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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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双族之城

熊育群

熊育群

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诗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长篇纪实作品《西藏的感动》《路上的祖先》等二十部。作品在德国、俄罗斯、意大利、日本、埃及等国翻译出版。

钟声浩荡

很长时间里,我都难以把赤坎琢磨透。她小,小得不经意间常遭人忽略。赤坎就像路途上不断出现的那些乡镇一样,无非是岭南充满五邑之地风味的一个小镇,这些圩镇大都留不下什么印象。但赤坎却不一样,她并不寻常,她的身上能够读到世界风云,甚至是人间传奇。

三百五十多年的历史,赤坎前两百年很平静,后面的一百多年,风云骤起,赤坎就像登上了戏台,戏剧一幕幕上演,一幕谢了一幕又来,新奇的事情总在发生着。无论生活在小镇的人,还是异乡过客,突然就找不到真实感了。

赤坎巨大变化的缘由,光从人文风土上去找,恐怕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得抬起头来,把目光掠过眼前的丘陵和平川,看到海洋,看到海洋深处的世界——这似乎有点难为人了。但这风潮正从远方涌入,弥漫于原野的八面来风——刮过了万里之遥的海洋。

如果你从船上来,在潭江登岸,走过江岸的堤西路、堤东路,你眼里看到了一字排开的骑楼:砖石水泥的楼房,高高的立柱,沿街的走廊,简洁或讲究的券拱,巴洛克风格卷纹的山墙。既有扑面的南洋建筑风味,更有欧陆风情的横移,而地方风土味在这仿造中亦顽强呈现,活脱脱一个岭南乡土版的欧陆小镇。如果你是一个内陆人,你一定会迷惑:这还是中国吗?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赤坎就是这副模样,迎接着四方宾朋。

站在堤东路司徒氏通俗图书馆,你会恍然置身于葡萄牙的街道。而从堤西路走近关族图书馆,进入欧式院门,你就像步入了罗马庭院。这是赤坎最醒目的两栋建筑,它们在潭江岸边拔地而起,门前南洋杉与它一比高下似的,高擎如臂。波光粼粼的倒影中,小镇有些恍惚,时空仿佛是另一片大陆的,是南欧还是北美?

赤坎之外,开平的土地上,充满异国情调的碉楼正在阡陌间纷纷耸立,一场乡村造楼运动开始了。二十世纪初,人们都在努力用遥远国度的建筑样式筑成自己的美庐。短短二三十年间,开平就变成了一个万国建筑博览场。几十年后,这些被称作碉楼的建筑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在这些建筑中,图书馆是另类的,它象征了乡村文化的觉醒,乡村宗族文化极少有像赤坎关氏、司徒氏这样,把读书摆到核心地位,当作宗族的荣耀。正是这两座图书馆,昭示了两大宗族人才辈出的未来。

司徒氏通俗图书馆、关族图书馆可谓建筑的精品。前者气势夺人,雍容、典雅,轩昂却不傲慢,散发着葡萄牙建筑风味。三层的楼高,正中一座钟楼,上两层贯通的葡萄牙式立柱,借钟楼的气势,生发出一种飞升的姿态。下面一层,建筑立面接应其上的动态,六条立柱四条延伸而下,另外两条与窗户两边红砖垒砌的窗柱呼应着。设计既有变化,又保持整体的气势。

同样的手法用在顶层古罗马券拱与底层三角形窗楣上,在呼应与变化中达成了丰富性与整体性的统一。上两层与一层,走廊与实体墙,开放与封闭,本难协调的立面,以底层打开的高大门窗来呼应,获得了稳重感,又避免了立柱一贯到底的单调。

司徒氏通俗图书馆不算高,却有高耸巍峨之感。最能体现情调的钟楼,大钟来自美国波士顿,拜占庭式的穹顶,高高立于屋顶,半圆的券拱,圆的时钟,如同画龙点睛,气韵神态毕现。

关族图书馆则稍晚修建,它是标准的欧洲建筑,门是营造的重点。正门两边各立一根粗壮的科林斯柱、半根方形柱,方柱似嵌入墙体。半圆形的拱门,顶起拱门的柱头是向上升起如花瓣的雕饰,繁简对比中它是繁,点缀精准恰似点睛之笔。

三层的楼房,四根方柱从底到顶,柱顶一个涡券和璎珞组成的雕饰,有柱头装饰的味道。这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柱头常用的造型。楼顶正中三角形门楣中,卷草纹的图案充满巴洛克风情。屋顶的钟楼,大钟来自德国,谁也想不到它走了九十年,直到今天依然咔嚓咔嚓响着,精密的齿轮与钟摆嗒嗒而动,推动指针转动,向着小镇准确地报时。关族图书馆建筑之精美不输于欧美本土建筑,甚至直追圆明园建筑的水准。

