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6:剑符在扁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夜宿古寺有妖气

胭脂郡一条阴暗巷弄内,一名少年虽然衣衫朴素,可是唇红齿白,皮囊好似妙龄少女。他靠墙而坐,怀里抱着一个不断呕血的将死男子,两人身旁还蹲着个望风的男人。三人正是米铺的店伙计,都是米老魔的弟子。

少年怀中的师兄正是等于与崇妙道人互换了性命的魔道中人。不愧是魔头,他咧开嘴笑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小师弟,我与你二师兄,你更喜欢谁?”

少年动作轻柔地扶住男子下巴,低下头,眼神中满是深情,哽咽道:“当然是你。”

男子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颤颤巍巍交给俊美少年。少年接过那本秘籍后,怀中男子已经死去。少年一手攥紧秘籍,高高拿起,喊了一声“二师兄”,转过身去。

二师兄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秘籍上,少年骤然加速转身,一手持书,一手迅猛戳向二师兄的脖子,原来是袖刀。一戳一拔,如此重复了三次,二师兄几乎整个脖子都被少年戳烂,少年俊美的脸庞上溅满鲜血,嘴角却满是笑意。

二师兄双手捂住脖子,瘫靠着墙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暴起杀人的小师弟。

少年先收起那本秘籍,伸手抹了抹脸庞,不断将鲜血擦拭在二师兄衣服上,然后从二师兄怀中又掏出一本秘籍,嬉笑道:“二师兄,我方才骗大师兄呢,其实我更喜欢你一些,不过呢,我当然是最喜欢自己了。大师兄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咱们那个脾气古怪的臭师父总讥讽大师兄没读过书,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真意,但我觉得大师兄理解得挺好,反正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邪魔外道,所以二师兄别怪我啊,你大不了就当是陪着大师兄一起走趟黄泉路。到了下边,告诉大师兄,就说其实我是更喜欢你一些的……”

二师兄死不瞑目,少年仍是念念叨叨,摇头晃脑,在两具尸体上摸来摸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少年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他停下手,乖乖从怀中掏出两本秘籍,放在自己头顶。

一个少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沧桑嗓音带着更熟悉的那种讥讽意味在少年头顶响起:“真够出息的,不愧是我米老魔的得意高徒,本事没学到几两,大魔头的气概倒是学到了好几斤。”

少年牙齿打战,这次是真的怕了。

米老魔转头重重吐出一口血水,血水沾到墙壁上后,立即化作一团黑色血雾。这个在胭脂郡城蛰伏将近二十年的老人低声咒骂道:“好你个琉璃仙翁陈晓勇,就算你这次逃得出胭脂郡,我也要打死你这条落水狗!”他一脸嫌弃地看着少年:“起来吧,收好那两本东西。既然你两个师兄都死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大弟子了。”

少年战战兢兢起身,米老魔从袖中拿出一盏灯油黏稠的小油灯,重重吸了一口气,两名弟子的魂魄被从尸身中抽离出来,全部飘入油灯之中。弟子的面容在黏稠灯油上浮现出来,露出痛苦不堪的扭曲神色,但是很快一闪而逝,融为灯油的一部分,看得俊美少年背脊发寒。

小巷两端各自出现一人缓缓逼近,正是之前前往米铺的那对夫妇。妇人腰肢扭摆得比大风中的柳条幅度还要大:“米老魔,这么巧,又见面了。”

米老魔眼神一凛,冷笑道:“怎么,要反悔?咱们双方可是事先说好了,琉璃盏归我,陈老儿的其余家当全部归你们。”

妇人一只手五指如钩,在墙壁上缓缓划过,媚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如今琉璃仙翁当了缩头乌龟,他能装死,我们夫妻两个总不能陪着他在这里等死吧。米老魔,你是不是得分出点好处来,总不能让我们夫妻白跑一趟吧?”

米老魔脸色阴晴不定,俊美少年低着头,贴着墙根站立,眼珠子悄悄转动。

东边城楼之上,随着马将军带兵离开城头驰援城内,这边已经无人看守。

一个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轻人站在城楼顶楼的廊道外,面带微笑,望向米老魔所处的那条巷弄,嗤笑道:“一个小破琉璃盏,我当年用来喝酒的不值钱物件,也能争得如此头破血流?过了一千年,彩衣国就已经变得这么没意思了吗?”他看了一眼就不愿浪费时间,转头望向那座郡守府:“龙虎山天师府……呵呵,没想到吧,你派人在两百年前添加的那张符箓,以天师印章的形象放在胭脂郡城内,人家彩衣国皇帝出于私心,根本就不愿好好加持灵气。而且乱葬岗的出现应该也打乱了你们双方的布局,使得我终于脱离牢笼。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啊。”

他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掐诀,以胭脂郡为起始,从五百年前的彩衣国国势推演到现在,突然笑了,望向整个宝瓶洲的最北方,啧啧道:“高人,高人,彩衣国少了一件传承已久的镇国之宝,庇护彩衣国的灵犀派也元气大伤,被人偷走那件镇派之宝的彩衣仙裳。包括古榆国在内的三个邻国岂会袖手旁观?趁人病要人命,很简单的道理。彩衣国皇帝长年怠政,朝野早已非议不断,只要彩衣国京城一带再出现一场天灾,必然是民怨沸腾,说不定就要动荡大乱,而且这一乱,就是数国混战。”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点头道:“既然大势如此,我也要收几个弟子才行。”

他一步跨出,身影飘幻,转瞬即逝,下一刻便从那条狭窄阴暗的巷弄走出,正要打生打死的米老魔和夫妇二人吓得纹丝不动。那种气势上的碾压,就如几只小虾小蟹在原本缓缓流淌的寂静河道之中遇见了一条身躯就几乎塞满整座河床的蛟龙。

柳赤诚根本没有废话,随手一挥袖,巷弄中的夫妇二人就当场灰飞烟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至于什么灵器、法器和小雪钱之类的,当然也是一并消失于天地间。

见惯了风雨的米老魔仍是满头汗水,问道:“仙师为何不一并杀了我?”

柳赤诚微笑道:“穿了件道袍,就要除魔卫道啊?就不许我只是觉得它好看才穿的?”

米老魔无言以对。他娘的,绝对是魔道巨擘,并且是传说中站在山巅最高处的那种。

柳赤诚一弹指,将米老魔弹得从巷子中间倒飞至巷子尽头:“别碍眼了,赶紧滚蛋。还有,你这个弟子,我收下了。”

他走到少年跟前,双手负后,低头望去,笑眯眯问道:“小家伙,姓甚名谁?”

俊美少年迟迟抬头,咽了口唾沫,怯生生道:“回禀仙师,我叫元田地。”

“嗯?”柳赤诚略带疑惑,“是‘天地’的天地?”

少年摇头,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头颅粉碎,他不敢骗人,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家里穷,怀胎九个月的时候,她还在田地里做农活,结果不小心就早产把我生下来了,我爹就给我取名‘田地’了。”

柳赤诚笑容灿烂,轻轻拍了拍少年肩膀:“那你的名字真是不错,我喜欢。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师父先送你一件门派入室礼。”

只见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四面八方的猩红瘴气就疯狂涌来,丝丝缕缕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红色球体。柳赤诚两根手指随便一搓,这颗大球就变成了拳头大小。

柳赤诚轻轻拍了拍少年额头,笑道:“忘了告诉你,做我的弟子,得活着才行,如果你能成功撑到天亮,你就是咱们这么个大门派的第……二位大人物了。”

少年的背撞在墙壁上,疼痛感难以言喻,眉心如开裂一般。

柳赤诚对此无动于衷,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睁眼后遥望西边,自言自语道:“还是大师兄你的白帝城气味更好啊。”

这场无妄之灾爆发得快,让人措手不及,可是落幕得也快,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以致整座郡守府和马将军麾下入城精锐都误以为大妖魔头们是不是还有更加迅猛的后手。可是当朝阳升起时,霞光万丈,郡城开始恢复正常,入魔障的百姓人数自行锐减。众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灵犀派仙师乘坐彩鸾来此安定军心,他们却“失约”未至,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看到半点身影。再就是刘太守“病倒在床”。所幸子时过后,胭脂郡城再没有妖魔作祟的惨事发生,中间只有几起街痞无赖的浑水摸鱼,入室打劫,被正在气头上的马将军直接让人带兵镇压,当场击杀了两个持械反抗的歹人,其实那两个可怜虫只是下意识拿起两根木棍而已。

又是一夜过去,胭脂郡还是安静祥和,但是仍然没人敢掉以轻心,大批披甲将士日夜不歇,一队队在城内戒严巡守。第二天清晨,彩鸾依然没有驾临郡城上空,只有一老一少两名剑仙御剑凌空而至,其中一个陈平安三人都认识,正是姓傅的圆脸少女,另一个则是灵犀派的太上长老。两人落在郡守府,刘太守的病立即就好了,那位太上长老虽然气度不俗,谈吐儒雅,可是眉宇之间难掩忧色,坐了没多久,在确定胭脂郡已经清除瘴气后,很快就与姓傅的少女告辞,御风远去,赶回灵犀派山门。

原来他们在南下救援胭脂郡的途中突然又得到师门飞剑传讯,传承千年的镇派之宝竟然不翼而飞了!只不过这等涉及门派生死存亡的机要密事,他当然不会跟外人说出口。事实上,如果不是碍于颜面,主要是怕给神诰宗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这名中五境剑修根本就不会去胭脂郡,彩衣国一郡安危哪里抵得上那件彩鸾衣裳重要?这可是门派之根基所在。

再之后对于郡守府又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发生,就是那位来自神诰宗的少女剑仙看中了刘太守的小女儿刘高馨,说可以亲自帮她引荐,让她进入神诰宗外门,而且极有机会直接成为内门某位祖师爷的嫡传弟子。

整座郡守府欢天喜地,唯独少女闷闷不乐,然后就被她爹娘、她大姐二哥骂了,甚至还被她的师父痛骂了。

圆脸少女虽然在神诰宗辈分奇高,在赵鎏、杨晃那边脸色冷淡,但是到了刘高馨这边还真是好说话,乐哈哈笑呵呵的,还拉着刘高馨逛荡郡城,买一些少女的闺房用品。

不像去年的春去极晚,夏来极迟,今年的春天,初春来了,暮春走了,明天马上就是立夏时节,那么今年的整个春天,就算这么过去了。

这一天拂晓时分,少女刘高馨离开了郡城,她没有依依惜别,只留下了一封封书信在房间。少女红着眼睛,跟那个来自仙家的傅姐姐各自骑乘着一匹雪白骏马,马蹄声阵阵,回荡在青石板上,她与家人和家乡愈行愈远。她心有灵犀地猛然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背负剑匣的少年站在远方一座屋脊上,正在对她轻轻挥手告别。她噘起嘴,猛然转回头,满脸的泪珠儿就那么一粒粒摔成碎瓣儿,心情却蓦然转好,高高扬起脑袋,背对着那个悄悄为自己送行的家伙,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圆脸少女转头瞥了眼,只觉得远方屋脊上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但是没什么印象,便懒得再想了。

陈平安为刘高馨送行后,便独自坐在屋脊上,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怀念着齐先生,便有春风萦绕少年袖。

