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集·散文10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6章 关于《伊人 伊人》

网上诸君:

湖南文艺出版社将网上关于我的稚拙之作《伊人 伊人》的言评认真加以整理,寄了一份给我,并嘱我务必有所反馈。他们强调,这是作家对读者起码应体现的礼貌和尊重。

按照出版社发行部门的要求,我原本还要到新浪网去与网上读者进行交流的;可是我和他们经过协商达成相互理解,即——我对网上诸君的困惑与意见写出文字回答;而他们放我一马,不再坚持我非到网站走一遭的既定方针。

须知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落伍之人,从不上网的,也至今以笔耕为习。看见别人十指灵活,键上翻飞,我自然也是很羡慕的。但面对一台电脑,我却根本不知怎么启动它。即使别人替我启动了,别人以指代劳,我还是会变得思维迟钝,口拙舌笨,语无伦次。一如我每每不得已面对采访镜头的情形。而且,电脑那一种嗡嗡的机音,尽管轻若蚊翼扇动,在我听来却仿佛声叩耳膜,片刻便头疼起来。岂奈其何?然手指敲击键盘之声,在我听来却是悦耳的,仿佛另类的音乐。尤其女孩儿们的。每分钟百余字的速度,据说只有极少数男人们的手才能达到,而对于大多数女孩们却是寻乎其常的事。这一种速度每令我对女孩儿们的手心生崇拜。于是那打字之声,在我听来犹如键盘上的《大河之舞》。

我还要说的是——我将本着诚实的态度陈述我近期的某些创作思想,它们包含着自我质疑;包含着我对创作历程的极大的不满意,甚而可以说是沮丧;包含着迷惘、困惑与理念的自我矛盾;当然,也包含着作家与小说这一文学形式;小说与出版业;出版业与作家;以上三方面与读者之间关系的显而易见的期望与失望……诸君倘能从我这篇文字中多少获得了解,就算是某种认识性的意趣吧。

一、我为什么写出了一部《伊人 伊人》。我曾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对我的学生们讲——写什么?为什么写?怎样写?——这是每一位成熟的写作者绝不应该回避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意味着写作者怎样看待写作的意义,哪怕是最小的;第二个问题意味着写作者是否愿意将那意义予以主观能动性的提升;第三个问题才纯粹属于经验范畴的问题。

我决定动笔写《伊人 伊人》时,当然也没有回避自己说过的话。

长期以来,人们对我的作品,形成了一些较为普遍的看法,诸如:关注社会现实,同情底层民众之悲苦命运;张扬对社会丑陋现象的批判精神;善于驾驭宏大事件的特征;捕捉灵感的个性角度;相当理想化的人物;较强的可读性;编故事的能力;激情的语言风格……一般都是肯定的、勉励的、鞭策的。

只要我的小说中保持着以上诸点中的某几点,那么将会一如既往地有一批稳定的读者来读它。

应该说,以上诸元素对于小说肯定是特别重要的。但是否将会是一直好的元素,却也未必尽然。好小说必然还有另外一些好的理由。但我长期以来局限于对以上小说元素的不断的,有时是重复的,特别经验式的整合实践中,几乎没太认真想过好小说的另外一些好的理由。

最糟糕的是(反正我个人认为很糟糕)——逐渐地,一种定式思维形成在我头脑之中,那就是——我深谙“我的”读者继续期待我写出怎样的小说,我提起笔来每每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种期待,似乎我对那一种期待已负有不可动摇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久之,此种并非一厢情愿的呼应烙在我的意识里,深入潜意识。于是事情仿佛成了这样——我为读者的期待而写,读者为我不负期待而勉励我一如既往地那样写下去。甚至,连刊物和出版社约稿也直言不讳:“给我们你一贯风格的那一种小说。”

我的小说如此这般地打上了“梁记”风格的印章。而我清楚,或曰有一天终于猛省——这不值得得意,而很可能意味着是一种悲哀。

几天前,某出版社就我的另一部长篇打电话给我——“我们觉得和你以前作品的风格太不一样,恐怕读者会难以接受……”

而实际上,那另一部长篇,内容上依然秉承了我曾一贯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立场,发生一定量变化的仅仅是风格。

