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一切都归于沉寂
陈思静自从那天和穆维新作了亲密的接触后,她就融入了一种如梦似幻的境界中。穆维新前天下午请假时,留意到了陈思静亲昵的情状,也看见了她面颊上飞着红云,所以在走时,她轻轻地扬了一下眉毛,以示他的爱意。
陈思静很欣赏他的沉着聪颖。这几天来他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别人谈论工作或者是家庭琐事或者是街头巷尾的的轶闻趣事,却不与陈思静面对面地聊得火热。只是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才大胆地将目光伫留在陈思静的脸上。昨天下班时他是和大家一同出去的,并和洪晓云开玩笑说他是家中的一面红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只是这个红旗如今有点“潲色”了。陈思静听后微微一笑,心头一股甜蜜浸润了她,直觉得呼吸也是甜甜的。
今天中午时,穆维新不再向炉里添煤,他说炉已烧了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没有倒灰,恐怕炉筒里面的灰满了;而且,炉膛里的大的煤石也不能从炉篦里透下去,从上面又难以清理,积久了就妨碍了燃烧,只能把炉停下来,彻底地清理一下。三点时,穆维新把又粗又笨的炉筒子一个人抱到外面,用一根废课桌的横木敲打着,然后将它立起,于是,一大堆又黑又轻地烟灰被倒了出来。他的手上脸上挂满了烟灰,花里狐哨的。穆维新再将筒子重新安上,又开始掏炉里的煤燎,煤灰里裹了太多的烧成灰色的煤石,满满地装了两大筐。穆维新把煤灰运出去后,再从外面抱进一大捆玉米杆子,找了干木棍树的枝杈破损的桌椅的残腿残面,然后升起炉火。燃烧的炉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熊熊的火焰呜呜叫着,舔着炉壁。火燃得正旺时,穆维新撮了几锹煤,刷刷地扔进去,然后关上炉门。
穆维新在那边烧着锅炉,陈思静没有去看一下的意思,她怕别人因为她和穆维新的频密接触而在背后议论指点,那将是今她很难堪的事。
现在,陈思静将面前的书本整理了一下,看看墙上的钟已指向三点,就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里,下班。”
十二月的天短了,而时令又要到冬至,才三点半太阳就完全没落掉,然后是漫漫长夜。等大家都走后,她站起身,来到门旁,探出身子向走廊里望了望。穆维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沉稳坚实。他的每一步都令她激动,心也随着这脚步声怦怦地跳起来。穆维新进到办公室后,不容陈思静开口,穆维新马上说道:
“现在好了,呜呜的,锅炉一会就热。”
他洗了脸和手,用毛巾擦了,然手靠在桌子旁。陈思静眉目含情,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说:“维新,不知怎么了,总想着让你抱我。”
穆维新环上拥抱着陈思静,喃喃地低语着:“思静,我也是,总想抱你……”
相互拥着的两个人说着年轻人才说的傻话,沉浸在偷欢的幸福里。他们在这一刻,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们也许从未来想到过以后或者说不敢想象以后的岁月。
穆维新的手由陈思静的腰肢缓缓地向下移,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粗重。当陈思静在恍惚中意识到穆维新的手已抚摸到了她的臀部时,她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就这么抱一会,好吗?代常庆都回来了,可不要被他发现。”
穆维新的眼里倏地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把手复又移到陈思静的肩背处,抚着,用鼻尖摩娑着陈思静的灼热的面颊。
当陈思静最后把自己的手从穆维新的手里抽出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后,转身向门外走去。她步履轻快地在雪地上滑行,心仿佛飘飞的雪花,清爽盈洁。但回到家里后,她的感觉一下子坠入到烦燥和气恼中。屋子里清冷寂静,灶台上的碗筷没有刷,炉子也没有升起来,而躺倒在炕上的李祥君更让她焦躁异常,死鬼!准是灌了酒。她虽然这样想,却没有惊动李祥君。她暗忖今天应该承担一切家务,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屋子因为有炉火而温暖起来,炕也被烧热时,李祥君懵懵懂懂地爬起来,粗哑的声音里还有一丝睡意:
“几点了?”
陈思静回答说:“天亮了!”
