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潘仁美三贬愧辞世 李继迁百战傲复国（上）
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来，至今雁门遗公祠！
——第五十一回诗引
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却说宋太宗大举北伐，西路大军接连攻下云、应、寰、朔四州之地，军队驻扎桑乾河边，监军使王侁欲令先锋杨业进兵，以言语相激，主帅潘美因惧得罪王侁，沉默不言。杨业不悦，再要争执之时，忽然天子诏旨来到，说是东路军曹彬出师不利，命中西各路军马撤回。潘美见有皇帝明诏，遂松了一口气，对王、杨二人说道：“二公勿需争论，既有朝廷明旨，我等引兵且回，只须留兵断后埋伏，以防耶律斜殄前来追袭。”杨业怒犹难平，遂自请断后，掩护大军回到代州。大军刚入代州城内，探马来报，辽军将出陈家谷两狼山口，潘美急命备战，欲婴城固守。便在当日，朝廷却又下诏，命将云、应、寰、朔四州百姓迁徙到内地，对契丹实行坚壁清野。天使宣诏未了，探马复又来报，辽国萧太后与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室、五押惕隐等，率领东路得胜大军十万，已再次攻陷寰州。
潘美惊呆，与诸将商议道：“迁四州百姓内迁，岂是易为之事！况辽国复夺寰州，只余三州了。更有辽国十万大军随后虎视，愈发艰难矣。”杨业看了一眼王侁，转对潘美说道：“某有一计，将迁三州之民南下，且使辽兵不敢南下追击。”此言一出，王侁斜目而视，潘美则大喜道：“杨公既有妙策，请道其详。”杨业又看一眼王侁，见其不语，便献其计道：“今辽兵趁涿州之胜，兵力充足，士气旺盛，不可正面与战。朝廷既命我等护送四州百姓，今余三州，元帅只需带军自大石路出发，预先派人秘密告诉云州、朔州守将，待我大军离开代州之时，命云州部队先发。契丹人必然前来追袭，某请率本部军驻扎应州击之。元帅则令朔州百姓出城，直接进入石碣谷，复派一千弓箭手埋伏谷口，命骑兵在中路支援，则三州百姓俱走，可保万无一失矣。”潘美闻言大喜，击案叫绝道：“真张良、武侯之策也！”
未料话音刚出，王侁已经开口，冷声说道：“我三州屯有精兵数万，杨无敌却出如此畏惧怯懦之言，不亦愧乎！依某之计，只需命三州百姓直奔雁门北川，大张旗鼓以进，我以精兵断后护送南下，有何不可？”此论一发，护军将军刘文裕首表赞成。杨业怒道：“王监军虽善用兵，不知云代地理。若果如此，我军危矣。”王侁亦发怒道：“将军既一直号称无敌，今只要逃走，莫非欲引辽兵入寇！”杨业听他话中有骨，当即便欲反目，回思自己乃是北汉降将，道是疏不间亲，便强自压下怒气说道：“杨业非畏死之人也。只是时机不利，恃勇而战，徒损士卒，却不建功。监军既责我惧死，我应为先锋，马革裹尸可也。”王侁闻他上当，乃转恼为喜，亲斟酒一觥，奉与杨业道：“此乃谓我大宋无敌将军者也！某适才言语冲犯，亦是激将之计，欲使将军建立盖世功勋，令公休怪。”杨业接过，一口饮尽，迈步出帐。
