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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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她诵读他的诗

感觉起来,隆冬之季的到来缓慢却又迅疾,又是十二月十五号了。李祥君看着日历,回想着昨年的今天。

墙上的石英钟在不紧不慢地走,分针转了一圈,就是一个小时。现在分针刚好走到了一半,时针指向九和十中间的位置。它永远不知疲倦,毫无声息地将皱纹添在人们的脸上,在不知觉中将黑发染成了白发。李祥君仔细地端祥着柜子上方的石英钟上表盘上的梅花图案,梅花的鲜艳的红色还一如原先那样,饱胀着傲霜斗雪的高贵气韵。这钟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它见证了一切,目睹了这个房间里所发生的悲喜苦乐。它还要陪自己多久呢?前年的夏天,陈思静要将它连同柜子卖掉,被李祥君拦下了。他说这是他们结婚时的证物,即便是卖掉自己也不能将它卖掉。

后院的刘四坏过来向李祥君借了豆腐拢子和豆腐包,笑嘻嘻地让李祥君明天过去吃豆包,可不要忘记。

李祥君送走了刘四坏,前后转了两圈。冬天里的阳光虽然明丽,但冷硬的空气把阳光的味道冲淡了。感到有些冷,他就瑟缩着,钻进屋里。

李祥君斜倚在炕墙上,懒洋洋地想着事情。对于现在的李祥君来说,他的思绪是茫无无目的的,没有明确的指向。当电话铃骤然响起时,他吓了一跳。此时,他正琢磨着月球是怎么样绕着地球转动的。他嘟囔了一句,连忙跳下地,抄起了电话。

“喂,找谁?”

李祥君没有往日里接听电话时的斯文。电话的那一端却沉默着,只有呼吸声。李祥君很奇怪,他问道:

“我是李祥君,请问你找谁?”

那边还是不说话。李祥君提高了声音道:“说话!你是谁?”

李祥君不曾想到那一边回答竟是:“我是林影。”

他很惊异,他不知道林影怎么知道他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李祥君问。

林影回答说她查了114台。李祥君听出林影的声音谙弱委糜,没有力气。

“你怎么啦?找我,有事?”李祥君关切地问。

他能够放开自己,没有他惯常有的一点羞赧的情状,只是因为林影不在他的对面。林影回答说:

“没有什么事,就是,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林影的声音忽然哑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李祥君把听筒换到右手上,左手在面前抓了一把。林影的电话让李祥君的心忽地翻腾起来,他突然沉浸到难以言传的情境中。

林影说:“我感冒了,昨天难受得想哭。刚才打了一个吊瓶,才感觉到好一些。”

是这样的,李祥君兀自涌出怜惜的神情,对林影说:

“饭还没吃呢吧?”

他的声音很轻柔,向是附在耳边的低语。

“没有,吃不下,强挺着升了炉子。你在干什么?”林影大概在想象着李祥君的样子,“看电视?”

李祥君忙说:“没有,没有,刚才在炕上歪着,瞎寻思事。”

李祥君的回答让林影觉得很在趣,她的不很明朗的笑声从那边传过来:“瞎寻思,那是闭着眼睛呢吧?好些天没看见你了,什么时候来?我听说你不卖豆腐了。祥君,不想见我是吗?我这样不让你喜欢?”

林影的带着感伤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李祥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要不,我这就过去。”

林影连连制止道:“别别别,我这儿盆朝天碗朝地的,哪也不像哪,再说我还没洗脸呢,让你看见了多不好!听见你的声音就好象你在我身边了。”

李祥君安慰林影叫,让她安心养病,他说明天或者后天就过去。他没有说今天下午或者马上就过去,从刚才林影的语气里听出她不想马上见到他,或许是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副病容,在李祥君面前会难堪。

李祥君在电话里的交谈已不局限于平常的问候和对于彼此交往中的旧事的重复和解释。他明显地感觉到林影在把她的一颗心贴过来,这出乎他的意料外,而更让李祥君感动有是,林影忽然吟哦起他以前做过的一首诗:

在温柔得让我昏睡的夏夜

我数着心事

将它们贯穿在我额前的皱纹里

阖上眼

往事游进来

顺着我的喉

锁在我的心上

七月已经过去

不曾等待我

夏日就在我的目光中走远

秋天到了

徒然地

眼神中多了几分感伤

就掬一把秋日的细雨

抹在脸上

做我心底溢出的泪滴

我用温润的唇去亲吻落叶

落叶的脉里依旧有夏日的影子

我看得到

只是落叶的味好苦

在如醉的朦胧的眼中

秋日那样温存

像一个满脸红晕的少妇

……

在刚开始时,林影吟诵的诗句在李祥君听来很熟,当记忆深处的那首诗的印迹因为林影的吟诵而变得清晰时,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轻轻地问正在微微喘息的林影:

“你从哪里弄来的?”

林影毫不犹豫地回答:“小旋,是小旋把你的诗稿拿给我,我再抄到一个本子上的,都抄了满满一本了。我告诉过小旋,别让你知道。她,没和和你说吧?”

李祥君恍然大悟,原来小旋诡秘地拿走他的诗稿是给林影的。可是,自己的诗有什么好呢?连自己都不愿看的东西,竟被林影誊抄一遍,好好地保存起来,这真让他感到惭愧。

“写得不好,是瞎写的。”李祥君红着脸说,“没事的时候,就想写诗。你,你还是,不要看了。”

林影呵呵地笑了,说怎么都是瞎呀瞎的,她的轻柔的声音又响起来:

夏天里长大的蟋蟀

在秋日的阳光下

欢乐地唱

秋云洒下丝雨

将瞿瞿的歌声淹没了

柔嫩的草茎盛不住秋天里沉重的心事

便伏下身子

脱下悦目怡心的绿色

着上愁眼人的枯黄

树叶打着旋

做冬天的一封信笺

只是

蟋蟀不曾理会

它依旧在唱

北风来了

又一片叶儿

覆在它的身上

……

林影的声音微微地颤着,几次停顿,终于啜泣起来。李祥君握着听筒,不知该作怎样的安慰,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听任着林影渲世她的感情,让泪水去浸润心中的苦涩。

“祥君,我有点累。挂了吧?”

李祥君回答她道:“好吧,你,多保重!”

他听到了话筒中嘀嘀的声音后,撂下了电话,默默地回转身,趴到炕上。

所有的林影说过的话他都不记得,只有她吟哦的声音还有李祥君的耳旁回响。

把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曾经爱恋过的男人的诗誊抄在本子上,闲暇时去翻阅去品味,用手指触摸他的灵魂,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李祥君回忆起他与林影的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回忆起林影的恬静的面容,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就索性任凭它痛快地流。李祥君伏在炕上,正午的阳光在抚摸,他的身上出了汗,但他没有挪动。

当陈思静中午回来时,李祥君还是趴在炕上。她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哪不舒服?”

面颊通红、眼睛红肿的李祥君坐起来时,陈思静吓了一跳。她定定地看着李祥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名堂来。

“感冒,不过不重。”李祥君目光躲闪着说。

虽然是谎话,但陈思静已完全相信了他。她从抽屉里找出药又倒了水,让李祥君服下去。李祥君说刚刚吃过,是一片感康。

“不吃消炎药怎么行呢?再吃两片螺旋霉素!”陈思静以命令的口吻说。

李祥君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道:“先放那儿吧,过一会我再吃。”

李祥君说完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陈思静伸出手将他扶住把李祥君扶住,关切地说:“多休息,啥活也别干,有我呢。想吃什么?”

李祥君强挤出一点笑容,说他什么也不想吃。陈思静看李祥君的样子,病恹恹地虚弱无力,就紧忙用电饭锅熬了些粥。等李祥君吃完了陈思静为他熬好的粥后,马上就到上课的时间了。李祥君催促陈思静上班,说自己能料理自己。陈思静看他并不像很重的样子,就走了,临走时,又反复嘱咐李祥君下午不要做什么,在炕上好好躺着休息。