李祥君瞄瞄石英钟,又看看外面暗黑的夜色道:“黑天了,酒喝多了。”
陈思静正在切菜,她没有理李祥君。
李祥君转了一圈后站在地中央,傻看着陈思静切好了菜,炖到炒勺里。
“你傻瞅啥?看你就八分饱!”陈思静说。
李祥君笑道:“那你别瞅,看谁好你瞅谁去,我又没给你戴蒙眼。”
陈思静沉着脸道:“瞅谁都比你强,这一大下午都干啥啦?就睡觉了?整个屋子冰凉瓦冷的,连点热火气都没有!”
陈思静气咻咻地掀起炒勺盖儿,搅动了几下又盖上。李祥君不服气地说:“你不就是烧了炉子烧了炕做了饭吗?这活我天天干,你干过这一回就委屈了?怎么的,这活儿就必须我做?我应该应份?我不就是喝了酒吗,不喝酒哪显得着你?成天我这不好那不好,除了破儿还是破儿,回家你就拉拉脸子,一上学校就高兴,鼻子眼睛一起乐。可也是,我是啥呀?浑身上下都是猪屎味猪尿味豆腐水味,哪赶得上学校哇,女的香气袭人男的潇洒英俊。”
陈思静瞪起眼睛斥责道:“你他妈的屁话!啥女的香气袭人,男的潇洒英俊?别拿我二百五,有话明说。怎么的,你看出啥来了?告诉你,李祥君,别以为你自己咋回事似的,我就是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思静转身进屋。李祥君狠狠地抬脚踢了一下,做出骂人的口形。
陈思静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出来,把已经熟了的菜端下来,然后对李祥君说:
“李祥君,你以后少拿小话磕打我,我凭什么天天受你的气?”
李祥君说:“我说什么小话了?我多咱磕打你了?啊,你回来晚了还不兴我问问?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你有鬼,你心里没鬼,还怕别人问?”
陈思静突然高声嚷道:“我有啥鬼?你说我有啥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
陈思静想用气势压住李祥君,但李祥君今天仿佛吃错了药,偏偏毫不退缩毫不示弱,他也高声嚷道:
“你有鬼事我心里就画鬼魂,别以为我是傻子,我还知道三多二少!”
陈思静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有鬼,有鬼,就有鬼!我和穆维新好,得了吧?”
李祥君的脸色慢慢变了,指着陈思静说:“好就好呗,我知道你是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赶明儿他抱你我都不管,可你别让我看见。”
陈思静气愤于李祥君竟用手点着自己,就说:“抱了,还亲了呢,他身上的烟味可好闻了!就是今天抱的。”
李祥君兀地闭了嘴,目光直直的,死盯着陈思静。陈思静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生成。从李祥君的目光里她看到了李祥君心底的愤恨凄凉和绝望。她后悔说出那样的话,但是已经晚了。
李祥君站了好一会儿,又默默地坐在小圆凳上。他不再同陈思静吵,连陈思静搭讪的问话都不回答。
陈思静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和李祥君说话,她希望能挽回这僵持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局面。
“祥臣的那一千块钱也该还了,都快一年了。”
陈思静想转移李祥君的思路,但她犯了一个错误,在今天她不该提及此事。
“你要去吧。”李祥君说。
陈思静斜倪着李祥君道:“我不要,你去要去吧,你答应的。亏钱这么时间了,也不言语一声,我沓啥亏情啊?”
李祥君如鲠在喉,刚才的气闷还没有消去,又被陈思静顿呛白,他愤愤起来:“什么亏情也不沓,就因为他是我兄弟。”
陈思静哼了一声,便使劲儿子地夹起一箸菜放到碗里,她原来不想说什么,但她的天生的不忍让不妥协的性格让她从来不会迁就和退步。
“你兄弟?他可没拿你当一回事。都说没钱,没钱还打麻将?我看就是不想还饥荒。”陈思静也忿忿不平起来。
李祥君拿起筷子敲击了一下桌面道:“那你说怎么办?非要不可?你跟祥臣要呗,谁也没拦你!”
话不投机,心中的火气越来越旺。陈思静没有寸步的退让,李祥君也一反常态,一定是要斗争到底了。在陈思静一阵如雨的斥责中,李祥君沉默了,沉默是无言的抗争。此时的李祥君不仅仅是气恼,还有悲苦。他离开座位,从碗橱里拿出酒瓶,自己斟了半杯。老四送的透明的溢着醇香白酒泛着微小的汽泡,在杯里打了几个旋后平静了下来。李祥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对于酒,他没有嗜好,只有特别高兴和在应酬时才会去碰它。陈思静歪着脑袋一眼一眼地看李祥君道:
“晌午不是喝了吗?”
