑可也。其实朱温一生所作之恶本就罄竹难书，再以淫乱之罪加之，反不可信矣。须知世人皆喜夸张偏颇，以表其情，兼达其意。若是爱煞一人，则将世间所有善行贤德皆加其身，譬如尧舜、商汤、文王、张良、孔明、魏徵、岳飞、袁崇焕等人是也；若是恨煞一人，亦将天下所有过犯之恶皆扣其首，譬如桀纣、幽王、秦始、魏武、隋炀、唐僖、秦桧、洪承畴等人是也。为世俗之辈者“人云亦云”尚为正人君子不取，况执史官正笔，任意鞭鞑者乎！
且说张全义此人，便因对朱温忠心耿耿，便被史官及历代文人墨客任意抹黑，致全失本来面目者也。刘全义初名刘居言，后又名刘宗奭，字国维，濮州临濮人氏。张全义出身田农之家，曾参与黄巢起义，因才具过人，被黄巢授为吏部尚书、充水运使。后投降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屡立战功，被表奏为泽州刺史，唐昭宗赐名张全义。刘全义生性勤俭，善抚军民，在任政绩卓著。诸葛爽病死，部将刘经立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留后，与李罕之争夺洛阳渑池，刘经为李罕之所败，退守河阳。诸葛仲方年幼，派张全义前去抵敌，张全义因与刘经不合，遂与李罕之结为同盟，调转矛头进攻刘经，并向李克用求援。刘经与诸葛仲方被迫逃往汴州投靠朱温，于是李罕之自领河阳节度使，命张全义为河南尹，治理洛阳。
当时洛阳经过多年战乱，仅存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张全义初到洛阳之时，麾下才百余人，放眼望去，只见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四野俱无耕者。张全义便从部下选出十八人为屯将，到周围十八县残存墟落树旗张榜，招抚流散逃亡民众，劝耕农桑，恢复生产。张全义为政宽简，除杀人者偿命处死以外，其余皆无严刑，无租税，民归之者如市，又选壮者教以战阵，以御寇盗。数年之后，都城坊曲渐复旧制，诸县户口率皆归复，桑麻蔚然，野无旷土。洛阳周围三十里内，若有蚕麦丰收农家，刘全义一定亲自到访，召其全家老幼，赏给酒食衣料，表示慰劳。民间皆言：“张公不喜声伎，见之未尝笑，独见良麦佳茧则笑耳。”凡见有田荒芜，便召集民众查问原因，若因缺牛耕者，便命有牛邻里助耕，共享田中所得。由是邻里有无相助，比户皆有蓄积，凶年不饥，洛阳遂复成富庶之都焉。
李罕之因与张全义刻臂为盟，谓是永同休戚之交，又自倚官高，因军中乏食，常向张全义求取军粮缣帛，索求无厌，引起张全义不满。文德元年，张全义于李罕之出兵攻打河东时，乘其后方无备，派兵袭取河阳，自任河阳节度使。李罕之投奔李克用，讨援兵三万回攻河阳，围困日久，城中食尽，张全义向朱温求救，得援解围。朱温命大将丁会守河阳，使张全义依旧任河南尹。张全义感其救命之恩，从此听命于朱温，对其忠心不二。其后朱温挟唐昭宗东迁洛阳，令张全义修缮洛阳宫殿，张全义全力以赴。朱温篡唐之时，刘全义则主动避让权位，不与诸将争功。朱温甚为赞赏，便命其为天平军节度使、守中书令，并封东平王。