“要是真的糟践了,我上哪找你去呀!”她开了一句玩笑。

陈思静走后,李祥君拽过枕头,倒在炕上,他真的感到有点不舒服。那一阵流泪让他感到脑袋里像被抽空了一样。他努力地把自己的心境放得安稳一些,不再去想那些事,但林影的影子却总是在眼前飘来飘增。他的心里已不再像上午那样乱作一团,情绪被梳理好,茫无的空旷的眼前又一点一点地出了朝霞一样的亮色。还是要去见一见林影,不是为了续十几年前的旧情,仅仅是过去安慰她。

下午三点刚过,陈思静回来了,此时李祥君正趴在炕上沉睡着。陈思静在外面忙时的响动惊醒了李祥君,不过,他没有爬起来去帮助她做什么。他对自己说,我病了,我就应该得到她的照顾。

李祥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后半夜真的发烧,在昏昏沉沉中他请求陈思静去给他拿药倒水。陈思静服侍着李祥君吃完药后,建议他明天去李彦平那打针。李祥君迷迷糊糊地回答说不用,这么大的人,小病小灾地一挺就过去。陈思静没有说什么,替他掖好了被子,问:

“还疼吗?”

李祥君说冷。陈思静就把自己的被子压到他的身上,然后她挨到李祥君的身旁。

李祥君吃了药以后,感觉好了一点,而且陈思静的安抚的话更让他感到温暖了许多。他稀里糊涂地睡着,做了许多的梦。

陈思静第二天早晨做着李祥君以往做的事情:升炉火,做饭,烧炕。等她做完这些事后把饭菜盛上时,李祥君已穿好了衣服,叠好了被子。陈思静说:

“起来干嘛?”

李祥君咧嘴笑了一笑,道:“好点了,等吃完了饭再吃几药就更好了。”

陈思静为李祥君做了一小盆儿蛋羹儿,在焖饭时还特意加了小黑豆,她希望李祥君吃好吃饱。李祥君有些许的感动,于是对陈思静说:

“还是你对我好!”

陈思静咯咯地笑道:“你是星梅她爸,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李祥君没有那么多的气力同她开玩笑,他也没有那份心思。陈思静把小勺放到他的面前要他多吃一点蛋羹儿,并说等会她到赵守业去称些水果来,有病的人胃口不好,油腥大了吃不了。李祥君在陈思静的强迫下,先是吃了一半的蛋羹,又吃了半碗米饭后,就下去了。陈思静把枕头放在炕上,让他继续躺着。李祥君被照应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说:

“又是枕头又是被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多难为情。拿个小被吧。”

陈思静服侍着李祥君吃了药后上班了,盘和碗就堆在一个绿盆里,灶台也只是草草地抹了几把。

李祥君仰面躺着时,一个大个子男孩拎着一袋苹果和桔子进来了,他说是陈思静让送来的。他放下东西后就转身出去。李祥君端详了一会儿,伸手拿过一个桔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桔子的清香的味道钻进鼻孔,凉瓦瓦的桔皮触到他的鼻尖和上唇,很舒服。李祥君把玩了一阵,把桔皮剥开。

虽然不那么痛了,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腿酸得像被醋泡过一样。李祥君试着在屋子里外走动了几圈,还好,没有摔倒脚步也不踉跄。那么,就应当干点什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李祥君健壮的身体抗得住感冒风寒之类的小病小痛,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于是他动手刷洗碗筷。陈思静留下的一大堆活被李祥君做完后,他又坐到炕上。

窗外房檐上滴着融化了的雪水,看来外面并不太冷。有几只麻雀在院心蹦跳着,乌溜溜的眼睛精巧细致,煞是可爱。李祥君希望这些可爱的小精灵玩耍下去,不要飞走,就在他的视线内,让他获得发自内心的欢愉,而不是短暂的片刻的。李祥君没有过多地想林影,他想得太多了,想得很累。他与林影的关系被他明确地定了位:一个昔日的未曾互诉衷肠却彼此心有默契的恋人,而现在这个昔日的恋人在情感上需要他。李祥君相信他能把握好自己,但又不敢承认自己与林影之间还有着似有似无的朦胧的情感上的联系,他不敢确认自己有背叛陈思静的可能,道德的底线束缚了他,良知让他努力地抑制自己的冲动。有时,他又自己找一个借口说:陈思静的行为已经触犯了他的尊严,那么,他与林影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是对陈思静对等的回应。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茫茫然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