李祥君头也不抬,夹起一箸菜填到嘴里,然后说:“喝了,没喝好,还得喝。”
陈思静明白地感知到李祥君心里不满的情绪,板着脸说:“跟我对阵呢?喝吧,喝死拉倒!”
李祥君答道:“你盼我早死是不?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你就好过了,可以纳新而又不用吐故,一切都名正言顺。”
陈思静瞪起眼睛说道:“别文绉绉地说话,当我不明白?给我,不会喝酒还逞什么疯?”
她伸出去拿酒杯。李祥君心头的怒火驳然而起,他抬起脚猛地踹在陈思静的圆凳上,陈思静猝不及防,滚倒在地。
“少跟我装蒜,我这儿不缺管教!”李祥君破口喊道。
陈思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懵了,又听见李祥君疯也似的吼叫,她也热血上涌,爬起来抓起酒瓶就往李祥君面前的杯子里倒酒,一边倒一边撕裂了喉咙似地喊道:
“喝,喝,今天不喝死就不是你爹做的!”
她想一把掀翻桌子,可是她忍住了。她看见李祥君的脸铁青,眼睛里射着狰狞凄厉的火焰。她害怕,她的心急遽收拢,她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李祥君。
李祥君的头脑被涌上来的血冲昏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满腔的悲愤在胸膛里鼓荡着。他抓起酒杯猛地送到嘴边,在喉结不断的蠕动的那一刻里,他的头微微后仰,酒杯愈抬愈高,最后,杯子被他从唇际拿了下来,重重地墩在桌上。陈思静惊悸地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拦没有劝说。
过了好一会儿,陈思静才怯怯地问道:“吃完了吗?我捡桌子了。”
李祥君摆摆手,沉重的眼皮挑起来,看着陈思静收拾碗筷。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粗重。外屋里陈思静哗啦哗啦地在洗碗筷,屋里李祥君半睁半闭着眼睛摸索着去打电视。他踉跄着去按电视的开关,却总是按偏。酒力在一点一点地发作,像火一样在身体内燃烧。他的思维逐渐变得麻木迟钝。当他最终把电源开关按进去时,却未见电视里出现画面。
“不看了,不看了,没意思。”李祥君在心里对自己说,“酒喝多了,喝多了,等会睡觉。”
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外屋,解开腰带,对陈思静说:“我、我出去、上厕所。”
陈思静说:“上厕所?喝那么的酒,一见风非得吐不可。”
李祥君现在还明白,他顿了一下脑袋,说道:“吐了好,吐了酒就醒了。”
陈思静要扶李祥君,被他甩开了。
李祥君在外面闭着眼睛解了手,然后胡乱地扣上裤带。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在一艘航行船上,前俯一下后仰一下。天上的星星灿烂如花,有一颗流星划过去了,又突然间无影无踪。
“真让我喝死……想让我喝死!哧!我、我偏不死!气死你!……”
李祥君摇摇摆摆地想迈步子进屋时,陈思静从屋里探出身子道:“还不进屋?快点!”
陈思静担心他喝多了,会发生什么意外。看见李祥君的身影,她放了心,就转回去。李祥君心里笑道:
“让我回去,我偏不回去,我他妈溜哒一会儿。”
刚才听陈思静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很远地方传来的,望天空时,星星却很近。他咧咧嘴,在暗夜中微笑了一下。李祥君从家里出来,摇摆着向西走去,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像腾云驾雾一样。
向西,到十字街口折向北,再过百米就是学校。李祥君飘到学校的围墙外,看到了值宿室里暗淡的灯光。酒力已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李祥君只感到头在一圈一圈地向外涨,那晕红的灯光一忽远一忽近,旋转着不停地将一抹淡绿色映射出来。学校的门户里闪出人影来,像鬼魅一样,消失在黑夜中。那是代常庆,整天牛叉拉撒的家伙。
李祥君的思绪像枯水季节的瘦河一样,时断时续。但是,但是,他困了,没看见代常庆是不是回到屋里。他伏在墙上,闭着眼睛,沉重的头垂下去,额头搭在了冰冷的墙面上。汽车的鸣笛声像是从遥远的天国里传来。但突然间的一声爆响让他激凌凌打了冷战,重又抬起头,朦胧的目光四下巡视,一切如旧。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猛然间涌上来的火热的酒力仿佛要将他焚化掉。他的太阳穴在怦怦地跳,胸膛里灼热的痛感让他不顾一切地去撕扯。李祥君感觉口干得要裂开一样,喉咙里像粘了一层白灰。他蹒跚地离开倚伏过的围墙,仰天望见离得越来越远的恍若在水底波动的星星,哈……要飞了,飞得远远的!
