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集·散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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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学生真小

对于中国当代大学生,多年以来,我头脑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看待上的误区。这误区没被自己意识到以前,曾非常使我困惑。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我自己这儿,还是只出在大学生们那儿。

真的,实话实说,我曾多么惊讶于他们的浅薄啊!我是多次被请到大学里去与大学生们进行过“对话”的人。每次回家后,续想他们所提的问题,重看满衣兜的纸条,不禁奇怪——中国当代大学生们提问题的水平便是这样的么?与高中生有什么区别?甚至,与初中生有什么区别?

有次我在大学里谈到——在我的青年时代,也就是在“文革”中,坦言自己对于社会现实的真实思想和真实感受是相当危险的。倘公开坦言,就不但危险,有时简直等于自我毁灭了……

结果递到讲台上不少条子。而那些条子上写的疑问综合起来可以概括为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不明白,难道坦诚不是优点么?自然,我可以耐心解释给他们听。半分钟内就可以解释得明明白白。但,在大学里,面对当代中国大学生,这样的问题竟是需要解释的么?难道他们对“文革”真的一无所知?关于“文革”的书籍,以及登载于报刊的回忆文章,千般万种,他们竟一本都不曾翻过?一篇都不曾读过?他们的父母从不曾对他们讲起过“文革”?就连某些电视剧里也有“文革”社会形态的片段呀!

也许,有人会认为,那是大学生们明知故问,装傻。而当时给我的现场印象是他们绝非装傻。还曾有过这样两张条子——“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英年早逝者多多,这是否与他们年轻时缺乏营养饮食的起码常识有关?”

“我讨厌我们学校那些穷困大学生。既然家里穷,明明上不起大学,干吗非不认命?!非要在激烈的竞争中挤入到大学里来?!害得我这样家庭富裕的大学生不得不假惺惺地向他们表示爱心!他们在大学校园里的存在是合情合理的么?这种强加于人的爱心是社会道德的原则么?”

振振有词,但其理念是多么冰冷啊!是的。我承认我在大学里曾很严厉地斥责过他们,甚至很粗鲁地辱骂过他们。现在,我终于明白,问题不出在他们那儿,而几乎完完全全地出在我自己这儿。完完全全地是我自己看待他们的一个早就该纠偏的误区。是我儿子使我明白了这一点。他今年已经高二了。明年,如果他能考上大学,他就也是一名中国当代大学生了。有一天我问他:“你能说出近半年内你认为的一件国际大事件么?”

他想了想回答道:“周润发拍了一部被美国评为最差的影片。”

“你!……再回答一遍!”

“我又怎么了?”

“克隆羊的诞生知道不知道?”

“知道哇。”

“因特网知道不知道?”

“知道哇。”

“科索沃问题知道不知道?”

“知道哇。”

“那为什么不回答那些?”

“那些是你认为的,不是我认为的。你不是让我说出我认为的么?”

“但是你!……你你你怎么可以那样认为?!”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他也振振有词:“我怎么不可以那样认为?你不是也常常向人表白,你是多么渴望思想的自由么?”

我压下怒火,苦口婆心:“但是儿子呀,如果是一道政治考题,你就一分也得不到了!”

“但是考试是一回事儿,平时是另一回事儿!”

我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一时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他究竟是成心气我,还是真的另有一套古怪的却又自以为是的思想逻辑?我不禁暗想,如果他已然是一名大学一二年级学生了,我对他这样的大学生可该下什么结论好?

而我每次被请到大学生里去“对话”,所面对的,其实主要都是大一大二的学生群体,大三大四的学生很少。大学生一到了大三大四,基本上不怎么热衷于与所谓名人“对话”了,而那正是他们渐渐开始成熟的表现呀!

大一大二的大学生,他们年龄真小!

他们昨天还叫我们叔叔,甚至伯伯,经历了某一年的一个七月,于是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的确,与是高中生时的他们相比,思想的空间又会一下子扩展到多么大的程度呢?

大学并非一台思想成熟的加速机器呀!

大学的院墙内,并不见得一律形成着对时代对社会的真知灼见呀。长期自禁于大学校园内的人,无论教授们还是博士们硕士们学生们,他们对社会对时代的认识,与社会和时代状态本身的复杂性芜杂性是多么严重地脱节着,难道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么?

我自己的儿子又看过几本课本以外的书籍?他有几多时间看电视?每天也就洗脚的时候看上那么十几分钟。他又有几多时间和我这个父亲主动交谈?如果我也不主动和他交谈,我几乎等于有的是一个哑巴儿子。家中哪儿哪儿都摆着的报刊,他又何尝翻过?