司徒氏图书馆由旅居美国、加拿大、菲律宾的司徒氏人捐建,广州市永和建筑公司承建,1925年建成。关族图书馆也是旅居美加的关氏后人捐款修建,承建商是旅港关族建筑商关穆的远利建筑公司,1929年落成。它们是两个家族颉颃互竞的产物,却成了两个家族的标志物。洪亮的钟声每天每时从各自的钟楼响起,数十年如一日,昭示着两大家族的光荣与使命。

沿着潭江,一栋栋异国风味的建筑成排连片地建起来了,它们以骑楼相通,采用方柱、外挑阳台、直线条的门窗,也有采用罗马柱、券拱的,阳台各有不同,墙面装饰有浮雕、窗洞、线脚。变化最大的在顶层与女儿墙的处理上,顶层罗马柱和券拱很多,女儿墙造型大都为欧式与中式混合,有的采用传统“金”字形瓦顶,有的山花之顶用扇贝饰件,底层还有做成伊斯兰建筑尖拱门的,有的把罗马柱和券拱贯通到了二楼。在这里,你既可领略西方巴洛克、洛可可遗风,也可以品鉴岭南风情、吉祥纹饰和中国古典卷草图案的坚守。

这些把坡屋顶、锅耳山墙等本土民居风格抛开的建筑,占据着潭江两岸,骑楼数量多达六百栋,宽度相加长度超过了三千米!大大的玻璃窗门不再是封闭的生活空间,生活也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方式。司徒氏、关氏两族人走进了图书馆,除了读中文书籍,还开办了英语培训班。两族人又在下埠鱼筍庙合建了开平中学。从此,弦歌之声不绝,民智广为开化,一个新的世界正在为他们打开。

家族圩集

赤坎原属新会,是各县交界之地,从前盗贼横行,匪患严重,是“四不管”地带。清顺治六年,朝廷设开平县,取开太平之意。赤坎曾做过开平县治。

开平地势由西北向东南倾斜,潭江由西往东流过开平全境,形成潭江冲积平原。赤坎地处潭江上游,形如海棠叶,西南有百足山,东南有三圭山,四周支流水系围绕,米岗冲、滘口冲、镇海等形成河网,于是得舟楫便利,从木帆船到“蓝烟囱”电轮船,赤坎人乘船可直通港澳。中华东路海颈码头便是赤坎人当年出门远行的起点。

赤坎方圆几十平方公里,人口数万,村落平畴相望。赤坎镇区三平方公里,两大家族在此开埠兴市——上埠为关氏族人地盘,下埠是司徒氏族人领地。

据《驼驸关氏族谱》记载,关族原籍福建建宁县,入粤始祖为关景器,北宋开宝年间,他于太子东宫左春坊学士位上,因“以言事奏封失序”而贬职冈州,冈州即新会。任职五年辞官归田,定居新会县如今的司前镇。

北宋中后期,其六世孙关兴义从新会迁至赤坎驼驸冈大梧村。明代隆庆年间关氏成为当地望族。民国《开平县志》有云:“有乡驼冈,庙水之旁,陇西关氏,族巨且彰。”

司徒氏迁自汴京,入粤始祖司徒宣翁随宋室南迁,由安徽、江西入粤,翻大庾岭、珠玑巷,先居广州,后定居新会水东石坑村。其七世孙司徒新唐元代后期迁至赤坎滘堤洲。

关氏、司徒氏先人初来赤坎,这里还是芦苇丛生的荒滩野地。他们同居一岛南北两边。司徒氏在清代顺治年间于东端潭江边开设集市,逢农历三、八日赶集。康熙十二年,关氏家族也在驼驸横头岭设立交易地,逢农历二、七日开圩。不久,赤坎设驿所,司徒氏集市越做越红火,于是,关氏家族把圩集也搬到了潭江边,一东一西,两族集市相距不过五百米。关氏的圩集也由农历二、七日开圩改成司徒氏的农历三、八日。

关氏家族的集市以买卖耕牛为主,兼做鱼苗生意。司徒氏家族则以生猪交易为主。两家还做三鸟、甘蔗和农副产品生意,随后发展出粮食加工、食品加工销售。每逢圩日,前一天晚上,长堤沿岸停满了运猪船,镇上大小旅馆住满了操各地方言的牛贩子。到了圩日,满街是人,走路都困难。

于是,关氏家族在西边建起了丛兴街、西隆街和东兴街,人称上埠;司徒氏家族在东边建起了拱北街、长兴街和联心街,人称下埠。随着圩镇规模越来越大,东西两个圩镇慢慢延伸,相互靠拢,空地没有了。两个家族开始争夺地盘,几次险些发生械斗,每次都是官府出面调解,才将事态平息。最后,一条塘底街成了界街,塘底街以东归属司徒氏,塘底街以西为关氏地盘。