我太擅长于一如既往地写下去了。无非是将一如既往的风格再强化,使“梁记”小说的特征更是鲜明的特征。从名字都是那样。仅仅是在前年,我的某些中短篇小说的题目如下:《恐吓》《讹诈》《私刑》《档案》《发言》《证书》《喋血》《鬼畜》《民选》《沉默权》……它们一经问世,转载率很高,评价也不错。并不是说,我写它们,竟完全是为“迎合”我的读者们。不,不是那样。而是说,我的视角、视野,绝不应该固定下来。

其实我早已试图改弦更辄。

为此,我曾写了很具荒诞性的《浮城》《尾巴》《红晕》,但那也仅仅是在以往的风格中多了几抹荒诞色彩而已。

那么,《伊人 伊人》之对于我,很像一个写作者的一次“行为艺术”——我预先就决意将自己降落在最为泛滥不堪的一种出版现象中;同时也将一部小说的意义降低在最低最低的价值面上;而且,还要将我以前一贯被人称道的也是我相当擅长的,富有经验掌控的那样一些小说元素一概地摒除在《伊人 伊人》之外;还要坚决地阻挡住几乎已经泛滥成灾的那一种出版现象中的自然主义的性事描写对我笔下的文字发生污染——是的,我要看我在这么一种置于死地的情况之下,能否重新蜕生出一个梁晓声来。他不妨像一个初学写作者一样稚拙,但必须还像二十几年前那个对文学抱有虔诚之心的写作者一样笔下干干净净并且依然有情。我要恢复到我曾是知青而写出《向导》那么一篇具有环保意味的小说时的状况。

我要像重新学习写作一样开始——从一个最寻常的题材开始;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说元素进行整合。

我想,在这么一种起点上,我重新领悟文学,也许会生出新的理念来吧?

但愿。

可谁又能断定什么呢?我自己也不能。

二、《爱的故事》——这是小说的原名。我自己一向对小说的名字不太上心。出版社坚决不能接受这个名字。他们说,上网查了一下,起码二十几部书名是《爱的故事》。我说:“那我就想不出来了,你们想吧。”后来,他们就替我想出了一个名字是《情爱物语》。我说:“这是一个很见鬼的名字。我的小说首先是写爱,而不仅仅是写情爱。我怎么能忍受我的小说的名字中出现‘物语’这个特别日本味儿的词呢?”结果他们替我的小说起的名字也反过来被我坚决地否定掉了。小说出版在即,名字还是没有确定,责编打来长途电话,说:“不能再拖了,还是您自己再起一个。”我略作思考,说:“伊人。”责编问:“什么?”我说:“伊人,伊人。”我为了让他听清楚,才将“伊人”二字说两遍。没想到书印出后,书名就成了《伊人 伊人》。我没要求过看封面设计;我曾告诉他们——随便。等我自己也见到书了,不禁一怔,问:“怎么成了《伊人 伊人》?”责编回答:“你自己亲口在电话里定的呀。”责编不安地问:“是不是太那个了?”我反问:“哪个?”他说:“小资。”我说:“是的。”他说:“都怕你不喜欢。”我说:“所以干脆事先不给我看?”他说:“你还真不喜欢呀?”我笑了,说:“喜欢。”

三、在我所有的著作中,《伊人 伊人》确乎是一个另类。从内容到封面以及开本。好比一个生铁匠那双锤做镰刀、锄头、钩耙,起码是大铆钉的手,弄出了一枚发卡,或曰像是发卡的东西。

我真的想象不到我的作品会以那么一种面貌问世。然而,我也真的一下子喜欢上它了。

因为我觉得比之于我已经出版的一概的书,它看去能顿时给我以温暖和一种含情脉脉似的印象。我也写过几篇一往情深的小说,皆与亲情有关。这一本却不然,与亲情回忆没什么联系。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以来,我的小说渐呈一种越来越粗粝硬锐的倾向。连我自己的眼偶尔扫一下我的书,心里边都只有冷的感觉。现在好了,我也有一本温暖的书了。就算是自己为自己写的,亦觉欣然。

我心需要那么一份从自己内心里生成出来的温暖。不管别人如何看待一个生铁匠锤做了一枚类似发卡的东西这件事,对于这铁匠的实际体会是——以前锤打出的东西具有招牌性;《伊人 伊人》则纯粹是自然心性促使……