我曾问他“四人帮”指哪四个人?他除了答上一个“江青”,对另外三人的名字似乎闻所未闻。我何曾向他讲过我所经历的那些时代?他对那些时代几乎一无所知不是太正常了么?他的全部精力几乎每天都用在了学习上,用在了获得考分上,对于此外的许多社会时事无暇关注,不是也就不太奇怪了么?

每年的七月以后,在中国,不正是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我们的孩子,经过一番昏天暗日的竞争之后,带着身体的和心理的疲惫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么?

大一简直就相当于他们的休闲假。而大二是他们跃跃欲试证明自己组织能力的活动年。我在他们大一大二时“遭遇”到他们,我又有什么理由对他们产生过高的要求?

大学生毕竟不是大学士啊!

一名大一大二的学生,虽然足可以在他们所学的知识方面笑傲他们没有大学文凭的父母,但在其他方面,难道不仍是父母们单纯又不谙世事的小儿女么?

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少年期在父母心目中往往被无形地后延了。

由我自己看待大学生们的误区,我想到了当代中国许许多多成年人,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乃至几乎整个社会看待大学生们的误区。

一本书是否有价值,往往要以在大学生们中反响如何来判断——他们的评说就那么权威?

须知不少大一大二的女生,床头摆的是琼瑶,甚至是《安徒生童话集》。在她们成为大学生以前,在她们所学的字足可以自己阅读以后,她们几乎连一则世界著名的童话故事都未读过……

一部电影仅仅受大学生喜欢就特别值得编剧导演欣慰了?

须知他们中许许多多人在是大学生以前就没看过几场电影。使他们喜欢并非很高的标准。使他们感动的,也往往感动许许多多不是大学生的人。我们要提出的问题倒是——如果感动了许许多多的人,竟不能感动大学生们,那么,原因何在?是许许多多的人“心太软”,还是大学生们已变得太冷?

一位成年人在大学演讲获得了阵阵掌声,就一定证明他的演讲很有思想很精彩?

须知有时候要获得大学生们的掌声是多么容易!一句浅薄又偏激甚至一句油滑的调侃就行了——而那难道不是另一种媚俗?!

而所有误区中最可怕的误区乃是——有时我们的成人社会,向当代中国大学生们作这样的不负责任的暗示——因为你们是大学生啊,所以请赶快推动这个国家的进步吧!除了指望你们,还能指望谁呢?

甚至,那暗示可能是这样的意思——拯救中国吧你们当代大学生们!

倘接受了这样的暗示,倘大学生们果真激动起来热血沸腾起来义不容辞起来想当然起来,他们便以他们的方式反腐败,他们便以他们的方式要民主,他们便以他们的方式去一厢情愿地推动中国的时代车轮……

而这些伟大又艰巨的使命,即使一批又一批对国家有真责任感的成年人,实践起来也是多么力难胜任?

成人社会凭什么将自己们力难胜任,需要时间,需要条件,需要耐心之事“委托”给中国当代大学生们去只争朝夕地完成?

反省我自己,十几年前,何尝不也是那样的一个成年人?

我不是也在大学的讲台上激昂慷慨过么?仿佛中国之事只要大学生们一参与,解决起来就快速得多简单得多似的……羞耻啊,羞耻!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叵测之心,但每细思忖,不禁自责不已。中国当代大学生——他们是这样一些人群;甚至,可以说是这样一些孩子——智商较高,思想较浅;自视较高,实际生存的社会能力较弱;被成人社会看待他们的误区宠得太“自我”,但他们的“自我”往往一遇具体的社会障碍就顿时粉碎……

说到底,我认为,我们成人社会应向他们传递的是这样的意识——学生还是应以学为主。不要分心,好好学习。至于谁该对国家更有责任感,结论是明确的,那就是中年人。责任,包括附带的那份误解和沉重……

也应传递这样的意识——思想的浅薄没什么,更不值得自卑。而且,也不一定非从贬义去理解。“浅”无非由于头脑简单;“薄”无非是人生阅历决定的。浅薄而故作高深,在大学时期是最可以原谅的毛病。倘不过分,不失一种大学生的可爱。而且,包括忍受他们种种冰冷的理念,不妨姑且相信他们由于年龄小暂时那样认为。

说到底,我认为,成人社会应以父辈的和母辈的成熟资格去看待他们——而不是反过来,仿佛他们一旦一脚迈入大学,成人社会就该以小字辈三鞠其躬似的……

那会使他们丧失了正确的感觉,也会使我们成人社会丧失了正确的感觉。

而且,会使社会的正常意识形态交流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