赤坎兴盛,至此只不过与中国沿海普通的圩镇一样,它真正的巨变与一场大灾难有关。

小镇之“囻”

平静的生活出现了不祥的预兆。从遥远的大海上驶来了大船,在上下川岛海域游弋。有的渔民突然失踪了。亲人们痛哭不已,以为是被海盗害了。又有一些村庄的青壮年被人掳了去。这时,人们才醒悟,这一切不是海盗所为,他们是被“猪仔头”和土匪当奴隶赎卖到遥远的美洲大陆去了。

一条只容得三百人的三桅帆船,塞进了六百人。船舱内黑暗一片,空气中腥臭味弥漫。有闷死的,有病死的,还有自杀的,他们被不断地从船舱内抬出来扔进大海。昼夜航行在似乎永无尽头的太平洋上,七千海里的航程,数月漂浮,船板上饭和咸虾酱都长出了虫子。抵达美洲大陆时,船舱内的人胡子长有几寸,眼睛深陷发黑,见人犹如隔世。他们中有近半的人已经葬身鱼腹。

这些男人,被运到美国、秘鲁、古巴、加拿大等国。巴西的茶工、秘鲁和圭亚那的鸟粪工、古巴的蔗工、美国的筑路工和淘金工、哥伦比亚的矿工、巴拿马的运河开挖工、加拿大的筑路工……都出现了他们的身影。

1848年、1851年和1858年,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先后发现金矿,随后美加两国开始修建连接东西部的铁路,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1851年维也纳会议提议废除“黑奴买卖”,黑人劳工减少,中国人便成了最廉价的替补。“契约华工”(即“猪仔”)名是自由身,因雇佣者无须顾及其衣食与生死,比作为资本家庄园主私有财产的黑奴命运更为悲惨,他们死不足惜,在工头皮鞭下,一天劳动十四到二十小时,报酬却极低。有的地方针对华工订有“十杀令”“二十杀令”。秘鲁一地,四千华工开采鸟粪,十年之后,生存下来的仅一百人。他们死于毒打、疾病、自杀、掉落粪坑……巴拿马运河开掘,又不知有多少华工丧命。加利福尼亚的铁路、古巴的蔗林、檀香山的种植园等处,都埋下了华工的白骨。

深重的苦难,源头无疑来自那场影响东西方格局的战争——鸦片战争。国家的衰败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当年的开平,人口快速增长,“地不足以容人”,粮食供不应求。加之土客械斗,战乱频仍,死伤、外逃者无数。美国、加拿大的矿主和铁路公司委托华侨回国招工,有的人为了家族、家庭的生存,为求得一条生路,不惜离乡背井,从香港、澳门出洋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淘金”。有的新婚数日即与新娘离别,白发苍苍才回来团聚;有的甚至一去不回。开平有领“螟蛉子”的风气,“螟蛉子”即空房独守的女人所领养的子女。开平超过一半的人跑去海外谋生,赤坎司徒氏、关氏族人自然也不例外。鸦片战争后三十多年间,美洲的华工达五十万人,仅美国就有二十五万人之多。其时赤坎去海外的人数有四万六千一百万人,去港澳的人数有二万五千人。

司徒乔是著名油画家,他是赤坎镇塘边村人。1950年他从美国搭乘威尔逊邮船回国,船上他遇到了李东号、汤心海、郑进禄三位华工,从他们身上,司徒乔知道了一个人间惨剧。他为三位老人画了一幅速写,在画上写下了他们的遭遇:“四邑农民六百人于一八九七年被美帝资本家骗至檀香山高威岛垦荒。在汽船枪手的警戒下被逼与外界完全隔绝。五十三年中备受严酷之压榨,至一九五〇年已死亡殆尽,只余李东号、汤心海、郑进禄等九人,血枯力尽,耳聋眼瞎,始被中华公会遣送回国……”

这段华侨痛史也被司徒美堂写进了《我痛恨美帝》一书中。司徒美堂也是赤坎人。这六百人就是被“猪仔头”骗去的。他们在高威岛种甘蔗、稻谷。九位华工是夏威夷中华公会给每人募了一张船票和四十八美金,才踏上了归国之途。

华侨在饱受歧视与欺凌的同时,也目睹了西方先进的文明。西方国家进入工业化时期,社会变化巨大。华侨中有人站稳了脚跟,赚了一些钱,他们首先想到让亲人过上好日子,其次想到自己没有文化,才吃尽了苦头,因此家乡要发展教育。

