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静日长—感受邵大浪的摄影艺术
我结识邵大浪先生或已逾十年了。邵大浪先生顶着好多光环:摄影教育学科带头人、协会领导人、一个传说中摄影界“根正苗红”三代传承、屡获国内外荣誉的摄影家和有着高超传统摄影技艺的专家……然而我认识的邵大浪先生又是一位儒雅、谦逊,书生气十足的朋友。或许由于他的低调行事作风和他对艺术所抱有的审慎与严谨的态度,致使我之前那些年里,对他的几十年丰富艺术实践了解非常有限。相当一段时间里,我对邵大浪先生艺术的直接印象停留在他的一部2013年前后出版的《高品质黑白摄影》以及一套同时期的精美的杭州西湖摄影册上。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其西湖系列作品,他用那种高超技巧和雅致的黑白影像风格表现的杭州西湖景象,对于有近四十年西湖边生活经验的我来说,也能感觉非常贴切。在我的视野里,邵大浪先生是属于最具代表性的西湖现实景观的艺术诠释者之一。
纯属偶然,在我们的一次旅途长谈中,了解到他现下进行的艺术创作和对艺术的一些思考,尤其是“往往返返”系列的创作进展,我方才开始意识到他的艺术中,表象之下,有深层的文化基因和那种内敛气质中隐藏的爆发力,也由此对他的漫长的艺术轨迹和他的艺术作品产生了新的兴趣。于是在2014年以后,我们在专业上有更多的交集,2015—2017年间,我荣幸地邀请到邵大浪先生参加了我策划的一系列实验性影像艺术活动:2015年中国美术学院“万象”系列摄影学术活动之《手感》实验影像艺术展、2017年元月“非常·西湖-(首届)影像西湖艺术现场”中的核心版块《看见·西湖实验摄影展》以及三月在宁波美术馆的同名项目等,邵大浪先生的艺术不仅延续着往日的经典,也以新的面貌来到实验艺术前线的群体中。并且我承蒙提携在受邀讲学间隙,与邵大浪先生有了更多交流机会,加之同是去年三月在良渚文化艺术中心大屋顶《西湖心象——邵大浪摄影展》的观摩与交谈的机会,使得邵大浪先生的艺术面貌与主张在我的心目中更加丰满起来。
在我面前的电脑里,收存着他精心整理出的“应物象形”“叩寂求音”“象外之象”“山静日长”四大类共20个系列的作品,从1985至今,时间跨度达33年之久,可以说是邵大浪先生从艺至今艺术生涯的回顾。这一份沉甸甸的创作履历,也是一个人的艺术宝库,在几十年不间断地付诸心血与自省式的图像面前,我感触良多,因为我们从事艺术实践的时间跨度完全相同,对于传统银盐影像工艺的迷恋程度、所处的生活环境以及所从事的工作性质也大致相同。所以,要谈邵大浪先生的艺术,我可以从我自己直觉的感悟出发,寻找某种对应,以图某种程度的切入吧。
纵观邵大浪先生多年的系列创作,有一种一贯性的风格化样貌,那就是黑白影像与温文雅致的气息,但在不同的主题系列中却又各有契合主题的形式运用。那些各自独立的主题之间尽管具有时间与地域的很大跨度,但是对于自然与人文景观的兴趣以及对于形式感唯美趣味的追求,可以看作他的作品形式语言上的一条稳定的线索。早期作品如“沙漠”(1999)“空中的电线”(2006—2008)“光与影” (1985—2018)“树”(2006—2016)等系列作品带有明显的形式主义风格的追求,其中极为独特的风格表现在他的作品中空间的平面化趋势、形式经营中流露着的墨趣,那是典型的东方式形式美感、东方古典绘画意趣;回顾他以往的创作的形式语言,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作品中去物化的倾向,即弱化或刻意抽离对象中与体积与触觉相关联的属性,包括质感、纹理,甚至与时间地点相关的信息,使之游离,解构为抽象的图地关系与空间构成关系,导向抽象的审美体验与诗意的方向,而且在他的不同阶段作品中,这是一种相当稳定持久的形式特征与价值取向,持续长达三十年的“光与影”(1985—2018)“霞浦”(2007—2018)“远方”(1997—2018)等系列作品中都有着这种典型的造型语言;在他的具代表性的“西湖”(1991—2017)系列作品中,这种经营方式更是发挥到极致:那些忽明忽暗、朦胧、潮湿、闪烁不定的虚空,大面积的柔白或晦暗区域,被用以构造意境。值得琢磨的是,他总是能将图像中大面积黑白对立化解开来营造出某种脱俗的气息,更意外地转向空灵,成为他的系列作品中极具个人特色的非常气质……