陈平安三人还是被郡守府强行挽留了三天。刘高华经此风波,好像脱胎换骨了,再没有初见时的那种颓态,经常去找他爹讨教学问,既有道德文章,也有经世济民,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刘太守还是不待见这个儿子,可是刘高华再不会他爹一流露出不耐烦就心里发虚、打退堂鼓,反正这两天他把刘太守给烦得不行。更多时候,刘高华还是黏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身边,再就是防贼一样紧紧盯着那个穷书生柳赤诚。他不介意这个白水国寒士娶他大姐,但是在柳赤诚把他姐用八抬大轿娶进家门之前就想要占便宜,他可不会答应。

既然是共患难的朋友,刘高华就没了那么多讲究约束,把一些彩衣国的庙堂事、官场事当作下酒菜,私底下说给陈平安他们听。

胭脂郡城这场殃及千家万户的劫难,虽然大妖魔头已经纷纷销声匿迹,或被镇压打杀,或是远遁潜伏,但是对于胭脂郡那些百姓人家的影响,深远且绵长。百姓人心惶惶,许多富贵门庭开始偷偷着手准备搬离郡城,去往州城,甚至是京城。哪怕不是举家迁移,这些有钱有势的门户也都想着绝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本就是世情常理。

据说彩衣国朝廷那边得知消息后,已经有礼部和兵部的人,官儿都不大的那种,慢悠悠离开京城衙门,南下胭脂郡,说是调查案情,安抚人心。不过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刘太守知道,这不过是那位皇帝陛下做做样子罢了,拨款赈灾的户部银两,那是一两都不用奢望的。要收拾胭脂郡这个烂摊子,官邸存银远远不够,而他又不是那种横征暴敛的无良官员,所以还得靠他这个郡守的一张大髯老脸去求人,靠什么载入地方县志的美名、撰文立碑以供后人瞻仰来跟城内的郡望豪绅们求银子,而且必须赶在京城两部衙门的那些个钦差大人进入郡城之前把银子的事情敲定,千万别给皇帝陛下心里添堵,更别给本就日子难熬的户部衙门添麻烦,他这个太守才有可能保得住官帽子。

人生有起有落,不管是官场商场,还是修行路上,都是一样的。比如这次陈平安等三人出手,不管是出于义愤还是恻隐之心,大概是好人有好报了一次,徐远霞和张山峰最终一合计,竟然各自收获颇丰。

徐远霞新得了一把神兵利器,是米老魔大弟子遗落的一把短刀。这把短刀原先的主人是货真价实的魔道中人,不承想这把短刀出鞘之后却是刀气雪亮,光明辉煌,丝毫没有邪祟气息。再就是马将军的副将——那名披甲武人,在两场并肩作战后,对徐远霞一见如故,硬是“报失”了一张军中头等强弓和官邸库藏的五支墨家特制箭矢,将其一起偷偷赠送给徐远霞。徐远霞起先不愿接受,“军法如山”这四个字,彩衣国别处不好说,看那个马将军带兵治军,多半是不含糊的。副将知道他的顾虑后,哈哈大笑,觉得与他实在是脾气相投,干脆就泄露天机,说这本就是马将军点头答应的。一开始自己只敢要一支箭矢,是马将军先跟刘太守通了气,打了声招呼,之后大手一挥,将那份递交给朝廷兵部禀报战损的官文在箭矢一项直接从十六改成了二十一。

张山峰收缴了两件品相不好的灵器,一件破损得厉害,是一只薄如瓷片的白玉酒杯,能够自行汲取天地灵气,每半旬时光就可使天地灵气凝聚为一粒灵气饱满的露珠。他将酒杯收入囊中的时候,酒杯给磕出了一个缺口,想必会一定程度影响凝气的速度。还有一双传说中的青神山竹筷,一根筷子篆刻有“青神山”,另外一根则篆刻有“神霄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取自青神山,暂时无从证实,但是竹筷确实蕴含着充沛灵气。不管如何,它们都是所有下五境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灵器。

陈平安没有拿出青色木盒和金银两色金身碎片,事关重大,福祸相倚,这些东西,可不是当年在家乡小镇抓到的山龟或是捕蛇鹰。他只是拿出了那截焦炭似的乌木,和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

徐远霞没看出白碗的门道,但是对那块沉甸甸的木头啧啧称奇,说这是雷击木,不是寻常的雷电劈中树木就能够生成,必须是某些蕴含着天威的特殊五雷之属。而且被雷劈中的树木必须存活下来,不能是死木,因为死木根本就留不住那份玄之又玄的雷法天威。徐远霞掂量着手中乌木,笑道:“陈平安,你信不信,只要将其送给农家练气士,人家回头就能帮你变成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陈平安立马懂了,是值钱货!

郡守府还象征性赠送了这些“豪侠义士”每人五百两银子作为赏金。徐远霞不愿收,张山峰也不愿,唯独陈平安收下了。为此,张山峰还调侃陈平安是真财迷,陈平安一笑置之。

赵府那男孩叫赵树下,女童叫鸾鸾,如今因祸得福,都脱离了贱籍,跟随了那位绰号“渔翁先生”的老者,鸾鸾更是成了老者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每天清晨在住处的院子里练习走桩,赵树下就蹲在院门口,托着腮帮仔细看着,陈平安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撼山拳谱上的东西,他本来就没把拳谱当作自己的东西,更不好随便传授别人拳法。但是赵树下有心“偷师学艺”,他觉得其实不是什么坏事。这个孩子,心地很好。所以他就故意放慢了走桩速度,并且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天,日头高照。立夏已至,万物长成。陈平安在暮色里对赵树下说道:“你能不能把那个走桩的拳架认认真真练习一百……练习十万遍?”

赵树下使劲点头。

陈平安叮嘱道:“不可以求快,只能求稳,并且每次都不能出现差错,在三五年之内练习十万拳,走完六步只算一拳。记住,如果觉得哪一步走岔了,就要从头再来一遍,不可以有半点含糊。”他仔细思量了一番:“练拳是……很笨的事情。赵树下,你人可以聪明,当然,你确实很聪明,比我强多了,但是拳要练得越笨越好。知道吗?”

赵树下眼神坚毅,双手握拳道:“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陈平安被逗乐了,问道:“做了人上人,想做什么?”

赵树下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给鸾鸾买好多冬天穿在身上都暖和的好衣裳!”

陈平安又问:“那你自己呢?”

赵树下抹了抹嘴,憧憬道:“顿顿吃上饱饭!”

陈平安收敛笑意,微微皱眉:“就这样?”

赵树下是底层穷苦出身,最擅长察言观色,当下便有些难为情,害怕这位大恩人觉得自己没出息。可他是真没啥杂念,也不愿欺骗陈平安,便耷拉着脑袋,愧疚道:“真没了。”

“吃上饱饭怎么够?”陈平安故意板起的脸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揉了揉他的脑袋,“还得餐餐有肉!”

赵树下顿时咧嘴傻乐呵。

张山峰、刘高华、柳赤诚三人肩并肩蹲在廊椅上,鸾鸾被刘高华姐姐抱在怀中,离三个大老爷们儿稍稍有点远。看到这一幕后,大家都忍俊不禁。

这一场萍水相逢,虽有波折,可是好聚且好散,殊为不易。

这天正午时分,柳赤诚跟随陈平安等人一起离开郡城,刘高华和他大姐,还有赵树下和鸾鸾,以及渔翁先生都来送行,一直送到城外五里的路边行亭。行亭附近杨柳依依。

柳赤诚跟刘姑娘在树荫下依依惜别,不知说了什么情话,刘姑娘虽然伤感,却也有些笑意,眼神中明显带着许多念想和盼头。

陈平安单独找到了渔翁先生,交给他五百两银票和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说这些是赵树下和鸾鸾的拜师礼,恳请他务必收下。渔翁先生也是豁达的性情,毫不扭捏地收下了,笑着说让陈平安放心,他一定将树下和鸾鸾两个孩子视若己出,绝不会委屈了他们。

陈平安最后抱拳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是陈平安的肺腑之言,所以他头一回把话说得文绉绉,却毫不难为情。

渔翁先生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目送四人步行远去,轻声笑道:“仙气侠义兼具,真国士也。”

刘高华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大姐胳膊,笑问道:“姐,柳赤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能让你憋着不哭?”

刘姑娘微笑道:“柳郎说等他功成名就了,一定会回来娶我,到时候一定要跟老丈人把臂言欢,让咱爹在酒桌上一口一个贤婿。”

刘高华龇牙咧嘴:“读书人的屁话,你真信啊?”

刘姑娘双手捧在心口,痴痴望向那个头顶柳条花环的书生背影,喃喃道:“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呀。”

刘高华无奈道:“一个大老爷们儿,多大岁数的人了,戴着个柳条花环也不害臊,这种穷秀才能有啥出息?”

刘姑娘一脚踩在弟弟脚背上,气恼道:“不许这么说你姐夫。”

刘高华疼得赶紧缩回脚,站远一些,双手抱住后脑勺,优哉游哉,结果脑袋给人重重一巴掌拍下。刘高华转头就要破口大骂,结果整个人像是给人勒住了脖子,死活开不了口,涨红着脸憋了半天,悻悻然喊道:“爹。”刘姑娘更是紧张万分。

脱了官服换上一身文士青衫的刘太守站在两个儿女之间问道:“你跟陈平安是朋友?”

刘高华一时半会儿吃不准老爹的名士脾气和言语深意,小心翼翼道:“算是?”

刘太守瞥了眼儿子,呵呵一笑,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渔翁先生,与老人一路聊起了道德文章。

刘姑娘偷偷拍着心口,如释重负。

刘高华轻声问道:“姐,我又说错话啦?”

刘姑娘幸灾乐祸道:“债多不压身,就这样了,你怕什么?”

刘高华一声哀号。

姐弟二人不敢凑到父亲身边去,怕遭白眼,更怕自投罗网,就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赵树下突然放慢脚步,来到刘高华身边,悄悄道:“刘大哥,我家先生夸你好呢,说你有孝心,秉性纯良,你爹说哪里哪里,勉勉强强不辱家风而已。”

结果刘高华恁大一个大老爷们儿,刚在背后说柳赤诚没出息,现在自己快步跑向河边,说是洗把脸去了。

一行人难得偷闲,沿着官道缓缓走回胭脂郡城,先后与一个俊美少年擦肩而过。少年手中甩着一大把柳条儿,眉心处有一抹枣红印记,长得真是漂亮。

三天后的夜晚,陈平安四人在去往梳水国的一条僻静山路上,落脚在一个破败古寺内。刘太守之前说过一件事,听说梳水国的地龙山有一处不见于官府记载的古怪“渡口”,极有可能就是陈平安想要找的那种地方,是山上神仙乘船在云海中御风远游的出发点。徐远霞到时候会在那里跟两人告别,独自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将朋友的那坛骨灰送回家乡。

徐远霞喜欢步行游历山川,而且还喜欢写山水游记,记录那些奇险雄怪的风景地貌,所以一直不愿意乘坐仙家渡船。柳赤诚则是要去宝瓶洲西南的一个谁都没听过的地方,就连见多识广的徐远霞都从未耳闻。

夜间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寺有些瘆人,佛家的四大天王神像俱已倒地,而且寺庙占地很大,空荡荡的,穿堂风、过廊风,加上山林之间偶有鸮声骤然而起,吓得柳赤诚嘴皮子一直打战,哪怕点燃了一堆篝火,还是拼了命往徐远霞身边靠,总觉得这哥们儿长得最凶,肯定能够镇住鬼魅阴物,而陈平安和张山峰那样的少年,多半靠不住。至于暂居他体内的那只“脂粉老鬼”,柳赤诚从来不觉得他有多厉害。连金丹境神仙都不是,只会躲起来吹牛。要是真厉害,还会给人镇压那么多年,需要他柳赤诚去救?再说了,真正的神仙,哪一个不是仙风道骨,谁他娘的披上一件粉色道袍招摇过市?反正他柳赤诚臊得慌。