华侨回乡,叶落归根,有人模仿西方建筑砌房,有人把西方的生活方式带回家乡,成功者衣锦还乡的冲动与改变家乡面貌的愿望混合着,带动开平生活风尚的变化。于是,融合中西建筑风格的碉楼、骑楼大量出现,赤坎街道一栋栋楼房比肩而起,俨然广州十三行的缩影。

堤西路、堤东路变成了商业一条街,米饼铺、米店、金铺、烧鹅店、洋布洋服店、杂货店、副食店、酒店、笔庄、染布店、茶楼、书局、电影院等纷纷开张。在中华西路、中华东路、塘底街、河南路、圩地街、牛圩路,铁铺、藤器店、钟表修理店、油漆店、木屐店、木材店、石材店、洗衣馆、当铺、妓院、中西医诊所、医馆、药材铺、邮政局、侨批局相继营业。

商埠慢慢形成专业化分工,从建材、纺织、粮油、牲畜等各行业,到各商会成立,一座具有浓郁欧洲风味的小城出现了。

小城是一座罕有的家族之城,由两大家族竞争与合作得来,两大家族主导着宗族传统文化向现代城市文明的转型,充满着血缘的气息,也充满了血缘的力量。

赤坎镇突变的历史就这样开始了:1901年镇里出现了中西医诊所;1902年出现了邮局;1908年成立了商会;1914年有了西医产科诊所,并形成了“医生街”;1914年小火轮开始航行于赤坎与外埠;1923年第一家金银专营店汇通银号开张;1924年百赤茅公路建成通车,美国福特牌公共汽车开行在乡间公路上;1924年“发明”电灯公司成立;1926年百赤茅公路公司开通电话;1925年、1929年司徒氏图书馆、关族图书馆相继建成;1926年全镇统一进行规划;1933年第一家电影院东升影画院落成;1936年两族合力兴建开平第一县立中学……

赤坎汇聚起人才,仅“医生街”医馆里的高学历医学人才就有北京协和医学院毕业的司徒梓居,广东光华医学院毕业的关梓权、关公度,广东医学院毕业的司徒珙,上海国防医学院毕业的张景辉,上海同济医学院毕业的余锡洪,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余严等。毕业于芝加哥大学电讯工程系的司徒植楠在镇里开办了“美孚”汽油贸易公司,还与美商合营,在赤坎镇东堤开设了夏巴洋行,经营福特长途汽车及零配件。

小镇居民的生活也越来越新奇了,男人流行戴礼帽、穿西装、打领带、穿进口牛皮鞋。最时尚的是抽雪茄、喝咖啡、饮洋酒、吃牛排、看电影,出门骑自行车、摩托车。女人则喜欢穿“玻璃丝袜”,喷法国香水,抹“旁氏”面霜,涂英国口红。在造型各异的骑楼、碉楼里,人们开始使用暖水瓶、座钟、留声机、收音机、柯达相机、三支枪牌单车、风扇、打印机、浴缸、抽水马桶、抽水机……

赤坎人不再节俭,日渐奢侈,好浮夸、斗富,贪慕虚荣。“无论男女老幼,都罹奢侈之病。昔日多穿麻布棉服者,今则绫罗绸缎矣;昔日多住茅庐陋巷者,今则高楼大厦矣。至于日用一切物品,无不竞用外洋高价之货。就中妇人衣服,尤极华丽,高裤革履,五色彩线,尤为光煌夺目。甚至村中农丁,且有衣服鞋袜俱穿而牵牛耕种者。至每晨早,潭溪市之大鱼大肉,必争先夺买。买得者视为幸事……其余宴会馈赎,更为数倍之奢侈。”“衣食住行无一不资外洋。凡有旧俗,则门户争胜;凡有新装,则邯郸学步。至少宣统间,中人之家虽年获千金,不能自支矣。”(见民国时期《开平县志》)

“衣服重番装,饮食重西餐”成为时尚的同时,连说话也混入了英语,外来词汇这一时期纷纷进入开平方言,男女老少自觉不自觉,见面叫“哈罗”,分手说“拜拜”,称球为“波”,饼干叫“克力架”,奶油叫“忌廉”,夹克叫“机恤”,杂货店叫“士多”,对不起叫“疏哩”,好球叫“古波”,球衣叫“波恤”,冰棍叫“雪批”,奶糖叫“拖肥”,蛋糕叫“戟”,沙发叫“梳化”,护照叫“趴士钵”,帽子叫“喼”,商标叫“麦头”,面子叫“飞士”……