潘美却知此战凶险，又顾念前番并肩抗敌之情，遂自帐中送出，叮嘱杨业小心在意，休要恃勇深入，徒丧性命。杨业心中一热，鼻子发酸，老英雄不禁两行泪下，泣对潘美说道：“你我皆是身经百战之将，固知此次行动定不利也。我乃是太原降将，城破之时按理便应死节。蒙天子厚恩不杀，反降隆恩宠命我为将帅，付以兵柄。非是我纵敌不击，实欲等待时机，建立奇功以报朝廷耳。今监军大人责我避敌，某岂敢不率先死命杀敌！”列位看官！此段话语明明记在《宋史》之中，却非是说话人凭空杜撰得来。后人皆云潘杨不合，若果如此，岂有如杨无敌浑身铮铮铁骨傲气，肯于仇人面前流泪者？二人情谊，细思便知。杨业哭罢收泪，手指陈家谷口复说道：“大帅可于此摆开步兵弓手，布两翼伏兵。我诱知至此，请为我援，可败辽兵，全身退军。否则，我军休矣。”潘美从之，执手相送。于是杨业回营，带长子杨延昭、次子杨延玉、三子杨延浦，引三千兵骑进入陈家谷口，自大石路趋朔州，欲引萧太后大军来追，出谷聚而歼之。虽然此计亦属甚妙，但王侁会否从中搞鬼，实在心中无底。
潘美送走杨业，寻思其诱敌之计并无不妥，于是自回大帐传令，率中军三万前往两狼山陈家谷，依计在谷口布阵设伏，专等辽兵前来。从寅时等到巳时，非但不见辽兵一人一骑前来，便是杨业父子三千骑兵，也是毫无音讯。王侁等了这半日，心中早已不耐，数次派人登上托逻台眺望，皆回报无有人迹，宿鸟不惊。王侁乃命两路伏军及一千弓弩手皆起，对元帅潘美说道：“此必是探报不明，寰、朔二州并无萧太后前来，或者契丹军数量有限，已被杨无敌包围，正在聚歼哩。我等若将三万大军死守，是贻误战机也。若不能趁此见功，则有何面目回见天子陛下！”潘美说道：“即便如此，我与杨令公约于日落合击契丹。今方巳时，自寰州至此单是往返亦不能够，将军何如此着急耶！若失令公约期，则三千步骑必致覆没矣。且再耐心等待两三个时辰，令公不来，任公自去。”王侁哪里肯听？遂登高呼道：“今契丹军已被杨令公打败撤走，杨无敌父子将独战其功矣。尔等可愿随我前去寰州杀敌？”诸将闻此，俱都打算争功，于是一齐声诺，皆随王侁及刘文裕立即离开谷口，绕道往北而去。潘美空为三军之帅，乃无权控制监军，于是自率本部沿交河向西南行军二十里，命人打探。
再说杨业与三子逶迤前往朔州，行至午时赶到城下，果见有契丹兵千人远来哨探，查看朔州情况。杨业也不击鼓鸣号，只将手中金刀抡开，三子在后跟随，骤然杀入辽兵阵中，便如狂风暴雨。辽兵出其不意，片刻间便折损八百有余，伤亡殆尽。杨业命长子延昭止住众军，入那百余残兵逃去，使与寰州城中萧太后报信，然后压住人马缓缓后退，引敌来追。辽兵败回城去，说与太后萧绰，萧太后果然大怒，即命耶律斜殄引大军三万，前往与战，命令务必活擒杨无敌，不要死杨业。耶律斜殄领命，急率一万精骑在前，二万步兵随后，骤马向朔州之南追击而来。数十里路程，也便是一柱香时间，已然追及杨业后军。当时杨业次子杨延玉押后，急与手下回身奋力接战，并依父亲嘱咐，且战向南且走。辽军中计，随后掩杀。
未料那辽军主将耶律斜轸也是个会用兵的，一面令人随后佯作掩杀，却并不苦追，以争取时间；同时早派副将萧挞凛兼道绕行杨业前军之左，先设下埋伏；自己又越过杨延玉后军，快马来与杨业交战。杨业见到耶律斜殄，自是熟人见面，不须通名介绍，挥刀即战。耶律斜殄边战边以言语相激，骂其卖主求荣，数典忘祖，复又假装败退，往左侧而走。杨业被他骂得火发，却忘了自己是来引诱敌军，只命长子领中军押住阵角，自率五百精骑往追耶律斜殄，则不幸落入萧挞凛包围，中伏大败。杨业毕竟是无敌大将，且萧太后早有严令在先，只要活杨业，不要死无敌，故此萧挞凛不敢命士兵放箭，被杨业单刀匹马杀出。杨业不见二子，于路招揽流散，方知长子已引辽兵冲出谷去，次子断后，却被辽将射杀。杨业闻罢大叫一声，在马上几乎昏倒，被军卒一把扯住，才未跌下马来。于是强忍悲痛，引百余残兵往南引退，从中午直到傍晚，方杀至陈家谷口。此时天至傍晚，残阳如血，只见谷口空荡荡地，哪里还有一个人影？杨业仰天大叫道：“某所担心之事，果然现矣！”