邵大浪先生的创作方式时而相似于摄影术早期的异域景观探险者,但是他的作品更集中在对于家园的意境化诠释或此种意境的外延;时而像上世纪初中叶徘徊在巴黎街头的艺术家,但主题却枉然不同,他的作品中既无明显的社会关注,也无类似纪实摄影那种文学性叙事,而是醉心于光影与格局,加之银盐工艺技术的精湛,表面上非常符合唯形式追求的图像美学标准图式特征,这种表象唯美好看,但也极易导致对他的影像艺术的解读停留在视觉形式感层面。这或许也是此前相当长时间我并未能品味更细致的原因之一,然而2014年,当我见到他的“往往返返”系列,这套用时间/生命与影像进行交换的作品之后,深受感动。对他的这件作品的初步了解就源于上面提及的那次旅途中的交谈,得知他的每个工作日需要花费逾三小时驾车来回横穿整个杭州城,经百公里的路程,往返于工作单位与家的途中,为了避开上下班高峰必须天不亮出门往往天黑才返回,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无法承受的付出和消耗却是他的日常,而他的“往往返返”则利用这段路程,用针孔摄影的长时间曝光记录途中所见,把相机放置于车前挡风玻璃下,将单程作为一个拍摄周期,把他经历的时间与漫长路途由空变有,变成完成拍摄计划的必要过程。2014年我初次看到他的这个尚未完成系列的一部分作品,很是吃惊,画面中放射状的光,好像在幽暗中开放的礼花或白茫茫无以名状的灵光,有时候看起来像是活着的,有些又是莫名的空白,近90分钟车程中的空间位移所叠加的连续影像收纳在一幅4×5英寸的底片上就像是从他的视野看到的连续的路途景观电影的缩影,格外耐人寻味——不禁联想起杉本博司的剧院系列作品的意趣和Thomas Bachler的实验。然而大不同的是,邵大浪先生进行的是付诸日常生命的实验,这对他来说更承载着内在的身心需求。邵大浪不仅有这种定力,能够忍耐这种常人视作煎熬的消耗,更能逆来顺受以此为乐,甚至把难耐的消耗转换为这些灿烂的画面,这无疑是生命的艺术。艺术家能够以从他的艺术中获得面对现实困境的勇气和疗愈心灵的力量,并以此作为面向未来的动力和通向艺术高峰的资粮,是为难能可贵,也是以生命为源泉的艺术家才有的境界。
在1989至2000年前后的十多年间,我经常挎着相机在西湖的周边游荡,搜寻或等待那些偶然地让我感觉灵光一现的画面,更有好些年我就住在孤山,西湖的中间,长久以来对西湖的山容水意的感受与我的生活相交织。到了天黑,则经常窝在小小的洗手间,虔诚地捣鼓着冲洗那些胶片,急切地等待着那些期待的或是意外的惊喜的出现,继而在神秘笼罩的红色世界窸窸窣窣中做银盐工艺的手工放大,直至次日一睁眼第一时间的期待……那些时间的经历历历在目——其实无需推测,那也就是邵大浪先生相当长时间里所经历的,因此对于邵大浪先生的影像创作,我有着相当深的感应。某日,我整理自己几十年来积压的底片与接触印相小样的时候,突然想到对于邵大浪作品的解读需要加入一个至关重要的参照系,那就是跨度达几十年的时间,因此当我把他的作品中这种形式特征置入其间加以考察,这才能发现,这一系列图像背后,有那经年累月独自在阴郁空旷野外的徘徊游荡、有上千小时在暗室的独处、疲惫、兴奋,更有那无时无刻的思量……除非一个极度寂寞又执着的人,才能以此交换,转而将这一段生命时光托付在这种寻找着内心与对应物的映照过程中。依此看来,那些图像所代表的不应只是闲云野鹤的逍遥时光,而是选择自我流放,象教徒那样虔诚,为的是在精神世界的一份笃定、寻找内心的映射抑或是由外而内返回内心的参修?无论如何,从我的角度是有亲身感受的,对我来说,毫无疑问,邵大浪先生的作品不那么简单,里头总是透着些许禅意的。在他的跨越30年的系列作品中,那些内容也许不那么显性,但在他于2014至2016年间创作的系列作品“往往返返”中,则这种转换与疗愈的价值清晰地显现出来。由“往往返返”系列提供的解码方式,回看邵大浪多年来的系列艺术实践,才能发现其轨迹中精神性的脉络,他的艺术作品与境遇、与心境间的内在关联。在那些美国、斯里兰卡、台湾、欧洲、日本各地以及跋涉途中所见的系列中,这种连同诗、文化、生命的交响也是形式渲染的基调,现在看起来应该越来越明了了。
邵大浪先生的艺术探索之路是一种独立的、复合的存在,在前后交叉的解读中,那种与生存与境遇相连并交织的个人化艺术方式与文化自觉得以显形,这给予我很多启发,也期望有志于影像艺术的同道们共勉,以及思想界探讨艺术东方学语境的思想者们,予以特别的关注。
2018年4月于杭州转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