生活方式变化了,赤坎人的精神世界也在变,“婚姻讲自由,拜跪改鞠躬”,西方的国家意识、民族意识和民主意识也在民众中传播,很多家庭竖起了旗杆,重大节日挂出了国旗,他们不用“國”,而用一个独创的“囻”,意思是以民为主、以民为中心的国家。西方民主原则与公司股份制管理方式进入家族事务管理,多种自治性民间组织成立了,实行股份制管理。乡规民约被章程取代,章程成了处理事情的依据,譬如宅基地分配、转卖,建筑物高低、排水系统铺设、厕所位置、垃圾处理等等,村务管理的各个环节都追求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

久远的骄傲

关族与司徒族当年兴建的家族图书馆,至今仍是赤坎标志性建筑。他们不约而同选择图书馆作为显示家族实力与地位的象征,如此耗费巨资,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另一个标致性建筑便是红楼,它是关族与司徒族共建的开平中学。崇文重教本就是两大家族的传统,咸丰七年他们就集资兴建了康乐书院,建立开平中学前就已经开办了二十所小学,各种书局更多,如良友书局、越华书局、大陆书局等,高峰时期开了十三家。读书慢慢成为赤坎人心目中最神圣的事情。

关族图书馆、司徒氏图书馆表达的正是两大家族对文化的深刻体认,它们昭示着族人的希冀。谁也想不到,这样做的结果带给后人如此多的意外惊喜,带给家族更加久远的骄傲,也给小城带来了生机。用人才辈出这个词都不足以表达它的作为,小镇出现的人才都是国家级的栋梁之材!

譬如科教人才,来自赤坎西头嘴塘基头村的司徒璧如,他在旧金山与冯如一起研制飞机,制成了第一架在中国人手中诞生的飞机。来自赤水镇沙洲回龙村的司徒梦岩,作为中国人首次设计和制造了万吨巨轮,他还是我国第一位小提琴制造家。来自赤坎深塘村的司徒赞,在印尼创办华侨学校,成为著名的华侨教育家。来自赤坎联塘的司徒惠,曾任多届香港行政立法两局议员,是著名的建筑设计师。而司徒辉成了香港船王。

艺术人才更是群星灿烂,闪耀在南中国的上空。来自赤坎中股乡桂郁里的司徒奇,是一位国画大师,他受岭南画派鼻祖高剑父之邀,加入春睡画院,与关山月、黎雄才并称“春睡三友”。来自赤坎塘边村的司徒乔,是著名的油画家,创作了取材于同名抗战街头剧的名作《放下你的鞭子》。画面捕捉人物瞬间表情,表现人物内心强烈情感,纷乱的道具、地上的皮鞭和强烈的色彩,让内心冲突达至高潮。人物刻画之深,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也不多见。他还最早进入新疆写生,创作了《套马图》《巩哈饮马图》等大批表现新疆少数民族同胞生活的油画。著名雕塑家司徒兆光,来自赤坎永坚新村东闸村。早年留学苏联,后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第四套人民币一百元券四大伟人头像就是由他创作的。毛主席纪念堂、郭沫若故居、宋庆龄故居、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裴多菲故居博物馆、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等都有他创作的铜像。赤坎两堡塘美村的关金鳌,曾留学美法,是中国最早的油画家。

沙飞(司徒传)是赤坎中股乡书楼村人,他是中国摄影史上第一个提出摄影武器论的人,曾任晋察冀画报社社长。他拍摄过鲁迅最传神的照片,抗战期间,他用相机记录了许多珍贵的历史瞬间:八路军古长城战斗、百团大战、聂荣臻与日本小姑娘、白求恩抢救伤员……此外,飞行教官关荣是中国空中摄影骨干。来自赤坎灵源乡樟村岭美新村的关光宗,摄影同样成就不凡。

赤坎人在中国电影事业上也做出了了不起的功绩。中国电影的拓荒者关文清,赤坎大梧村朝阳里人。他留学美国主攻编导,回国先是拍摄纪录片,后开创拍摄粤语片先河,他编导过《边防血泪》《公敌》等五十多部影片。司徒慧敏开创中国有声电影先河,他是赤坎永坚乡新楼村人,左翼艺术家同盟成员,曾任中国文化部副部长、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关德兴,赤坎莲塘村人,著名粤剧武生,香港武打片创始人之一,创作《黄飞鸿传》并编成七十七部《黄飞鸿》系列电影,影响巨大。

而表演艺术赤坎也同样不乏人才。著名音乐指挥家、作曲家司徒汉,曾任上海乐团团长兼指挥,中国合唱协会副理事长,担任过《黄河大合唱》、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指挥,他是赤坎联向西村人。著名高胡演奏家余其伟,赤坎北炎东兴里人,任过广州乐团、广东歌舞剧院乐队首席,曾任广东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来自赤坎护龙永安里的邓韵,曾任广州歌剧学会名誉会长,是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第一个签约的中国歌唱家,1994年获得美国纽约“杰出妇女明星奖”。还有赤坎广安里的胡均,他是著名作曲家、音乐理论家。