柳赤诚所思所想,被他取了个“脂粉老鬼”绰号的家伙一清二楚。而老鬼披上粉色道袍长久现世后,柳赤诚几次都是彻底失忆,直到老鬼愿意返还身躯为止,这让柳赤诚恨得牙痒痒。

他撅起屁股蹲着,伸手烤火取暖,满脸愁容。过会儿又扬起脑袋左看右看,觉得古寺在夜幕笼罩下越发可怕。好在徐远霞在喝酒,小张道士在那边练剑,让柳赤诚略微心安几分。至于陈平安,则去了远处找生火煮饭的枯枝。柳赤诚确实佩服这个姓陈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一根筋,每天来来回回地练习那两个拳架,雷打不动。他觉得自己要是读书能有陈平安练拳一半用功,早就是观湖书院的读书种子了。

柳赤诚很快看到陈平安一路小跑回来,除了一大捧枯枝,还拎着个四五尺高的古老物件。陈平安询问他这到底是啥,值不值钱。柳赤诚看得直翻白眼,没好气道:“就是个长檠,放油灯的,穷苦门户只有短檠,可没这么讲究。按照一些稗官野史的记载,在很久以前,佛家的寺庙比皇帝老子还有钱,这不是反了天是什么,于是就有了几次灭佛。你手里这个长檠要是新的就还行,现在就是破铜烂铁,不值几文钱。”

陈平安有些惋惜,放下枯枝后,屁颠屁颠地将长檠重新给拿回原地放着了。

柳赤诚摸着额头,觉得自己跟这么一号土鳖行走江湖,挺丢人现眼的。

饭菜煮热后,柳赤诚挑三拣四吃过了晚餐,就开始收拾被褥,准备做春秋大梦。徐远霞喝够了酒,向后一倒就开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今天张山峰负责守前半夜,陈平安守后半夜。陈平安先是把那些菩萨天王的破败神像收拢起来,分别堆在能够遮挡风雨的角落。做完这些,就开始在坑洼不平的空地上练习走桩。

如今陈平安的拳,按照柳赤诚的话说,就是一次出拳慢得能够让他睡一觉。可今夜却突然开始加快打拳的速度,最终快若奔雷,身体四周呼啸成风,片刻之后,才又开始放慢速度。

张山峰走过去看了一会儿,笑问道:“怎么,有点心烦?”

陈平安站定收起拳架,无奈道:“摸到了一点门槛,可就是跨不过去,不上不下的,就觉得有些不痛快。”

张山峰笑道:“你小子这是要破境的意思啊,二十岁以下的武道四境小宗师,便是在我们北俱芦洲的江湖,都很生猛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出门前有人告诉我,到达老龙城之前,最好能够跻身纯粹武夫的炼气境。”

突然之间,远处张山峰搁放在行囊上边的听妖铃剧烈振动起来,张山峰心中一惊:“有妖气接近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你先把听妖铃收起来,免得打草惊蛇。”

徐远霞迅速坐起身,大笑道:“咱仨真是生意兴隆啊,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笑过之后,徐远霞一抹络腮胡,双手各自按住腰间长短刀的刀柄,沉声道:“但是切记,斩妖除魔,还是保命第一。”

陈平安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张山峰嘿嘿道:“我还有一张神行符。”

陈平安憋了一会儿,闷闷道:“我跑得快!”

龙泉郡,小镇谢家。

一名手中拿着几本书的长眉少年跑入院中,开心道:“老祖宗,今天我跟师父学了一门新剑诀。”

天君谢实点了点头,放下手中书籍。与人言语之时,哪怕是少年这样隔着无数辈分的晚辈,谢实还是会这般郑重其事,绝不会左看右晃,心不在焉。少年如今还不知道这份气度的意义所在,更多还是想着老祖宗的道家天君头衔,想着此次南下返乡的千秋大业,以及沉浸在谢家必然崛起的巨大喜悦当中,对于这类细枝末节,毕竟年少,反而没有太大感觉。

谢实接过那几本书,放在石桌上,伸手示意少年落座。

少年轻轻坐下后,问道:“老祖宗,可入得法眼?”

谢实轻轻拍了拍书,笑道:“怎么会入不得,我若是去考取功名,拿到会试资格都悬乎。”

谢实虽然相貌粗朴,跟小镇庄稼汉相差无几,可事实上却博览群书,通晓三教学问,他待在谢家老宅这段时日就是在小院看书。少年每天在阮家铺子那边打铁、铸剑归来,都会捎带几本从小镇新开书铺购得的书籍。谢实早就告诉少年,不必拘泥于道家典籍,什么书都可以买。

谢实突然站起身,少年自然而然跟着起身,一大一小就这么站了约莫半炷香工夫,少年才惊骇地发现自己娘亲言笑晏晏地领着一个“年轻道士”来到院子。等到妇人离开后,谢实正要说话,登门拜访的莲花冠道人伸手示意,让他坐下。

陆沉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手掌作扇子,缓缓扇动清风,像是跟人拉家常一般,与谢实吩咐道:“等到宝瓶洲事了,你返回俱芦洲之后一甲子,贺小凉那边你多看着点,也不用如何帮她,只需保证她别死了就行。等她站稳脚跟,开宗立派,那个时候你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人也好,钱也罢,法宝器物都行,多多益善,你们两个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谢实再次起身,拱手行礼道:“谨遵掌教法旨!”

“你这古板脾气,真是不讨喜啊。”陆沉调侃一句,转头对少年笑眯眯道,“长眉儿,来来来,给你一样临别赠礼。”

长眉少年战战兢兢,既有雀跃也有敬畏,赶紧望向老祖谢实。谢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收下便是。

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其实都不太敢随便施舍福缘,但是掌教陆沉送人东西当然是好是坏早有定数,绝无差池。当着谢实的面送给长眉少年东西还能是坏事?注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幸事!这也算少年的莫大福气。

陆沉手腕翻转,手心很快多出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彩宝塔,光彩流转,妙不可言。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不过半尺高度的小小宝塔,光是各处悬挂的匾额就多达三十六块。

谢实刚刚坐下,又一次猛然起身,对少年沉声道:“还不跪下谢恩!”

这次陆沉倒是没有勉强,由着怀捧小塔的少年迷迷糊糊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陆沉微笑道:“知道你是温和的性子,不用担心你仗势欺人,这座小塔能够镇压世间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阴物,勉强算是一件半仙兵吧。只是切记一点,肉眼可见的邪祟阴物鬼魅不见得是最坏的,人心微澜处,更有可能心魔横生。”

少年面红耳赤,朗声道:“晚辈一定铭记在心!”

陆沉还是那副惫懒姿态,笑道:“以后你跟阮邛练剑大成,既然是剑修,就肯定要行走四方,到时候多多观察人心。之所以送给你这座宝塔,为的就是让你不用太顾及身外事,多思量一些自家事。佛家有个说法,叫作自了汉,挺有意思。对了,谢实,记得帮这孩子找一件好点的咫尺物,不拔苗助长是好事,可当长辈的太过吝啬,也不好。”

谢实又要起身领命,陆沉气笑道:“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还没完没了了!”

谢实只得乖乖坐在原地。

陆沉想了想,沉默片刻,站起身,再没有笑意,郑重其事道:“以后记得保护好李希圣,如果出了问题,贫道就算坏了两边的规矩,也要从白玉京返回这个浩然天下,唯你谢实是问!”

已经吃过挂落的谢实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陆沉一拍额头:“有你这么些不开窍的徒子徒孙,难怪贫道这一脉道统香火不旺啊。”

陆沉抬起头,举起手臂,屈指轻弹那顶莲花冠,面带笑意,轻声道:“喂喂喂,七十,在不在?在的话,麻烦你开门送客啦!”

谢实脸色微变,赶紧顺着掌教的视线抬头望去。以他一洲道主的浩瀚道法,竭尽目力,仍是只能透过重重云海,最终在一处天幕穹顶看到些许波澜涟漪。

陆沉一闪而逝,瞬间那处天幕穹顶开启的“小门”就随之关上。

道祖座下三弟子中的陆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浩然天下,几乎没有半点动静,但是这位头戴莲花冠的掌教老爷在青冥天下那边闹出的动静可就大了。

同样是天幕穹顶,只不过换成了道教坐镇的青冥天下,一道粗如山峰的金色虹光破开一个大如山岳的金色云海洞窟后轰然砸下,笔直落在了一座高达万丈的高楼之巅。

一个手持竹杖、背负书箱的年迈文士行走于青冥天下的绵延山脉之中,身边跟着一个刚收的少年书童。这个清瘦老人伸手遮在额头,仰头望去,笑了笑:“看来给齐静春气得不轻啊。”

少年好奇问道:“先生,齐静春是谁呀?”

清瘦老人笑道:“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读书人,年纪不大,学问很高。”

少年接下来的问题有些童心童趣:“那有多高?”

清瘦老人想了想,回答得貌似有些敷衍:“你家乡不是有句谚语嘛,大水漫不过鸭子背。”

少年嘀咕道:“看来不太高。”

清瘦老人爽朗笑道:“读书人的真正功夫可不能一味求学问高远,一身所学还得能够带着老百姓一起跋山涉水才行。读书人除了要让自己有安身之地,也要让老百姓有安身之地,否则一个人的学问再高,文章写得再漂亮,于己有益,却于事无补啊。”

少年无奈道:“先生,我看你的道理说得倒是挺高。”

清瘦老人伸手敲了少年一个栗暴,然后自顾自叹息起来。

少年百无聊赖,反正无所事事,就干脆也跟着老先生叹息起来。

清瘦老人是想着自己故乡如今的时节,应该是大地处处黄花了。

谢实在掌教陆沉离开这个天下后,虽然十分失落,但是整个人的心境明显轻松了许多。之前有陆沉身在小镇,谢实其实很忐忑,唯恐哪里做得不对,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位掌教老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谢实轻轻呼出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站在院子里遥望西边大山里的梧桐山渡口。很快,那边就会出现一艘冠绝北俱芦洲的巨大渡船,上边会有数位名动一洲的大人物。此次打醮山鲲船在宝瓶洲中部被人击毁,除了打醮山的数位祖师悉数出动,还有几大势力一起南下,名义上是联手调查此地沉船事件,至于真相如何,除了势力最小的打醮山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谢实知道,大骊国师崔瀺知道,新渡船上的两位大佬也心知肚明。

剑瓮先生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是死士。哪怕是北俱芦洲也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名散修的那顶貂帽其实正是法宝剑瓮。剑瓮在帮人温养飞剑的同时,也孕育出无数缕剑气,数百年积攒下来,剑瓮里边的剑气早已攒聚得密密麻麻。所以剑瓮先生的倾力一击,以彻底毁掉法器剑瓮作为代价,几乎相当于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全力一击,足够击沉那艘打醮山鲲船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谢实顺理成章地走出第二步,让这位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亲自去往观湖书院以北地带坐镇其中,彻底掐断宝瓶洲南北双方的联系,不让大骊吞并整个宝瓶洲北方的“大势”出现任何意外。

谢实拍了拍少年肩头:“陪我去一个地方。”

长眉少年跟随自家老祖宗走进了杨家铺子,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件所谓的咫尺物,以及那个杨老头的一个承诺。付出的,同样是天君谢实的一个承诺。

回到家中小院,谢实便跟少年说了关于鲲船失事的大致脉络。

少年看到老祖神色凝重的面容,好奇地问道:“老祖宗,既然咱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而老祖又是北俱芦洲这么一个大洲的道主,还需要担心什么吗?”