便在此时，忽听得背后金鼓大作，号角长鸣，马蹄动地。杨业倒垂金刀沥血，强压住突突心跳，回首看时，见辽兵满山遍谷，已杀至近前。杨业苦战一天，知道部下所余百名部众早已无力再战，便与众军道：“我受宋帝厚恩，当以死报之。尔等家中自有父母妻子，不必随我作无谓之死，这便出谷逃命去罢。若是逃不动时，便可向契丹投降，杨某不怪。”众军皆大哭道：“我等不逃不降，愿随令公死战！”于是返身杀回，刹时没入辽兵战阵，并无一人逃走，亦并无一个活命。此时杨业身上已被受数十处伤，乃振作精神，长啸一声，回马冲入敌阵，亲手杀死辽兵数百，并斩三名偏将。最终胯下坐骑亦中数箭，身受重伤，再也奔跑不动，只凭一腔热血冲出重围，倒卧在山坡林外。杨业知是此马颇通人***驮自己穿林而走，遂将身闪入树林，倚树喘息，以歇气力，预备逃走。不料却被一员辽将名唤耶律希达者，远远看见杨业背影在树后隐现，遂悄悄掩至林外，张弓引矢，一箭射中杨业肩头，将其钉在树上，动弹不得。耶律希达狂喜，急自身上解下绊甲丝绦，上前将杨业紧紧缚住。可叹堂堂无敌之将，终被一个无名末将擒获。此战杨延玉死，延昭侥幸逃脱，三千兵全军覆没。
大战结束，耶律斜殄收兵回到寰州，将杨业擒献圣宗。萧太后大喜，急命松绑，复令送去医官营帐包扎创伤，更衣沐浴，再行劝降。杨业便使医官请来耶律斜殄，当面说道：“某在汉主帐下之时为将，便与辽国交战三十余年，杀伤贵国兵士无数。若使我降契丹，则此罪之重，万死不足赎也。且大宋太宗皇帝待我恩重，某本欲讨敌保边以报皇恩，不料却被奸臣逼迫出兵，致遭惨败，丧师三千。对于宋辽两国，我皆重罪之人，尚有何脸目求生乎？”于是拒绝劝降，宁死不屈，绝食三日而死。此后杨业英勇事迹被传为佳话，即有辽国之人在密云古北口修建杨无敌庙，四时祀奠。杨业死后首级被传往云、应二州，宋军乃弃城而逃，至此雍熙北伐所取全部土地百姓复被辽军夺回，宋军精锐大量战死，余军战斗力大为削弱。陈家谷之战传报汴京，赵光义痛惜杨业之死，追赠太尉、大同军节度使。封杨业长子供奉官杨延昭任崇仪副使，三子殿直杨延浦、四子杨延训同为供奉官，杨延瑰、杨延贵、杨延彬担任殿直。赠次子杨延玉子爵，使其子袭之。罢潘美三职，王侁发配金州，刘文裕发配登州。
宋军在歧沟关一战遭到惨重失败后，北宋便完全丧失战略进攻能力，被迫转入战略防御。耶律休哥同年末与萧太后会兵，在君子馆之战中全歼宋军数万。辽军战后打扫战场，耶律休哥收宋军之尸以为京观，辽朝上下大喜，请圣宗及萧太后进封耶律休哥为宋国王，行再生礼。耶律休哥乃为辽国历史上独有行再生礼臣子。宋太宗闻军复败，愤恨不已，深责众将道：“朕向日回师之时，以陈抟祖师八阵图相授，是怎生嘱咐你来！尔等不遵成算，各骋所见，领十万甲士出塞逼斗，终往复劳弊，为敌所乘。着实可恨！”故待东路军主副帅曹彬、米信等人回朝之后，皆被贬官。列位看官！若论此战之失，主要责任在于东路帅曹彬，是也。其在攻取涿州后无法保证宋军粮道，危难之时又无力约束诸将，以至宋军最后全军撤退机会丧失。更在宋军溃败时骑马夜遁，导致全军崩溃，若无名将李继隆与李继奋奋战，损失愈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