当然,赤坎最有影响的人物还是司徒美堂,在赤坎中股牛路里他的故居前,立有司徒美堂的塑像。清代砖木结构的平屋,门前蓝色门牌写着:牛路里第四巷六号。青砖山墙,白色雕像,毛泽东、廖承志、何香凝的题词就刻在塑像基座上。毛泽东的题词是“爱国旗帜、华侨楷模”。

司徒美堂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六岁丧父,十四岁借钱买了一张船票漂洋过海前往美国,在旧金山中国杂碎馆“会仙楼”当厨子。他加入洪门致公堂,进行“反清复明”活动。有一天,他把一个跑到华人商店滋事的白人流氓打死,被捕入狱险些被判死刑,从此名声大振。

他以“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号召,创立了洪门安良堂。富兰克林任美国总统前做过他的法律顾问。他把孙中山请到家中居住了五个月,亲任其厨师和护卫。广州起义失败,同盟会急需十五万美元救急,司徒美堂不惜以北美四所致公堂大厦作典押,帮助筹足了款项。武昌起义成功,孙中山从美国回国,又是司徒美堂提供旅费。他组织领导了美国华侨抗日救亡运动,为淞沪会战筹款,为支持国内经济建设,在重庆等地设立华侨兴业银行……其爱国赤子之心,赢得了海内外华人的尊敬。受毛泽东主席亲邀,他参加了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代表华侨民主人士致辞。他担任过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政协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和中央华侨事务委员会委员。

异乡来的人

赤坎与大千世界的联系,一方面是赤坎人走向世界,带回八面来风;另一方面,外面的人也走进小镇,给赤坎带来故事与传奇。

亚历克西斯·赖特走到了赤坎,就像一个小说里的情节:一个中国人背井离乡,去到了遥远的世界,不知道什么缘由,他再也没有回来,多少年后,他的后人来寻找他出生的地方。这样的寻找异常艰难——他留给后人的信息太少太少,他的信息在漫长岁月里被湮没了,只留下了他的名字和省份。但偏偏有这样一位后人,渴望着踏上先辈的大地,寻觅自己的故乡。

亚历克西斯·赖特认识广州美术学院的一个朋友,朋友知道她的心愿后,又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在五邑大学研究华侨史,名叫谭金花。于是,2017年5月4日,谭金花把她带到了开平,带到了赤坎。她只能从亚历克西斯·赖特外曾祖父徐阿保的名字上寻找依据。

广东华侨主要集中在粤东的潮汕、梅州和粤中南的五邑侨乡,潮州、梅州人去东南亚的多,五邑人去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多,他们大都是一个家族一群人集体出发的。五邑人那个时期很多是冲着淘金去的,现在,海外华人的人数与本地人数几乎相同。徐阿保到了澳大利亚,最有可能是五邑人。徐姓在五邑地区大多是疍家人,疍家人主要有徐、周、温、张、黄、李、林七大姓氏,尤以徐姓最多。疍家人生活在船上,没有自己的故乡,徐阿保留下了广东省人的信息,却没有留下自己故乡的信息,可能就因为是疍家人的缘故。赤坎是疍家人主要的聚居地,赤坎三圭里村聚居了很多徐姓疍家人,他们以前靠打鱼为生。

亚历克西斯·赖特来到三圭里村,受到了疍家人的欢迎。看着这些笑脸相迎的人,赖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那是一种遥远又亲近、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村里人找出徐氏族谱,按辈分往上找,却没有出现徐阿保的名字。善良的村人还是认下了她这个徐氏后人,毕竟他们的祖先是共同的。赖特按照村里的规矩,在震耳的鞭炮声中,走进徐氏宗祠,上香、跪拜,向先人祭胙。这一刻,她心里开始接受自己是个疍家人后裔的事实。

赖特又来到潭江边,这是从前疍家人赖以生存的江河。潭江上仍有渔艇停泊,艇尾系着小艇,高高的竹竿上晾晒着渔网。小艇打鱼,捕虾捞蚬,渔艇供人起居。河南洲的渔业村是疍民最集中的地方,岸边停满了机动的缯艇和渔艇。这里也是徐姓人多。她眺望宽阔的江面,心中无限感慨。

赤坎下埠鱼筍庙曾经是疍家人祭神的地方,八十年前关族和司徒族在这里建起了开平中学,有名的红楼便坐落在这里。赖特来到了鱼筍庙旧地,看着新旧楼房,时空在她眼里开始翻涌、回退。