谢实摇头笑道:“你把天下事想得太简单了,以后注定会有无数人叫嚣着‘这是北俱芦洲欺负我东宝瓶洲无人吗’,然而这些人中的大半只会摇旗呐喊、隔岸观火,小半会蠢蠢欲动,在这其中又会有一拨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里面会隐藏着真正的高手,比如……一些个类似风雪庙魏晋的人物,而且这类人到最后会越来越多。不过你暂时只需要拭目以待。总之这件事,无论以后发展到何种态势,你在成为上五境练气士之前都不要插手,安心跟随阮邛修行剑道。”见长眉少年心事重重,谢实哑然失笑:“就算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出现的,你操心什么?”

少年闷闷不乐,转身走向院门:“老祖宗,我去练习剑术了。”

谢实独自坐在石桌旁闭目养神,默默推演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另一边,谢实和少年前脚走出杨家铺子没多久,曹曦后脚就找上了门。店里边的伙计都没当回事,如今小镇繁华,有钱人见多了,不差这个胖子。

曹曦笑着询问杨老前辈可是住在后院,一名年轻伙计正在药柜那边称量药材,瞥了眼身材臃肿的富家翁,朝悬挂竹帘子的大堂后门扬了扬下巴,懒得多说什么。曹曦道了声谢,往那边缓缓行去,掀起帘子,四四方方的大天井,屋檐下四条廊道,比起曹氏祖宅是要稍稍气派一些。后院正房对面的廊道里头放着一条长凳,仿佛专门为曹曦这种访客准备的。

对面正房外,杨老头正坐在板凳上抽旱烟,青竹烟杆早已摩挲得泛黄古旧。透过烟雾,老人看着那个从南婆娑洲跨海而来的剑仙。双方当然互相认识,曹曦离开小镇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只是曹曦对这个躲在药铺后边年复一年坐井观天的杨老头记忆极为淡薄,不过相信杨老头对他曹曦绝不陌生,说不定当年他成功走出骊珠洞天都有老人的幕后安排。

曹曦来此当然不是为了报恩,他从来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就算杨老头找上门,他都未必愿意搭理。杨老头在骊珠洞天或者说龙泉郡,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可是曹曦做完了这次的一锤子买卖就要返回婆娑洲,厚着脸皮跟颍阴陈氏老祖讨要报酬,杨老头的身份再神秘,未来在宝瓶洲再牛气,关他曹曦屁事。至于那支留在大骊王朝的上柱国曹氏将来是福是祸,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曹曦最多离开之前象征性帮衬一二,至于大骊宋氏皇帝领不领情,无所谓。曹曦膝下子孙无数,更何况修道修道,从来不是为了修什么子孙满堂,这只是额外的彩头罢了。

曹曦的第一个问题是:“杨老前辈,在数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在这个天下的洞天之中,占地面积最小的骊珠洞天从你眼皮子底下走出去的人物,谁的成就最高?”

杨老头反问道:“你算哪根葱?”

曹曦扬起手腕,上边系着一根碧绿绳子,笑嘻嘻道:“这里还真有‘一根葱’。”

杨老头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曹曦放下手臂,立即换了一副嘴脸,搓手谄媚道:“杨老前辈,晚辈听说您神通广大,您可知晓我那娘亲的魂魄去处?是消散于坟茔旁的天地间,还是投胎转世,还是……给老前辈您悄悄收拢了起来,以便待价而沽?”

杨老头不理会那个陆地剑仙言语中暗藏的杀机,直截了当道:“你曹曦是想出价买走?只要你给得起,别说你娘的魂魄,就是你爹的,都没问题。”

曹曦放声大笑,一只手指向吞云吐雾的老人:“杨老前辈真是爽快人,好好好!这趟总算没白来!嘿嘿,就是不知道老前辈的一条命值多少钱?”

杨老头语气平淡地道:“要做买卖,欢迎。登了门见了人,不愿意掏钱,趁早滚蛋。”

曹曦闻言后眯起眼,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起来,双手都是如此,姿势显得极为滑稽。

曹曦杀机毕露,杨老头根本就无动于衷。

曹曦蓦然哈哈大笑起来:“买卖可以做,我曹曦生平最喜欢跟人做买卖了,只是希望老前辈的价格千万别太高,那我是不会买的。我是什么人,杨老前辈可能不太清楚,为了修行,亲儿子亲孙子我都能卖了换钱。只不过如今阔绰了,发达了,衣锦还乡,睹物思人,才有了一点点恋旧的念头。”

杨老头缓缓道:“有个丫头叫李柳,跟随她爹娘一起去了北边俱芦洲,你父母的魂魄如今都在她身上。你要愿意公平买卖,我就跟你做生意,保证没有纰漏,到时候全须全尾儿交给你。当然,你要反悔,强取豪夺也可以,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以后发生什么,后果自负。”

曹曦苦着脸道:“全须全尾儿……杨老前辈您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好吧,您可以开价了。”

杨老头用烟杆指了指曹曦的手腕,曹曦勃然大怒:“啥玩意儿?要老子将这把本命飞剑送给那李柳?!杨老头,你失心疯了吧?”

杨老头斜眼瞥去,继续道:“你炼化这条大江之前的那把飞剑,一直留着吧?可以拿出来赠给李柳,记得连你的剑诀一并传授给她。”

曹曦脸色阴晴不定,杨老头冷笑道:“别觉得吃亏,你这辈子就没收过好的徒弟,我等于无偿帮你找到一个。说不定将来所有人提及你曹曦的时候,就都会是这么一种说法:‘曹曦啊,就是李柳的师父。’”

曹曦有了点兴致,搓手啧啧道:“那闺女这么厉害?”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你最好自己去找她,我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地交出那把飞剑。”

“这桩生意,老子做了!要赌就赌一桩大的,这才符合我曹大剑仙的身份!”曹曦一拍大腿,微微降低声调,“除此之外,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买卖可做?”

杨老头语气淡漠:“你爹的魂魄。”

曹曦愕然,随即翻白眼道:“免谈免谈,送我都不要。”

杨老头开始吞云吐雾:“不要拉倒,那就换一个。你去找真武山马苦玄,当他的护道人,最近二十年里不用时时刻刻盯着,只要凑够十年时间就行了。”

曹曦皮笑肉不笑道:“一个有望跻身十二境的剑仙给一个孩子当护道人?!我曹曦虽不太在乎颜面,在那婆娑洲确实是以厚颜无耻著称于世,可这点面子还是要的啊!”

杨老头沉声道:“我可以让曹峻投军大骊,在沙场上砥砺破碎剑心,我还可以让人暗中护着他二十年,直到剑心修补完整。”

曹曦神色凝重起来,杨老头嗤笑道:“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曹曦的那点面子,跟家族多出一个陆地剑仙,哪个更值钱?”

曹曦一脸为难地道:“曹峻那小子一看就是白眼狼,让他成了陆地剑仙,岂不是要造反?曹家是牛气了,一门两剑仙嘛,搁在哪儿都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哦,不对,应该是做神仙,可老祖我指不定要被那小子秋后算账……”

杨老头根本不接这一茬,直接说道:“曹峻成为陆地剑仙之后,必须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放心,不会要他去死,对那个时候的曹峻而言,不会太难。”

曹曦有些狐疑,问道:“杨老前辈,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曹峻?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算计吧?咱们哥俩怎么也算半个同乡,老乡见老乡的,不说两眼泪汪汪吧,可也不能坑害老乡啊,是不是?”

杨老头直截了当道:“曹峻现在没资格跟我谈买卖,你曹曦有。”

曹曦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开杨家铺子后,曹曦站在大街上,回望一眼药铺,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该不会也被陈淳安那个老家伙算到了吧?”

泥瓶巷。深夜时分,一个满身富贵气的锦衣少年坐在院子里发着呆。

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在京城被皇叔宋长镜捶杀之前,曾经私底下找过他,发表过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老人甚至向他坦言自己对大骊现任皇帝的那桩天大阴谋。老人让皇帝陛下擅自修行,违反儒家圣人订立的规矩,以皇帝身份偷偷跻身中五境不说,甚至一路势如破竹,达到了第十境。皇帝是为了亲眼看到大骊王朝吞并一洲,而阴阳家大修士是为了将大骊皇帝,也就是宋集薪的父亲,制成一只牵线木偶,因为大骊皇帝正式闭关冲刺上五境门槛的时候,就是彻底失去灵智沦为傀儡的时刻。

阿良打断了大骊皇帝的长生桥,皇帝在长生桥断裂破碎之际极有可能看到了蛛丝马迹,那些原本隐藏在桥身之中的种种机关和伏笔极有可能已经泄露。虽然大骊皇帝当时在白玉楼外的广场上掩饰得极好,可是皇帝到底没有想到,阴阳家修士在宋集薪身上也动了手脚。阿良的那一拳彻底打乱了老人这一脉阴阳家长达数十年处心积虑的深远布局,只不过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此时此刻,宋集薪回想那些言语,心情沉重至极。

稚圭披衣而出,问道:“公子,有心事?”

宋集薪转头笑道:“就是睡不着而已。”

稚圭哦了一声,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宋集薪身边。

宋集薪突然提议道:“月明星稀,风光大好,不如咱俩随便走走?”

稚圭懒洋洋道:“好啊,都听公子的。”

仍是主仆的二人一起走过了小镇的街街巷巷,在齐先生教书的老旧学塾后院的石制棋桌旁,宋集薪伸手抹过冰凉的桌面。他次次坐在北边,赵繇坐在南边,当时不知道为何如此安排,如今水落石出,才知道原来如此。宋集薪笑道:“不知道赵繇过得如何。”

到了这边,稚圭有些沉默寡言。

之后,两人继续散步,走得漫无目的,随心所欲。铁锁井的铁链已经被一名外乡男子取走,这就是仙家机缘;杏花巷的那只黑猫好像跟着闷葫芦似的傻子马苦玄一起离开了小镇;拆掉廊桥、恢复原貌的石拱桥,桥底下的老剑条不见了踪迹;听说圣人阮邛好像马上就要在某座大山开宗立派,到时候注定是一场盛事,大骊礼部衙门将此事当作今年春末的头等大事,精心操办;骑龙巷相邻的压岁铺子、草头铺子都姓了陈,这可是稀罕事,小镇姓陈的家伙几乎人人是四姓十族的仆役婢女;神仙坟和老瓷山新建的文武两庙已经竣工,分别祭祀袁曹两家的老祖,昔年的大骊中兴双璧,如今也算叶落归根,一副副楹联出自大家手笔,就连远在南涧国的文坛名宿都寄来了亲笔手书的对联,铁画银钩,风骨铮铮。

宋集薪在祭祀圣人的庙外扯了扯嘴角:“哈,风骨铮铮。”

最后这位出身大骊宋氏的天潢贵胄转头望向遥远的西边大山,好像是落魄山方向,那边有一座香火极差的山神庙。他突然变得神色黯然,也有些失魂落魄。

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的大庙不说,西边大山里头还有些寻常的山神庙。香火最旺的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山脚有一个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花鸟鱼虫,以至于小镇的许多孩子一听说爹娘要去那边烧香就开心得很,不比过年差多少。

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在那边摆摊子,只卖馄饨。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花,加上少年自制的一小碟辣椒酱,那滋味,真是绝了。

少年原来在龙尾郡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需要花钱,少年还是退了学。他将在小镇的两栋老宅卖了一栋,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崭新的大宅子,离着风凉山不过十几里路。

馄饨摊从一大早开到黄昏,没个准时,只要有客人,天色再晚,少年也会等客人慢慢吃完才收拾摊子推车返回。郡城如今不设夜禁,处处是尘土飞扬的热闹场景,若是夜间在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眺望郡城,就像一盏大灯笼搁在大地上。

这天夜幕降临,董水井已经开始收拾馄饨摊子,准备打道回府。不承想从远方走来一个奇怪的男子,不挎剑不背剑,而是横剑在身后。他走到摊子旁,笑问道:“店家,还卖馄饨不?”