四、一九六六年我初中毕业,时逢“文革”,既不能升学,也不能就业。家中生活困难,母亲每为别人家带小孩,可挣十元八元钱。而实际上,真正的保姆是我。美国有一部喜剧电影《三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我看过的。三个男人照看一个孩子居然还搞得一团糟,我大不以为然。到下乡前,一岁左右的男孩女孩我照看过几个,于是很有一些少年保姆的经验和体会。那些小孩都曾特别依恋我,或曰粘我。对于作家,这是素材。可此等素材,用在什么样的小说里呢?它常撩拨我用它,而我一直没法确定一种适合用它的载体。

那么,现在我把它捧放到《伊人 伊人》里边去了,它将从此安生,再也不至于在我头脑里情状种种地撩拨我了。素材之对于写作者,长期积压不用,是会像磁带一样消磁的。磁性全消了,再想用,也用不成了。我得趁它没完全消磁用了它,也算对得起它。我自己觉得,用在十五岁的少年乔祺如何学习照看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妖精”的情节中,还算是用得较是地方。

五、前几天,某报记者打来电话,希望我向读者推荐几本故事性强的小说。我的回答是——我已经老早就不看故事性强的小说了。而且,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拥有大学以上学历,他或她就不应该再一味儿只看故事性强的小说了。

我教的是文学欣赏,还教文学创作。我的学生们也每为了故事性之强而致力于编故事。我则总是,有时几乎是生气地提醒他们——远离编故事的泥潭!那反而会使写作者弱智!小说不是故事!是的,我认为——编故事的能力如果体现在非现实(比如戏说历史的)、超现实(比如荒诞的、科幻的)的小说中,确乎往往证明想象力的发挥;但若体现在现实的,当下题材的小说中,则那样的小说是否值得一读是可疑的。

一部好看的电影通常需要一个好故事。但这并不是小说之所以是小说的前提,尤其并不是当代小说的重点。以我的眼看来,小说之所以是小说的某些好的元素,似乎正被忽略;似乎,正被读创两方面一味追求故事性强的填饱与饥吞现象所毁败。多年以前,我的某几位同行曾发表类似宣言的言论,其中一条似乎便是“淡化情节”。我在当年,也是不甚明白他们所基于的理念的。现在,我想说——我明白了一些。其实他们是在反对当代小说一味强化故事,因而不再重视小说的某些好的元素。进言之,他们未尝不是在试图将小说从一味追求故事性的陷阱中拉扯出来……我在对学生谈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时,深情地评价到了小说中的多处写景以及第一卷第一章中的某些细节。我认为那便是小说之好的元素之一种。我曾多次对我的学生说这样一句话——“情节是天使,而细节是魔鬼。”天使是相似的,魔鬼却应该是各式各样的。我的初衷是企图借《伊人 伊人》这一载体,较充分地呈现某些渐被读者漠视的好的小说元素,对一味追求故事性这一同样泛滥了的小说现象作出一种截然反动的姿态——尽管我在编故事方面并不笨。如果说《伊人 伊人》我没有写好,我以为其他诸点都是次要的,而主要的,我自己不能原谅我自己的一点乃是——它最终还是太像故事了。

如果,我以第三章作为开篇,更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将秦岑和乔祺的关系摆放在顺时发生的小说位置,那也许会和现在很不同。

六、在出版社复印给我的那些纸张中,我看到有一个网人这样说:“我如果当了作家,要写好的,写自己要写的,并不是为写人们喜欢的那一种。”

我想这该是一个想当作家的女孩儿吧?

我再闭塞,那也不会不清楚——什么题材现象已经到了泛滥的程度;我只不过偏偏要在那么一种现象中证明某种区别是可行的而已。

我给这一个女孩儿的建议是——如果你的写作偏重于现实虚构,那么请和我一样进行思考;当小说从故事的陷阱中挣扎出来以后,它还依据哪些元素可称之为小说?认识到那些元素,重视那些元素,将那些元素捡拾起,更好地布置在自己的小说中——以此作为起点,你才会成功,你的成功才可持续……

对于我这个愧得浮名的人,捡拾并非易如反掌,一蹴而成;对于新人,更为难事。且注定,还会推迟成名的时间。然新人无我一样的浮名累身,更当无包袱。所以,为当代小说计,拜托了!

我也希望网上小说的作者和读者们,能较认真地探讨以上问题,从而使网上小说更积极地捡拾起某些已被漠视的小说元素,并且捡拾得有声有色。

谢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