在广州我见到赖特,她已是年过花甲的人,粗眉毛,深陷的眼睛大而锐利,透着一种执拗和善良,特别是她轮廓分明的方脸,这是一张澳大利亚土著人、汉人和西方人多次混融后的脸,我实难找出多少中国人的影子。跟我谈起开平之行,她问我最多的是疍家人的问题。

在荔湾湖公园泮溪酒家,我指着窗外的荔湾湖说,当年这个湖中就有很多疍家人的渔艇,他们在艇上卖艇仔粥,这是一种有名的粥,现在很多粤菜馆还在卖。她睁大眼睛,一直盯着湖面,好像那些渔艇隐藏在什么地方似的。我说起了疍家人的生活,特别是惠州大亚湾一个海岛上的疍家人,他们至今与岸上人家没有往来,内部通婚,海上打鱼,船上迎亲,说自己的语言,逢年过节也是请闽西或者潮汕的戏班,人死后骨骸装入瓦坛,一排排放在山坡上……赖特听得入神,不等我说完,她就问我为什么不写写他们,疍家人值得写!

赖特是澳大利亚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她的小说写的就是澳大利亚原住民的生活。她的长篇小说《卡彭塔利亚湾》获得了澳大利亚最高文学奖迈尔斯·富兰克林文学奖。2012年翻译成中文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同时还被翻译成了波兰文、意大利文、法文、孟加拉文和日文出版。赖特写卡彭塔利亚湾原住民古老的传说、神话,与现实生活交融,这是一个告慰祖宗亡灵的故事。

赖特在卡彭塔利亚湾南部高原瓦安伊部落出生成长。她的外曾祖父徐阿保十九世纪下半叶从广东来到了澳大利亚,流落到卡彭塔利亚湾,在这里他与当地土著女人结婚。赖特的父亲是白人农场主,在她五岁时去世,她随母亲、祖母在昆士兰州的克朗克里长大。她现在担任西悉尼大学文学院研究员,为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荣誉博士。

一百多年过去了,对亚历克西斯·赖特的家族来说,外曾祖父在中国的生活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谜。赖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寻找外曾祖父的足迹,找到他出生与成长的地方。

我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寻找下去,赖特心情复杂,黧色的脸上是深远而凝重的表情。她幽幽地说,就认开平吧,有机会我还想再去。

赤坎被她认为是祖先的故土。

赖特代表的是一个外国人对赤坎的认同。

外省人与赤坎的缘分也同样富有意味。

去年到赤坎,我遇见山西人厉齐。

厉齐在深圳生活和工作,他拍纪录片。2013年的一天,他和女儿开车来开平玩,走错了路,误入了赤坎。车经过赤坎老街,厉齐突然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他不像走错了路,而是误入了另一片时空!

穿过赤坎后,他仍然神思恍惚。这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回来。

一个月后,他又来到了赤坎,这次他不是作为一个游客来的,他把自己日常起居用品都带来了,他要在这里居住下来。

关族图书馆的关玉权老人带我来到厉齐的家。他在堤西路租下了一间门面,在赤坎生活四年后,厉齐对赤坎历史文化非常了解,当地人都把他当作专家了。

门店十分平常,主人几乎没有改动什么,只在原来的门面挂了一个“隐没堂茶馆”大木匾,大门挂了一副楹联,上写:聊聊上网品茶,看看休息发呆。门廊下吊了一盏玻璃灯,六边形的玻璃罩上写着“隐没堂”三个红色字。

他占着一个好铺面却不做生意,茶馆内根本没有喝茶的地方,满屋堆的是旧物什。老式电影放映机、木质三脚架照相机,旧的座钟、案几、座椅、门匾、楹联、线装书、照片、青花瓷、布偶等,他也不做博物馆,他喜欢收集这些旧物并生活于其间。时空在这里是模糊、混淆的。主人的穿着打扮也看不出年代,长长的胡子,混搭的衣着,落拓的神情,他与自己的时代脱节了。

我一进房门,门口横挡一部老式电影放映机,里面一架老旧的照相机,高大的三脚架伸得太开,我差点被它绊倒。在不知哪个朝代的木椅上落座,我听他谈赤坎。他说有人说赤坎原名赤墈,因红土而得名,但这是错的。这里并无红土。坎是周易的坎卦,坎是险陷之名,“险峭之极,故水流而不能盈”。坎在文王八卦方位指南方。因此,这里原本是军事要地。在他眼里,赤坎与道家关系深厚,江门有陈白沙,是儒学之地,赤坎却是道学的。赤坎以军事与文化开埠。康熙之后赤坎文举人出了二十八个,武举人却有三十一个,当年南楼七壮士抵挡日军,就是司徒氏四乡自卫队打的……