董水井咧嘴笑道:“卖!怎么不卖!就是得烧水,客人要稍等会儿。”

男人笑着坐在桌旁,等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漂在红汤上的葱花瞧着就很诱人。董水井问他能不能吃辣,男人说越辣越好,少年就递过去满满一碟辣椒酱。男人拿出一双筷子,不急着下筷,先低下头去,闭上眼睛闻了闻香味,啧啧道:“这味儿,对头!”又随口问道,“知不知道墨家?”

坐在不远处的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以前先生说过,墨家曾经是四大显学之一,所推崇的学问很了不起,就是知不易行更难,很考验弟子的心性,再就是比较容易钻牛角尖,先生说比较……可爱。”说到这里,董水井挠挠头,憨憨一笑,“是我家先生说的。”

男人嚼着一只馄饨,使劲点头道:“说得真好。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墨家游侠当中的赊刀人?赊欠的赊,刀剑的刀。”

董水井一脸茫然,轻轻摇头,这个齐先生真没有说过。

男人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重重呼出一口气,很是惬意,然后笑道:“那你想不想当赊刀人?”

董水井眼神一凝,很快就恢复正常,笑着摇头:“卖馄饨挺好的,能挣钱,还安稳。”

当初他、李宝瓶、林守一、李槐、石春嘉五个学塾弟子一起把真实身份是大骊死士的车夫骗得团团转,虽说出谋划策和查漏补缺的是李宝瓶和林守一,但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只要露出丝毫马脚就会前功尽弃,所以最终正式成为齐静春嫡传弟子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像董水井,这么大点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条街!天上掉下的大钱有它的花钱法子,钱能生钱;养家糊口的小钱也该有它的挣钱法子。不花钱就等于是在挣钱了,两者并不冲突。

“不用着急回答我。”男人摆摆手,微笑道,“至于为何选择你,董水井,我已经观察你挺长时间了,方方面面都谈不上最好,但是都没有什么问题。这就足够了。”

董水井无奈道:“你是?”

男人没有藏掖,开门见山道:“我叫许弱,墨家子弟,来自中土神洲。我不是赊刀人,但是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在死前要我答应他,帮他选一个合适的弟子继承衣钵。他是墨家上一代赊刀人的祖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曾经跟阿良喝过很多次酒,酒钱就是他付的。阿良在中土神洲游历的时候欠下一屁股债,还是他帮着还清的。”

“阿良又是谁?”

“你家先生的先生的死对头的儿子。”

“啥?!”董水井蒙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站起身:“我下次再来,你好好琢磨琢磨。”

董水井突然喊道:“等会儿!”

男人微笑道:“这碗馄饨的钱先欠着,说不定以后你答应做赊刀人……”

董水井坚持道:“这哪行,只要是做买卖,就要亲兄弟明算账。”

男人点了点头,掏出几个铜钱:“哈哈,真像赊刀人的风格。”

夕阳西下,许弱扬长而去。董水井坐在原地,目送他远去,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之所以壮着胆子要那几枚铜钱,可不是董水井一根筋,而是一种充满市井气息的试探人心。

董水井默默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地发着呆,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狂喜情绪,反而有些茫然。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野心其实不大,就想着以后挣了钱,衣食无忧,在住人的那栋宅子里有一口能够汲水的水井,旁边种着一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吐出嫩芽,风一吹,柳条儿就会晃悠起来,很……可爱。

荒郊野岭,月黑风高夜,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斩妖除魔,就只看是那道高一尺,还是那魔高一丈了。

梳水国的破败古寺外,有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传来,最终响起了阵阵敲门声。徐远霞看了眼陈平安,瞥了眼张山峰,调侃道:“你们俩谁去迎客?我去开门的话,怕吓着了母妖精,到时候人家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咋办?”

张山峰拍了拍胸脯:“小道比陈平安相貌英俊一些……”

柳赤诚被听妖铃惊醒,迷迷糊糊,一听母妖精,立即想到了神仙志怪小说里的狐仙艳鬼,胆气横生,赶紧从地铺爬起身,嚷嚷道:“我去我去,书上的古灵精怪们最喜好文弱书生,你们仨个个拿刀背剑的,还是我最合适。不过事先说好,碰上了好妖精,咱们有话好好说,若是人家愿意与我共度春宵一刻,你们别拦着;可如果碰上了吃人心肝的坏鬼魅,你们可得救我!”

柳赤诚屁颠屁颠跑去打开大门,呼啦一下狂风大作,吹拂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觉得香风飘过,身边响起两个银铃般的娇媚嗓音,还有一条绸缎袖巾掠过他的脸庞,丝滑细腻,让他有些陶醉,他赶忙关上门。等到山风停歇,柳赤诚转身定睛一看,看到了三个姿容美艳的女子,其中两个娇笑着奔向徐远霞三人的火堆,她们体态丰腴,仅是背影就晃荡得柳赤诚心神摇曳。还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妙龄少女,身穿淡粉长裙,脚踩绣花鞋,怯生生地站在柳赤诚身前不远处,手指使劲捻着衣裙,比起她那两个性情豪放的美人姐姐,显得小家碧玉,尤为动人。

徐远霞正盘腿坐着喝酒,看见两个美人过来,本来都已伸开双臂,谁知她俩一个坐在了张山峰身边,一个落在了陈平安身旁,让徐远霞的动作僵在那边。他愣了愣,只得自顾自喝酒以掩饰窘态。

坐在张山峰身边的妖娆女子用肩头蹭了蹭他,娇滴滴问道:“哟,小道长,还背着把木剑哩,是不是传说中的桃木剑?要不要拔剑出鞘,给姐姐瞅瞅是长是短?”

张山峰耳根子红透,不敢搭话。

依偎在陈平安身边的女子生了张瓜子脸,眉眼带春,伸出纤细如青葱的一双手,嗓音轻柔道:“这位公子,奴家与姐妹们这次赶夜路,山岭夜间好大的山风,吹得奴家小手儿冰凉冰凉,不信公子你摸摸看?”

陈平安指了指火堆,笑道:“姑娘手冷就烤火,很快就可以暖和起来。”

那个粉裙绣花鞋的妙龄少女没有凑热闹,独自蹲在篝火边,低着头伸出手去。柳赤诚在她身边坐下,主动套近乎,笑问道:“小姑娘,你们可是梳水国人氏?”

少女轻轻点头,抬起头,睫毛颤颤,欲言又止。

徐远霞看了一眼少女的绣花鞋边沿,然后望向那两个媚态女子,笑道:“除了这个小姑娘脚上沾了些泥土,为何两位姐姐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还是纤尘不染?该不会是山野而生的鬼魅精怪吧?那我们四人可就要遭殃了,到时候只求两位姐姐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嘿嘿,不知姐姐们意下如何?”

柳赤诚笑呵呵道:“这两位姐姐生得如此国色天香,怎么可能是鬼怪呢?相由心生,不可能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鬼魅,那肯定也是素手添香的好鬼。咱们今夜对花对酒,虽是阴阳殊途,却是人鬼相逢,能够桃李春风一杯酒,那才是一桩真正的雅事。姐姐们,对不对?等会儿可千万莫要喝着酒,一不小心露出吓人的鬼魅本态,那可就不美了。”

两个妩媚女子相视一笑。在此祸害生人百余年,还真是头回遇上这么些没心没肺的家伙,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初出茅庐的雏儿根本不知山水神怪的厉害?她们中一个掩嘴娇笑起来,一个干脆就捧腹大笑。

那个少女猛然抬头,露出惨白脸色,尖叫道:“你们快跑啊!她们是——”

对面掩嘴娇笑的美人神色一凝,一只长袖一甩而去,击中少女额头,打得少女后仰倒地,眉心处红肿一片。少女身边的柳赤诚吓了一大跳。

几乎同时,张山峰双指并拢掐剑诀,背后桃木剑瞬间掠出,在空中疾速划出一道圆弧,直接钉入出手女子的背部。女子被桃木剑贯穿娇躯,扑倒在地,并无鲜血喷涌的画面,灵光流转的木剑就像钉中了一件鼓鼓荡荡的衣裳而已。

女子面容和身躯狰狞扭曲,显然并非修炼出人形的精怪,而是没有实体依托的鬼魅之流。只见女鬼全身黑烟滚动,不断挣扎,试图逃离篝火附近,却死活无法脱离斜立于地面的那把桃木剑的约束,就像是一头被铁链拴住的野兽。

张山峰口诵法诀,桃木剑身上灵光绚烂,女鬼再也无法维持人形。一抹刀罡炸裂而起,原来是徐远霞迅猛抽刀。那把长刀在火焰中一划而过,如同仙人淬炼神兵,直劈那个被桃木剑钉住魂魄的女鬼。黑烟遇上那把罡气光芒遍布全身的神兵利器,立即消融殆尽,女鬼刺破耳膜的哀号声响彻古寺。

另一边,陈平安正一手做扯人脖颈状,一手出拳如疾风骤雨,捶打另一个女鬼心口,打得女鬼烟消云散。

柳赤诚也不傻,顾不上怜香惜玉,屁滚尿流地从倒地少女身边跑开,绕过篝火来到三人身后。

少女挣扎着坐起身,泫然欲泣:“你们快跑吧,我们嬷嬷很快就会赶来的……”

话音未落,听妖铃又开始剧震,大门被一股强劲阴风直接吹开,一缕阴寒山风当场砸中少女背脊。少女口吐鲜血,娇小身躯掠过火堆,扑向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徐远霞赶紧收起手中长刀,以免伤及无辜。可就在这一瞬间,少女露出狡黠笑意,闪电般出手,在徐远霞和张山峰胸口各自点了数下,身形反弹些许,就那么站在火堆之中,用绣花鞋轻轻拨弄着熊熊烈火,那些滚烫炭火根本无法伤及她分毫。

她不再理会无法动弹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只是一脚踢飞了那把桃木剑。绣花鞋尖触及桃木剑的瞬间,出现了些许焦黑。她居高临下地望向那个场中唯一还有一战之力的背匣少年,笑道:“你要是愿意逃命,我可以放你一马。”

大门那边,阴风呼啸,出现数个手持黑幡、鬼气萦绕的男女,望着寺庙内少女的眼神炙热无比,高呼道:“嬷嬷神通盖世,千秋万岁!”

陈平安站起身,问道:“你是人是鬼?”