“我回家了,回家!可是……不,陈思静不愿意见我,我不回去……我不见你,陈思静,我不看你那张漂亮的脸,我不看你那张阴郁的脸,我不看你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我不愿听你敷衍我的话,不愿听你的斥责,不想看你假意的笑……我什么都不愿意见!”
李祥君沿着这条乡村的雪路向前走,他想前面不远处就是家,家就在前面。
李祥君沿着乡村的雪路向北走去,他仿佛是一个漂游的灵魂。
……你说什么,忠贞?忠贞不过是偷情者嘴角边的冷笑;什么,爱情?爱情不过是重复了一千遍的谎言。道德、良知、责任、义务,统统地都可以被兑进肮脏的情欲,在无休止的欺骗中被异化了,被当作一块美丽的丝巾,随意地裹覆在胸前遮蔽在下体。……可恶的蝴蝶,你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干什么?谁都愿意看你漂亮的模样,可你的前身是蛹、是虫,我恶心,我恶心你的自作多情,我恶心你的招摇撞骗。冬天了,没有蝴蝶,只有飘飞的揉着的春梦的雪花……我不做梦,我的梦醒了,随着秋风一起飘到了温暖的南国。当北风撕开冬天的帷幕时,我的心就已僵冷,还有什么梦可做?……快收起你的滥情的笑脸,我因为你的媚态而羞赧,你不是在对我笑!不要再讲什么廉耻,不要再讲什么礼义,廉耻和礼义统统被冲厕的水卷走了,只剩下乱情和追逐铜臭的欲望还在衣袋里,触手可及。
李祥君望见了前面模糊的灯光,很远,他希望在那迷离惝恍的灯光中寻到温暖。他已失去了理智,酒精迷乱了他的双眼,湮没了他的灵魂。
隆冬时节的夜空里充满了游移的暗青色,星辰在夜的幕布上演绎着无数的如春天里蜃气一样的景象。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又忽地散去,空洞洞地仿佛有狰狞的呼号不断地充塞进来,但倏忽间又被吞噬了;高大的白杨兀自孤立,不动不摇,像隐藏了千万个精灵在里面,冬夜的厚重一层层包裹上来。
李祥君一步一步地向前捱,散乱的脚步声像将死老马的喘息。他的双眼半闭着,手臂胡乱地舞。
现在的李祥君意识已经模糊,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辨不清所行的方向。在走了无数次的乡村道上,李祥君迷失了自己。
在北二节地的路口,他向西折去。
“我要回家了,”他含混地说,“回家,家好。”
他仰起头,努力睁开眼睛,望着远处公路上疾走的车灯。
“回去,看星梅回来没有?”