有人不赞同他的说法。我疑惑他何以谋生。若是收藏,又似不像。但他独特的探究方式却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八十三岁的司徒亮老人带着我在堤东路、堤西路上走,从素庵楼、素直楼,一栋一栋楼告诉我,从前是做什么的。对当年巴黎酒店之豪华无比赞叹,对高高立于骑楼之顶的坚翁祖祠则唏嘘不已,当年的兴旺与现今的冷清恰成对比,对已成危房的大同戏院则满是怀念。老人走过的时空既是现在的,又是从前的。在潭江边喝茶,深秋的潭江,江水浩荡,静静奔流,携带一块块浮萍而下。宽阔的江面却船只难觅。只有老街上的汽车、摩托车轰鸣而过。

黄昏后街道静悄悄

多次来到赤坎,常常在堤西路走一走,曾误以为小镇的繁华处只有临江的街道。去年秋天住在开平影视城酒店,出酒店便是中华西路。夜幕降临,沿着长长的中华西路走过,我被深深震撼了!

街道两面全是堤西路一样的建筑,甚至比它们还要高,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街道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店铺都是空的,人也空了,门窗内更黑。所有的人似乎是一夜之间消失的。偶尔有一两家亮着灯,仍然开着店,感觉他们不知来自哪个年代,开的是哪个时候的店铺。飘浮的话声遥远又亲近。一股无形的压力——幻觉中他们也许会随时消失。

这情景在赤坎一个叫加拿大村的村庄也出现了。一个建造得美轮美奂的村庄,四豪楼、华德楼、安庐、国涛楼、春如楼、逸庐、煜庐、国根楼、耀东居庐、俊庐、鋆庐,十一栋高楼立于田野之上。大白天,村庄里却空无一人,只有这些罗马柱、圆拱、欧式雕花、桄榔树。原来全村人都移民去了加拿大。我找到村边的墓地。坟墓青草萋萋,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秋。这里不会再有新坟了,最新的坟是不愿离弃故土的老人的,他们离开人世也不知有多久了。站在装饰了一枚枫叶标徽的房屋前,从前的生活只能想象,哪怕我进入了楼内,一切仍是虚幻。

突然就有了舞台的感觉,一百年就是一台戏,演的是一场时光游戏。老旧的东西依然故我,旧时生活的现场抵御着时光的侵蚀,它们没有退场。就像古代罗马城,它们仍然矗立在城市中央,你仿佛感觉到从前的气息与人的活动,他们的眼神、呼吸,在某些瞬间晃动,那么生动。两千年的时光从石柱石礅的苍老里丝丝透露,祖先们的眼神与呼吸隐隐约约,他们活在时光中又超越于时间,让人置身于从前却又分明站在现实的喧嚣中……

这样奇妙的感受在赤坎同样出现了。赤坎的时空幻觉是逼真的、立体的,仿佛同一个舞台,不过换了一批演员登场。一间间沿街的店铺沿着中华西路、中华东路、堤西路、牛圩路、解放路、塘底街、河南路、圩地街打开,叫卖的吆喝声响起,突突的机船从潭江鱼贯而入,靠近长长的码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停”,一切便戛然而止,一切瞬间退场。刚才的街道突然变成了时间的布景与道具。堤西路阿伯阿婆碗里的牛杂汤还没有喝完,他们抬起头来,不明白眼前的街景怎么就成了文物。

这时,中华西路跑过摩托车,偶尔有小车、货车驶过,引擎声在相峙的街墙上轰轰回响。声音空荡荡,只有洞开的或紧闭的门窗发出空洞的回音。这便是历史?时间的大幕如此匆迫,那在人民桥头吃着牛杂汤的阿伯阿婆头发似在瞬间变白,他们抱着不甘的情绪在堤西路一一指认,这是谁的铺头,那是谁的旅馆,电影院当年如何人头攒动,家族的祠堂里那炷香火似乎还在燃着。他们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心里有一种把主人唤回来的冲动。

司徒亮耳边总是响起半夜街上煤油桶哐隆哐隆滚动的声音,这是亚细亚的煤油在通宵运货。四处是发电机的响声、碾米机的嗒嗒声、轮船汽笛的鸣叫声,小镇的繁忙在他耳边还没有散去。

关玉权老人在教伦中学退休后,就在关族图书馆调那口德国钟。在他的看护下,精密的齿轮没有一点锈迹,嚓嚓嚓的走动声,就像一个人的心脏,仍然那么强有力地跳动着。时间还是老时间。

他们守着一天一天的日子,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但一切却不一样了。

明天,赤坎会是何种模样?两大家族是聚还是散?他们与新城市还有怎样的勾连?

原载《人民文学》2018年第2期

《散文海外版》2018年第7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