少女模样的嬷嬷阴恻恻笑道:“人心鬼蜮,人心在前鬼蜮在后,由此可见,你们的人心更可怕一些。本仙在梳水国此处两百年,有一拿手菜,名为爆炒心肝,必须用新鲜摘下的心肝,放入大量辛辣作料,否则腥膻味实在太重了,让人根本下不了筷子。不过也有例外,几年前有个路过此地的老道士,道行不弱,打杀了本仙手底下好些个乖巧丫头。那个道士倒是生了一副上等心肝,难得的好味道,就是不知道你们四个身手不错的外乡人,心肝滋味如何?想来应该不会太差,练家子的体魄神魂,到底比凡夫俗子底子更好——”

古寺门外,极远处有一个极清晰的苍老嗓音突然响起:“宜祭剑。”

少女脸色巨变。大门那边剑光四起,那些横行一方的阴物人头滚滚而落。

很快,一个神色木讷的黑衣老人大步跨入门槛,他的腰间悬挂剑鞘,身边跟着一把出鞘长剑。青铜剑身布满裂纹,而且没有半点剑气流淌,但是安安静静悬停在老人身侧的锈迹斑斑的长剑,还是拥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

纯粹的剑气,充沛的剑意,凌厉的剑术。闯荡江湖,往往一山还有一山高。

少女明显知晓此人的身份,双手指甲长如十支银钩,背脊弯曲,死死盯住黑衣老人,色厉内荏道:“宋雨烧,你一个江湖中人,难道要跟我们梳水四煞为敌?信不信我们联手铲平你的剑水山庄?!”

老人神色平静,看着这个恶名昭彰的梳水国魔道巨擘,缓缓开口道:“你似(是)不似(是)个撒(傻)子。”

貌似少女的魔头脸色阴晴不定:“宋雨烧,你今日铁了心要与本仙掰掰腕子?”

名叫宋雨烧的黑衣老人从怀中掏出一本老皇历,翻开一页,手指抵住一处,默念道:“宜斋戒,宜求财。”而后收起老皇历,收剑入鞘,向少女伸手道,“容你破财消灾。”

少女很清楚眼前这个老怪胎的江湖规矩,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枚黄玉铜钱,铜钱正面篆刻有“出梅入伏”,反面则是“雷轰天顶”。这种玉钱,跟小雪钱一样,都是山上神仙用来做买卖的货币。少女手心这枚玉钱的昵称为“小暑钱”,小雪钱与之相比,价值就像市井坊间的铜钱对比银两,相差很大。她将这枚小暑钱轻轻抛给黑衣老人,非但没有撂下狠话,反而笑靥如花道:“不打不相识,希望以后本仙去剑水山庄登门拜访,老庄主可别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雨烧面无表情,收起小暑钱,任由少女化作一股乌青浓烟,缓缓飘离寺庙。他屈指轻弹,有一缕缕清风如箭矢,分别击中徐远霞和张山峰心口的几处窍穴。这是张山峰第一次见识江湖高手的点穴手法,他恢复自由后立即大口喘息,身体还是有些不适。

徐远霞本就是武功绝顶的纯粹武夫,此次阴沟里翻船,难免面红耳赤,对着老人抱拳道:“谢过宋剑圣的仗义相助!”

宋雨烧是个脾气乖僻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走到火堆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徐远霞便放低嗓音,为张山峰和陈平安大致介绍了一番江湖事。

在宝瓶洲中部地带,即彩衣国及其附近的十数国,有四位剑道宗师名动一方。其中一位来自彩衣国,佩剑烛阳,剑术通神,只不过早已退出江湖,隐居山林三十余年。近期传出一个惊人噩耗,老剑神竟然死于仇家报复。这个消息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使得江湖中人人心浮动。

然后就是眼前这位黑衣老人,他身为梳水国剑水山庄的老庄主,性情古怪,比起彩衣国剑神要低一个辈分,有“剑圣”的美誉,佩剑铁水。他创立的剑水山庄是梳水国第一大江湖门派,现任庄主是宋雨烧的嫡长孙,剑术造诣同样惊才绝艳。

第三位来自古榆国的剑尊杀伤力极大,但武德极差,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散仙,并无开创门派,独来独往,传闻跟古榆国皇帝关系不错,佩剑绿珠。

松溪国还有一位年纪最轻的后起之秀,自封青竹剑仙。

这四位剑道宗师闪亮于包括彩衣国在内的十数国的江湖上空,便是山上仙家都不敢小觑。

宋雨烧蓦然睁开眼睛,冷笑道:“鬼鬼祟祟,给我显形!”

长剑铿然出鞘,这位被尊崇为“剑圣”的老人,随手向寺庙神台方向劈斩而去,一大片耀眼的清亮剑气骤然而起,本就残败不堪的神台彻底碎裂,后边露出一个模样娇俏的瘦弱少女。少女双手捧住小脑袋,好像这样就谁也瞧不见她了。

她一出现,张山峰的那串听妖铃又轻微颤动起来。

世间精灵妖怪以及阴物鬼魅的修炼之法几乎全部道统不正,只要道行不深,境界不高,往往在听妖铃之下无处遁形,这也是听妖铃能够成为仅次于白泽图的练气士必需之物,备受推崇的原因。徐远霞在跻身武道第四境之前,也曾有过一串类似的铃铛,用以防身示警。

徐远霞和张山峰都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少女身上,而想要正式练剑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陈平安却被老人这出鞘一剑所惊艳。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随手一挥而已,但是剑气如虹,就像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所向披靡。

柳赤诚在那个嬷嬷出手后就变得异常沉默,始终蹲在篝火旁,一声不吭,伸出双掌低头烤火。

“好好一处佛门清净地,岂容你这等小妖玷污!”宋雨烧脸色冷硬,手腕一抖,只见青铜剑尖轻颤,瞬间就激射出一抹刺眼白芒,像是山上仙师的缚妖索,扭扭曲曲,很快在空中撒开,又像是一张天道浩荡的恢恢法网,对着那只被断定为妖物的胆怯少女当头罩下。

陈平安不动声色地将这幅画面收入眼帘,大开眼界。本该细致入微的剑气竟然也能如此娴熟驾驭,变化万千?老人单手持剑,一切信手拈来。尤其是那份沉静气度,最让他神往。

少女被大网罩住,痛得满地打滚,很快就不能保持人形,大半脸庞露出狐狸的面容,手背、脖颈生出一丛丛雪白绒毛,泛起淡淡的狐臊味。

那只道行薄弱的雪白狐妖在地上挣扎哀号:“我没有害过人,我一个人都没有害过,我只逗弄吓唬过一些借宿古寺的书生,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宋雨烧似乎有些心结,手中长剑虹光绽放,他厉色道:“妖就是妖,魔就是魔,今日不害人又如何?等你道行高了,自然而然就会屠戮无辜,以此为乐!”

大半身躯变成白狐的少女匍匐在地,奄奄一息道:“我还从那个嬷嬷和她的手下手中救下过两个读书人!我将好些珍藏已久的东西送给了她们,才让她们放过了读书人。我不会害人的,我这辈子都不会的……”

宋雨烧冷笑道:“小小狐仙,死不足惜!老夫敢说剑下斩杀一百个妖魅,最多只冤枉一个!”

年幼狐仙已经无力辩解什么,身体抽搐,衣衫破碎,浑身浴血,一双原本黑黝黝异常发亮的水灵眼眸已经黯淡无光。弥留之际,少女却并未怨恨老人的凶狠出手,只是痴痴望向古寺大门,像是在等待一个穷酸秀才的登门拜访,然后她就可以又吓唬一下这些秀才,得逞一次,就能让她开心好几个月。

柳赤诚缓缓抬起头,深邃眼眸中金光流转,嘴角有些冷漠笑意,还有些阅尽人世的无奈叹息,只觉得人生再过千年,还是这般无趣。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的时候,陈平安先站了起来,轻轻颠了颠背后剑匣,开口问道:“宋老前辈,如果这狐仙刚好是那个被冤枉的妖魅,又该如何?”

宋雨烧扯了扯嘴角,笑道:“那正好,可以确定之前九十九个以及之后九十九个,板上钉钉都是祸害百姓的作祟妖魔了,因此老夫出剑,只会更加爽利。”

陈平安指向那个已经完全变作狐狸的少女:“那她怎么办?”

宋雨烧拍了拍胸口处,直截了当道:“若是老皇历上说‘宜下葬’,老夫便会把它葬了;若是不宜,那就曝晒尸体。它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莫要再做山泽妖魅了。当然,更不要再被老夫遇上。”

陈平安道:“老前辈遇妖杀妖,遇魔降魔,当然做得对,但是可以做得更对。”

宋雨烧仔细凝视着他,突然笑出声:“瓜娃子,你似不似个撒子哟?不过是借宿古寺,就当自个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啦?”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宋老前辈,你要如何才能放过这个狐魅?”

宋雨烧站起身,沉声道:“念在娃儿你也是个用剑的江湖中人,老夫就把本该斩杀狐妖的那一剑用来对付你。你如果接得住,这件事就算了了,这个狐妖将来无论是作孽还是行善,善恶报应,以后就由你来承担;若是接不住,死于老夫剑下,你就怨自己本事不够强出头。咋样?”

徐远霞和张山峰也都站起身,如临大敌。

宋雨烧哈哈笑道:“没关系,你们两个要出手,老夫大不了就多出两剑,还是一样的规矩。”老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震得古寺内一根根腐朽梁木随之颤抖,撒落无数灰尘。

“可以!”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对徐远霞和张山峰摇摇头,示意他们不用插手。

“小心了。”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出声提醒之后,就是一剑挥下。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剑芒罡气转瞬间就劈到陈平安身前。陈平安袖中早已滑落一张方寸符,剑气近身的刹那,陈平安的身影原地消失。

宋雨烧嗤笑一声,原来那抹剑气劈斩在空处后,继续前行,正好朝着那个雪白狐狸的方向。

出自李希圣所赠《丹书真迹》的方寸符玄妙神奇,但属于一次性消耗物品。陈平安祭出此符后,已经出现在两丈外的空地,当他发现剑气继续斩向狐魅时,已来不及再掏出一张方寸符,只得脚尖一点,向前迅猛跃去,同时向肩头伸手,按住槐木剑除魔的剑柄,对着那抹剑气当空一斩而去。

虽是出剑,其实归根结底,陈平安还是以拳法为本,走的是崔姓老人所授铁骑凿阵式的刚猛路数。陈平安不过是武道三境的体魄神魂,更不是那种能够将拳法、剑意融会贯通的武道大宗师,落在真正的行家眼中,这次匆忙出手,以木剑取代拳招,就显得颇为别扭。

流淌拳意的槐木剑劈砍在老人的那道剑气之上,强行阻止其斩杀那个年幼狐妖。一时间剑光炸裂,剑气四溅。

陈平安手持槐木剑,双脚落定后错步转身,挡在狐妖身前,对着那些分裂开来的剑气就是一顿胡乱挥舞,出剑架势完全就是某人调侃过的好一通王八拳。

张山峰松了口气后,不忍直视。

徐远霞伸手捂住额头,无奈道:“本以为这家伙拳法相当不俗,背了这么久的剑匣,肯定是一名深藏不露的少侠剑客……”

身前剑气尽碎,陈平安打完收工,赶紧掂量了一下手中槐木剑。除魔虽是轻巧木剑,竟然极为坚韧,对上那位梳水国剑道宗师的磅礴剑气,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口,陈平安心中大定。

宋雨烧洒然一笑,自嘲道:“不承想世间还有人能用一顿王八拳挡下老夫的一剑。行吧,老夫言出必行,小娃儿接住就是接住了,老夫便不再为难地上那个狐妖。你们一人一妖好自为之,须知报应不爽,希望你们好好珍惜这桩暂时不知善恶的缘分。”

老人收剑入鞘,一直盘腿而坐的他这才站起身,转身离去。走出寺庙大门后,他抬头望向阴沉夜幕,喃喃道:“斩不尽的妖魔鬼怪,杀不完的魑魅魍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位昔年创建了剑水山庄的开山鼻祖突然又转头笑道:“你们四人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往老夫的庄子上。近期剑庄正在选举梳水国的武林盟主,好歹算是一件江湖盛事。你们如果到了剑庄,老夫多半不在,可以直接找到年纪最大的楚管事,就说你们是我在江湖上新遇到的朋友,薄酒几杯还是有的。”他最后望向陈平安:“今夜你这份‘把一件好事,做得更对更好’的耐心,老夫在暮年之前,其实一直如你这般,只多不少。但是……罢了,老家伙的丧气话,便不说给少年郎听了。总之,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迟暮老人拍了拍腰间长剑,在夜幕中默然远去。陈平安怔怔出神,回过神后,转过头去,瞪大眼睛,年幼狐妖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徐远霞伸手指了指自己脸庞,打趣道:“陈平安啊陈平安,英雄救美,事后能否让美人以身相许,还得看这个啊!”