朱温建梁称帝后，将张全义调回洛阳，仍任河南尹。又令张全义兼河阳节度使，进封魏王，赐名宗奭，欲其以当年辅弼周天子召公奭为榜样，努力为后梁效劳之意也。张全义一直小心谨慎，不但效法萧何，竭力做好梁军后勤供应，且忍辱负重，至常人难以接受程度。盖念当年为李罕之兵围河阳，啖木屑以为食，而得朱温来援活命大恩。后人便因此故对其不耻，甚至编出任阖府女眷供朱温轮流迫淫至遍故事，亦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实不可取也。至梁末帝朱友贞时，张全义已不受信任，曾请到河北指挥作战，未被采纳。后唐庄宗李存勖攻占梁都开封，张全义从洛阳赶去觐见，李存勖客气相待，抚慰久之。张全义谓己“曾栖恶木，饮盗泉，实有瑕疵”，改去朱温所赐宗奭之名，并请李存勖行郊天之礼。又厚赂李存勖皇后刘氏，费尽心机，竟使刘皇后认其为义父，亦可谓异数。张全义在后唐极受尊崇，先被封为魏王，后改封齐王，任守太尉、中书令、河南尹并兼领河阳。此时便一改当年勤政爱民之态，凡百姓词讼以先诉者为得理，为时所非。另与县令罗贯有私愤，便通过刘皇后杀罗贯，冤枉之声，闻之远近。同光四年二月，赵在礼据魏州发动兵变，张全义力荐李嗣源带兵平叛。李嗣源到魏州后便与变兵合流，张全义闻变忧惧不食而死，终年七十五岁。
按下张全义终生之事，复说朱友珪即皇帝位，升任韩勍为忠武军节度使，命其弟朱友贞为汴州留后，河中朱友谦为中书令。朱友谦拒不受命，又有龙骧军三千人劫持主将刘重霸占据怀州，声言讨伐弑君杀父之贼。凤历元年，朱温外孙袁象先、女婿驸马都尉赵岩、四子均王朱友贞与杨师厚等人密谋政变。袁象先领禁军数千杀入宫中，朱友珪与妻张皇后爬墙逃走未成，遂命冯廷谔将己与皇后杀死，随后冯廷谔自杀。朱友贞即位，是为后梁末帝。
此年亦乃故唐昭宗天佑十年。晋王见朱梁国政大乱，内斗不休，遂遣大将周德威率兵平定河北诸州，先后夺取幽州节度所辖顺州、安远军、檀州、卢台军、古北口、居庸关、武州、平州、营州等地。是年末，周德威攻破幽州，擒获刘仁恭、刘守光父子，幽州遂归于晋。周德威功高盖世，被晋王李存勖授为检校侍中、幽州卢龙节度使。周德威行兵出征，皆爱穿金盔金甲，外罩腥红战袍，由此威名远震，故天下之人皆称“周红袍”而不提其名。
话说梁主朱友贞闻报被李存勖平定幽燕之地，不由大惊，回顾父亲当初身边大将大都亡殁，更是六神无主。乃下诏重复启用老将葛从周，授以潞州节度使，加授检校太师、兼侍中，进封为陈留郡王，使其带兵北上攻取潞州，欲图恢复大梁全盛时国土，再现当年辉煌。不料诏旨刚刚发出，钦使来报：“葛从周老王父本已致仕在家，卧病多年，此时拜受陛下恩旨，一时高兴，竟大笑三声，断了气也！”朱友贞愈发惊慌，遂复下诏追封太尉，敕令厚葬，再得再思良将，重选元勋。此时左右近臣保奏当年先皇部下大将铁枪王彦章，现为濮州刺史及马步军都指挥使。梁主大悟，便立下诏书，委任王彦章迁任澶州刺史，并封开国伯。王彦章此时已是五十一岁老将，奏旨诣京谢恩，遂领军马，即日开赴河北，去寻周德威较量。
说话的！你道那葛从周一生戎马，本是老当益壮之际，怎地被一张诏旨，便要了老命？列位看官休得急躁，且听说话人从头叙明便知。史说葛从周字通美，濮州鄄城人，曾祖父名葛阮，祖父葛遇贤。父葛简在唐朝官高爵显，累次被赠为兵部尚书。其出身高门，名将世家，则不似唐末各路藩镇，半数以上皆出身于草莽，粗陋不文也。葛从周少年时便很豁达，兼有智慧谋略。因其父被权宦谗害早死，葛从周便失了家业，与母亲回至原籍，看本家长辈脸色度日，好不耐烦。只因王仙芝起于濮州造反，葛从周便投义军，做了高仙芝部下一名军校。其后王仙芝战死，复又跟尚让投靠了黄巢，渐因战功升为马步统领，辖一千步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