星梅的影子又突然地跳在了他的眼前,他张开双臂想抱住至亲至爱的女儿。他摔倒了,双手插在了雪层下面,但他全然没有感到一丝凉意。他爬起来,呵呵地笑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将自己的笑声融进了白皑皑的雪里。李祥君呆滞的目光在空旷的天宇里寻找,每一颗星星都垂下来了,他伸手想把它们接住,但星星却促迷藏似的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他不断地去接,不断地去追赶,他觉得自己的头上自己的手上都是汗,他觉得自己好热。李祥君忽然又看见一大片竹林,竹林里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在阳光下竹笋从地上露出头儿,又争着聚拢在一起,形成团团的绿云。春天到了,春天是最美好的季节,永远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情趣,有麻雀在树上跳跃,有黄鹂鸟和他相唱相和。前面就是他辛勤耕作过的土地,那里留下了他那么多的汗水,那么多的憧憬,那么多的收获时的快乐,自己和土地的情感是最深厚的,那将是他的归宿,只有土地才会最真诚最热烈地容留他。
李祥君胸膛里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在涌动,他把手放在胸口处,像抚摸着亲密爱人的胸口。他喃喃地说:
“累了,我要歇会儿。”
他闭起了眼睛,躺倒在一棵大树旁。这里很静,让他感到惬意舒适。
“累了,歇会儿。”
他闭起了眼睛。星星又霎时布满了天空,在星星的空隙中,有轻缈的云霞飞来飞去,无数个星星串联在一起,那是他存在心里永久的记忆。草绿了,多情的蟋蟀在歌唱;风来了,有曼妙的铜铃在奏响;白云飘过来,云的一角系着一条粉丝巾……李祥君想睁开眼看那盎然的春天的景象,但他的眼皮粘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那是梦,他说,像以前做过的许多梦一样,睁开眼就不见了。让梦做下去好了,不醒来,永远不醒来。他挪动了一下脚,一种姿式保持久了会麻木。麻木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他的肩膀他的大脑畅快起来,一阵阵轻松愉悦的体验由心底生出来。有响雷从天边滚过,云峦密集,头顶上的那一方却是青冥浩荡。缈缈地有羽衣霓裳之乐,又见流水淙淙,清波浸润了肺腑。过去就飘浮在盈盈地云里,李祥君看到了自己的旧事萦绕着,在一阵微风的吹拂下向自己滑过来。他轻声地哼道:
在春天的田野里,
我种下对秋天的渴望。
收获的时候,
去闻果实的芳香。
季节却不因为我的殷勤又将我辜负,
苦涩总充满我的心房。
流淌的泪里,
有归去的大雁,
一行、二行……
李祥君触到了柔软的初冬的雪。指尖上是晶莹的泪一样的水珠,那是雪融而聚成的。他瞥见陈思静就在那水珠里,珠圆玉润,那样亲切地唤他的名字:祥君,回家啦。是,是该回家了,天色已晚,绚丽的霞已燃尽,暮色正四合。
“思静,你等我!”他喊道。
他将手伸出去,但手臂依然变曲着,像被绑缚一样。
“我做梦呢,魇住了。我做梦呢,等梦醒了,就回家了。”
李祥君闭着的眼睛里浮现出他的家,他的温暖的令他百般留恋的家:石英钟在哒哒地走,电视的屏幕里正变幻着稀奇古怪的画面,青白的墙壁里拓印了他的十几年的影像,灶台上还燃着他青春时的热情,柜橱里藏满了他的泛黄的诺言……所有的空间容纳了他的眼神他的忧虑他的哀伤,他的欢乐他的幸福就依附在举首可见的门楣上。星梅从外面回来了,她手放在他的额前,问道:
“爸爸,你冷吗?”
李祥君说:“不冷,女儿,有你,爸就不冷。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爸爸就无法活下去。”
星梅笑了,笑容像天上的星星。她指着星星说:“我就是星星,永远陪着你。”
可是,下雪了,雪将一切都遮覆掉,星梅不见了,恍然间听见了星梅的哭声。星梅!他伸出手去抓,却只有星梅的衣角被攥在手里。惨淡的凄凉的雪地里有他的一行脚印,也印有他一阵悲凉的飘忽的歌声。我一个人去远方,好好等我,再回来时,我将春天的野花送给你,思静!
阒无人迹的野地里只有李祥君一个人,他安祥地闭着眼睛。
呈现在李祥君眼前的是一番美丽的景象:阳光洒在了春天的大地上,梨过的土地散发着潮润的泥香,村庄在缥缈的蜃气若隐若现,树上的小鸟在啁啁啾啾地叫。他的周身被暖暖的春意包围着,身边是和煦的有如美妙的排箫一样的春风。他享受着,陶醉在春天的温情里。他看到了小旋,看到了母亲,看到了所有关心他爱他的亲人,从那一边走过来,向他招手,把最美好的微笑镌刻在他的灵魂里。赵梅婷光洁的面颊在春天的阳光下焕发着凝脂一样的光泽,她把一串草叶编成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说:
“哥,太阳很毒,有了它就不怕了!”
小旋和赵梅婷手挽着手,唱着歌走远了,走远了,杳如天边的一朵云。母亲也走了,她们都走了。太阳转得很快,李祥君又看到了星星,那么多的星星不断地亲吻他,每一次亲吻都让他一阵悸颤。渐渐地,星星一个一个地隐没了,最后天空里只有了一片蓝色。他说,我要睡了!黑暗一步步地贴过来,接着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不再有一点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