陈平安将槐木剑收入魏檗打造的木匣,一路小跑至火堆,伸手凑近篝火,有意无意瞥了眼坐在对面打哈欠的柳赤诚。后者嬉皮笑脸道:“瞅啥瞅,这会儿总算开始羡慕我的英俊潇洒啦?唉,其实我也羡慕你陈平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武功,早就在江湖上成为万千女侠仙子的梦中情郎了!”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心情激荡。之所以没有请动两位小祖宗飞出养剑葫芦,反而要以身涉险,并非是他意气用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往空地。别好酒葫芦后,闭上眼睛,仔细回味梳水国老剑圣的三次出剑:一次劈中神台,让狐妖被迫现身;一次手腕轻抖,剑气成网;最后一次当然就是那直扑自己的当头一剑。

陈平安缓缓抽出槐木剑,学那老人横剑在胸前,如剑在鞘,将出未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哪怕是依葫芦画瓢千次万次都学不像,别说神似,恐怕形似都难。这跟他当年看着宁姑娘走六步拳桩大不一样。

原来出剑到底跟练拳是不一样的。陈平安叹息一声,只得再次收起那把两次追随自己游历江湖的槐木剑。

有人笑言:“陈平安,你的木剑太轻了,所以味道怎么都不对。举重若轻,是剑道高处的境界,你一个初学者,又不是什么练剑的天纵奇才,当然会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不谈登顶,只说入门,练拳一事,有个稍有名气的师父带路就行了,可是习剑,还是需要一位明师领路才行。你其实应该跟那个宋雨烧诚心问道,此人武道境界不高,但是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剑道,这很不容易。”

陈平安转头望去。这番真知灼见,不是徐远霞说出口的,也不是能够驾驭桃木剑飞掠的张山峰说的,反而是最不跟江湖沾边的书生柳赤诚说的。说这一席话的时候,柳赤诚站在添加了许多枯枝的熊熊火堆旁,整个人的修长身影随着火光缓缓晃荡。

张山峰正在跟徐远霞请教江湖点穴的门道,一问一答,十分专注,便没怎么在意柳赤诚的言语。又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听到柳赤诚的言语。因为从头到尾,柳赤诚都未开口说话,但陈平安真真切切听到了柳赤诚的嗓音。于是他问了一个奇怪问题:“是你?在胭脂郡城,我听刘太守私底下说,你其实是一位金丹境神仙,在城外显露过一手神通。”

柳赤诚摆摆手,缓缓绕过火堆,来到陈平安身旁,笑呵呵道:“行了,咱们俩就别钩心斗角啦。你已经知道我是大妖,我也知道你背后所负之剑大有来历,否则它方才就不会压抑不住,在感知到我的气息后自发颤鸣起来。你虽然很快就强行压下它的动静,可我又不眼瞎耳背。陈平安,你能否告诉我,这把剑,是何方神圣铸造而成?你要送往倒悬山,交到谁手上?”

陈平安神色凝重,问道:“你要抢剑?”

柳赤诚笑着眯起眼,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他双手负后,摇头笑道:“剑是好剑,可我还真没兴趣。我知道你不信这种话,没关系,我比你强出太多,你只需要看我做的事情就行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陈平安点头道:“诗文中看到过。”

柳赤诚一挥袖子,烟水朦胧,云遮雾绕。从篝火另一边,往这处看来是没有半点异样,柳赤诚和陈平安正相谈甚欢。事实上,这名白水国寒士一身粉色道袍,玉树临风,此情此景,诡谲至极。柳赤诚继续道:“‘彩云易散’,是说白帝城的彩云间,云霞聚散如飞烟,风景壮丽。‘琉璃脆’,是说曾经有个出身白帝城魔教道统的大妖,就像今夜这般,为了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小妖魅跟大师兄起了争执。他为天下大势,我为小小情理,师兄弟就此决裂。如今回头再看,真是滑稽可笑,就跟两个孩子闹脾气差不多。反正我一气之下砸烂了白帝城彩云间的一整栋琉璃阁楼,最后只留下几只琉璃小酒盏而已,从此脱离白帝城,云游四方。没了师门庇护,我被身为正道领袖的卫道士追杀千万里,最终被打入大牢,被镇压了千年之久。我那个大师兄,从头到尾,只是袖手旁观。”

陈平安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柳赤诚微微一笑,双手一抖,甩了甩粉色道袍的两只大袖,双手叠放在腹部,气象森严:“因为我最近有了收徒弟的念头,觉得你陈平安挺不错的,想传授你世间最上乘的剑法。我师兄身为魔教领袖,却比神仙还神仙,便是许多正道仙家的高人,一样愿意对我师兄顶礼膜拜。所以我教你的剑法,亦是足以帮你登顶大道的正宗剑法。机缘一到,你有望直达上五境。要知道‘正宗’的这个‘宗’字,可不是能够乱用的字眼。宋雨烧之流,虽然摸索出了自己的剑道真意,可以他的武学高度,撑死了就是帮你跻身中五境。陈平安,你意下如何?可愿意以弟子身份,随我修习大道?”

陈平安反问道:“当魔头?”

柳赤诚微笑道:“在我看来,大道崎岖难行,唯有坚韧不拔之辈方能走到最后,甚至有望比那些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走得更远更高。你陈平安跟我是同道中人,如今我已经帮你收取了一个大师兄。你放心,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最多百年光阴,我们师徒三人必然扬名天下,重返白帝城,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柳赤诚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笑了笑,“我和大师兄当初所在师门很有意思,大师兄是人,修行魔道术法;我是妖,修习人族神通。我们那位师父订立下来的宗旨,正是‘有教无类’四个字,这一点与身为道祖座下二弟子的那位真无敌很像。除了白帝城,天下魔教还有数大道统,一个个势力大到惊人,盘根错节,便是宗字头的正道仙家一样要避其锋芒。所以说,只要你拳头够硬、境界够高,什么魔道正道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无所谓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认不认你当师父,我得问过才行。”他的额头早已渗出汗水,但是这一刻的背匣少年,神色自若,并无半点畏惧。

“哦?”柳赤诚眼前一亮,“我就知道你小子必然有不错的师承。没关系,说来听听。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不丢人。我也不勉强你,更不会拿话唬你,只要你的师承高于我,我绝不强求这桩师徒情分。”

文圣老秀才,不出意外早已离开宝瓶洲,陈平安上哪里去找?齐先生又逝世了,仿佛已经没了推托的借口,但是陈平安绝不愿意跟随此人修行什么通天大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那就赌一次。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行,大不了拼命;还是不行的话,就像阿良说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认了柳赤诚当师父便是。不管如何,肯定要先把剑送到倒悬山,亲手交给宁姑娘!

没有人知道,陈平安第一次护送李宝瓶他们远游大隋,之后跟随少年崔瀺返回黄庭国,再到这次在胭脂郡城目送刘高馨远行,为何次次在高山之巅、大水之畔,都必定会练习立桩剑炉,而且哪怕练习完毕,也会长久站在原地,在今年最后的春风里,喝着酒,喃喃自语。

陈平安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个人肯定去世了。那个人曾说过:遇事不决,可问春风。

柳赤诚忍俊不禁起来,因为他看到眼前少年有样学样,学着他抖了抖手腕、抬了抬袖子。但是柳赤诚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在少年高高提起的双手之间,有缕缕春风欢快地萦绕双袖,如一尾尾青色蛟龙在云海游弋。

陈平安轻声问道:“齐先生?”

柳赤诚心头剧震,这一刻,简直就像是千年之前那场大战,他对上了那位一手持仙剑、一手托法印的张天师!

一个温暖醇厚的嗓音在陈平安身旁响起:“在的。”

柳赤诚一袭粉色道袍在微风中缓缓飘拂摇荡,这位千年之前的白帝城巨擘,破天荒地有些拘谨。

陈平安身边由一缕缕春风凝聚而成的身影是一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虚无缥缈,面带微笑。柳赤诚观其气象,不过是一盏几近枯涸的油灯而已,但是气象之外,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换成任何一名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恐怕就捉摸不透其中关节。暂时依附于柳赤诚之身的他,在修为达到巅峰之际,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境仙人境。在尚未叛出魔教道统之前,他在那座黄河小洞天江水倾泻之下、绚烂彩云之间的白帝城,恰好见过太多屹立于群山之巅的能人异士,因此他一下子就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越是看不出深浅虚实,柳赤诚越是不敢轻视。

齐静春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以眼神示意陈平安只管放心,他对柳赤诚笑着自我介绍道:“齐静春,文圣门下弟子,曾是山崖书院山长。”

柳赤诚有些茫然,眼前这家伙的架子倒是不大,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文圣、齐静春、山崖书院……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是自己被龙虎山张天师厌胜的这一千年中涌现出来的一对儒家师徒?只是“文圣”这个说法可不简单,某个人的称呼单以“圣”字作为后缀,例如礼圣、亚圣,无一不是有资格在儒家文庙里竖立神像的家伙,而且神像的位置必然极其靠前。

要怪就怪柳赤诚这个半吊子读书人根脚太浅,成天不务正业,对于一洲形势从来不感兴趣,光想着靠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去风花雪月,蒙骗女子感情。当然,他自己也有责任,觉得东宝瓶洲这么一块蛮夷之地,哪怕耗上千年光阴积攒底蕴,上五境修士肯定还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无须上心。

齐静春随手挥袖,柳赤诚造就的禁制便消散一空。

君子待人以诚。

如此一来,徐远霞和张山峰很快就发现这边的异样,一下子面面相觑。那个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是穷书生柳赤诚?为何他还有这种脂粉味十足的古怪癖好?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儒士,又是何方神圣?

柳赤诚眯起眼,这个青衫儒士竟然瞬间就破去自己布置的障眼法,他如今虽然只有半个玉璞境的修为,但是白帝城魔教道统传承下来的高深神通,哪怕是一个实打实的玉璞境练气士也没办法如此轻而易举地破开。

张山峰要起身去往陈平安那边,却被徐远霞一把抓住胳膊。徐远霞轻声提醒道:“我们继续聊我们的,那边的事情,绝对不要掺和。咱俩最好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徐远霞看到那个青衫儒士向他们望来,微笑着点头致意,徐远霞连忙抱拳还礼。

齐静春笑问道:“前辈可是白帝城的琉璃阁主?”

柳赤诚点头道:“怎么,听说过我的大名?是不是我在中土神洲早已恶名昭彰了?”

齐静春摇头道:“我曾经游历黄河大水,在河畔与白帝城城主见过一次,便聊到了前辈。”

柳赤诚突然破口大骂道:“放你的屁!我大师兄怎么可能出城见人?!就我大师兄那脾气,就算是那些个文庙里的老头儿慕名而来,他也不会主动出城迎客,最多就是在城头彩云间露个面而已,这就已经算是卖了你们儒家天大的面子了。你还二人相见于大河之畔?好小子,吹牛也该有个底线!”

齐静春哑然失笑道:“城主还曾邀请我手谈三局,只是当时我临时有事,必须马上返回学宫,便先欠下了,不承想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重返白帝城,实属无奈。”

柳赤诚抬起双手,使劲揉着脸颊,一肚子火气。他虽然与大师兄决裂,再无半点香火情,可内心深处对于那位白帝城城主,他始终心怀敬意,这是一种很纯粹的仰慕以及崇拜。他在犹豫要不要果断出手,一巴掌拍散这家伙弥留人间的最后这点残魂神意。

既然眼前这位琉璃阁主不愿意相信他的话,齐静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对于这个重新现世的白帝城大妖,他的观感其实不差。此人第一次心生杀机,是梳水国剑客对那个年幼狐妖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杀手。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中不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魔道中人其实亦不缺大风流之辈。齐静春当年数次跟随左师兄一起远游天下山川,早有见识,当然不会非黑即白。何况白帝城千年前那桩琉璃崩碎的公案,齐静春本就对眼前这个大妖心存肯定。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对柳赤诚笑道:“陈平安向你拜师一事,肯定不行。但是练剑一事,如果前辈愿意教,陈平安愿意学,我齐静春乐见其成。”

柳赤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你现在什么处境,你我心知肚明。几缕春风凝聚而成的那点魂魄罢了,哪怕你生前是上五境的儒家圣人,可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自己有本事跟我讨价还价?”

齐静春看了眼身穿粉色道袍的大妖,看到了他的杀机涌现。

妖族本心易摇不易定,他们在做许多抉择时更倾向于顺从先天而生的暴躁本性,这便有了许多世间惨状。浩然天下对世间大妖镇压、束缚极多,并非没有缘由。曾有人提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及“妖魅精怪,天生苟且偷生,喜欢夺万物生机,唯有人族教化,愿意慷慨赴义”,这些观点言论对于妖族自然不是很中听。事实上在礼圣坐镇天下期间,不乏有学宫圣人提出建议,干脆对所有跻身上五境的大妖进行围剿,全部拘押在牢狱之中,永绝后患。只是最终礼圣没有接纳而已。

齐静春有些感慨,归根结底,世间妖物的道理,全落在一个“活”字上,即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成为强者,无拘无束,无法无天。而浩然天下的道理,则落在“规矩”两个字上,在规矩之内,泽被苍生。

齐静春伸出一只手,笑道:“你如果不讲理,只想要以力服人,那我可就要借剑斩去你一半道行了。”

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那把被他私底下取名为“降妖”的长剑,如久旱逢甘霖,欢快颤鸣,一寸寸缓缓出鞘,气冲斗牛!

柳赤诚的粉色道袍鼓鼓荡荡,眼眸里充满了戾气,浑身上下充满了磅礴妖气,笑问道:“姓齐的,你确定有机会握住那把专门针对妖族的神兵?我就算一拳打不烂你的魂魄,你就不怕我一拳将陈平安打成肉泥?”

齐静春神色如常,像是在讲述一个最为天经地义的道理:“我齐静春尚且在世一时半刻,就没有谁能欺负小师弟一点半点。”

柳赤诚哈哈大笑道:“我还真不信这个邪!”

他瞳孔剧缩,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球之中。在他的头顶上方,就像当初一座黄河小洞天被那人一剑劈砍出大洞的光景,庇护柳赤诚的这座白帝城混元金光阵先是露出一点破绽,显露出小如芥子的一粒黑点,然后是一条细微黑线,最终哗啦一下金光大阵被彻底劈开。

剑尖直指柳赤诚眉心处,相距不过寸余。柳赤诚纹丝不动,并非失去了先手,他就没有一战之力,恰恰相反,白帝城向来以道法驳杂、神通繁多著称于世,仅是身上这件媲美半仙兵的法袍,就能够让他站着不动,力扛那一剑。但是那个单手持剑的青衫儒士手中所持长剑不是那把阮邛铸造的长剑,而是那把简简单单的槐木剑。于是柳赤诚选择退一步,息事宁人。因为那个名叫齐静春的家伙,本就没有太过咄咄逼人的意思。

齐静春缓缓收起木剑,放回陈平安背后的剑匣,笑道:“如果这一剑是阿良出手,或是左师兄,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柳赤诚问道:“大师兄当真出城见你,还主动邀约下棋三局?”

齐静春点了点头。事实即是如此,既不用引以为傲,也无须藏藏掖掖,何况齐静春从来没把这些经历放在心上。这样的心性,与崔东山至今还对曾与白帝城城主在彩云间下棋十局沾沾自喜,有着天壤之别。

柳赤诚喟叹一声,神色恍惚,就好像心中有一只琉璃盏砰的一声碎裂,既有失落,又有释然。在他心中,不管如何怨恨愤懑于大师兄的大道无情,但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男人,终究是无敌的存在,是琉璃无垢的风流人物,不该为了谁而破例。

柳赤诚有些心灰意冷:“既然跟陈平安做不了师徒,就不教他剑术了,我的道法还没那么廉价。姓齐的,既然你本事这么大,自己传授便是。”他像是有些赌气,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古寺大门。

齐静春突然出声道:“暂且留步,我有一言相赠。”

柳赤诚转过身,有些疑惑不解。骤然间,他的心湖之中,有奇光异彩的阵阵涟漪微漾,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惊骇和狂喜。百感交集之后,他轻声问道:“好一个齐静春,你这等人物,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了不得的山巅仙人,怎会沦落至此?”

齐静春笑着反问道:“何来沦落一说?”

柳赤诚微微一怔,心悦诚服道:“我自愧不如。这次就算我欠陈平安一个人情,以后等我在中土神洲重新扬名,可以让陈平安去白帝城找我。”

他离开之前,大袖一挥,将一个躲藏在暗处的年幼狐妖抓住,带着狐妖离开了古寺。

年幼狐妖先前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脸上涂抹了好几两重的胭脂,红一块绿一块,滑稽可笑,大概这就是她误以为的红粉佳人了?她怀中还有一本常年贴身珍藏的最心爱的秘籍,刊印粗劣,错字连篇,名为《才子佳人》。这本书写了一个个男女情爱的故事,顺便说了些大家闺秀的贤淑礼节,比如与人说话要嗓音酥软温柔,初次看见英俊书生的时候要先羞赧低头一次,然后怯生生抬头偷看一次,再脸红低头一次……里头的学问可大了,让她受益匪浅,有些结局伤感的故事,她还会看一次落泪一次。

柳赤诚强行掳走她,她本来吓得不轻,只是当她看到古寺外边站着一个俊美少年后,又雀跃起来,觉得老天爷待自己不薄。

柳赤诚带着徒弟和狐魅下山远去,不知去往何方。齐静春环顾四周,也带着陈平安离开古寺,在门外空地,借助月色,一起眺望远处的山岭夜景。

齐静春轻声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胎光、爽灵、幽精。我死后,将一身魂魄气运,绝大部分都还给了此方天地;李宝瓶、李槐他们这些弟子,我分别给了一个‘齐’字;而在你、赵繇和宋集薪三人身边,都以残余三魂偷偷留下了一缕春风。我现在这个身份,其实不能算是完整的齐静春,只算是护送你们走上一段路程的护道人。宋集薪选择的道路与儒家正统愈行愈远,世事如此,各有缘法,不可强求。”

“赵繇当时被崔瀺阻拦,迫于形势,不得不交出那方‘天下迎春’印章,这本就是我早已算到的事情,所以我事先就跟赵繇说过,要他无须拘泥于一方印章的存亡。但是在那之后,赵繇去往别洲途中另有机缘,他的心境还是随之出现了一点纰漏,以后说不得还要你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叔帮他一次。”

陈平安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你是说没答应我先生的要求,所以不算我的小师弟?没关系,你不认老秀才当先生,我还是要认你做小师弟的。”

陈平安挠挠头,点头道:“好!”

齐静春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一路行来,累不累?”

陈平安摇头道:“精彩得很,除了练拳,还会逢山遇水,结识了徐大侠和张山峰这样的新朋友,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精魅神怪,不累。”似乎害怕齐先生不相信,他又强调:“真的不累!”

齐静春嗯了一声。他知道,这只是少年自己觉得不累而已。怎么可能一路坎坷颠簸,半点不累?日复一日的枯燥练拳,单薄肩头上挑着的,大多是别人的期许和世道的艰辛,少年还需要处处提防人心的险恶,所面对的人和事全是莫名其妙的存在,不累才是怪事。不过是少年自己肩挑重担,却想着莫让别人担心罢了。

得知齐先生不是事事知晓后,陈平安就一股脑跟他说起了神奇的过山鲫、黄庭国客栈的那条行云流水巷,说了胭脂郡城隍殿的沈温对齐先生的仰慕,还说了那对山水印的厉害,说了从棋墩山搬到披云山的魏檗,说了性情各异的嫁衣女鬼、枯骨艳鬼们。当然,陈平安说得最多的,还是戴斗笠的那个男人,说了那个男人在说起齐先生的时候,分明笑容灿烂,却好像极为伤感;还说了他给一个叫道老二的家伙一拳打回了人间的事。然后陈平安告诉齐先生,重逢之后,阿良告诉自己,不用着急练剑,练拳练到了极致就已经是在练剑了,所以他不是特别着急……

齐静春与滔滔不绝的少年并肩而立,笑问道:“是不是很想念阿良?”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喃喃道:“阿良总会回来的。”他又转头望向齐先生:“对吧?”

齐静春笑着点头。陈平安便又问道:“那么齐先生呢?”

齐静春叹息一声,摇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齐静春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陈平安低下头,默默望着脚下。就像当初在杨家铺子,虽然陈平安早有预感,可他听到杨老头亲口说出“不值得”三个字后,还是会照旧伤心,而且不是一般的伤心。

齐静春将手轻轻放在少年脑袋上:“此次我以这些魂魄残余,说是担任你们三人的护道人,最后所有春风齐聚于此,其实何尝不是让你代替我齐静春走了一趟江湖,我已经没有遗憾了。”齐静春会心一笑,“可以伤感,但也可以喝酒嘛。”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红着眼睛,递给齐静春。

身形越发涣散不定的齐静春伸了个懒腰,摇头笑道:“我那份就当余着吧。”

陈平安自己也没有喝酒,别回腰间。他怕自己真喝成了一个酒鬼。

齐静春突然说道:“陈平安,我最后陪你练一次拳?”

陈平安纳闷道:“六步走桩?”

齐静春点点头。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前行,悠然出拳。

月辉素洁,青衫儒士在陈平安身侧,跟随他前行出拳,亦是悠然。

陈平安走完一趟拳桩后,轻轻停下脚步,他没有转头望去,就那么看着远方,双袖再无春风萦绕。

他知道,齐先生,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