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山药
拾,字典的解释是:捡,从地上拿起。此处特指农村秋收后,去别人的地里捡拾人家失落的庄稼。秋收再仔细、认真,丢落也在所难免,因此给了穷人捡拾的机会。拾山药,就是挖掘埋在地里失落的山药。
拾山药很难,难拾为什么还要拾呢?饥饿使然。那时的大人小孩每天喝一肚子稀粥,一跑起来肚里咣当咣当地响。贫困让人们惜米如金,自然不肯放过星星点点的遗落。星星点点是什么概念?像襁褓里孩子睾丸大小的山药雏儿都不放过,拾回家,洗干净,不管蒸煮,都能果腹。
有时,刚收完山药的地里,有许多被浮土掩埋的山药蛋,用脚踢踢土,就可能踢出一颗来。或者经过一夜细雨,山药蛋被雨淋了出来,这叫“露明山药”,这时去拾山药才是真正的“拾”。
将挖过山药蛋的坑再套挖一遍,转圈搜寻坑里漏网的山药蛋,发现的机会就多,自然收获颇丰。
到最后,山药地一块一块地被秋耕了,耕地的人自然顺便将土里翻出来的山药蛋拾走。此后的拾山药就是用锄头漫无目的地满地乱挖了。
经过多少次的搜刮,土里的山药蛋日渐稀少。这时偶尔挖出酒盅大的一个来,也会如获至宝;要是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山药蛋,那就欢呼雀跃了。偶尔一铲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大叫一声不好,好端端的一颗大山药被铲烂了,更是心痛得不得了。
拾山药的过程是这样的:起早贪黑,背了筐、拿了锹,挑选一块“风水宝地”。脱掉外衣,手中吐口唾沫,插锹入土、脚踏深翻。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无限重复。找不见山药很正常,只管埋头苦翻;有了山药是惊喜,常常擤一下鼻涕,手心中吐口唾沫再挖,希望惊喜继续。
拾山药要有耐心,因为毕竟是从已经收完的地里寻找遗漏的东西。每拾一颗山药需要很长的时间,有时甚至刨遍一片地,也不一定能拾到。农村人有经验,会判断,专找别人没挖过的地方拾。城里初来乍到的知青就无此眼力,在别人已多次拾翻过的地里瞎刨,终将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拾山药全凭运气,也贵在坚持。有时,你在一片地里挖了老半天两手空空,扫兴而去。但你刚走,就有别人来到这里接着挖,他却一爪子下去就刨出颗山药来。
儿时,得胜堡秋收后,我和表哥常常去拾山药。一肩背筐,一手提着比自己高得多的铁锹,选择一块看似别人没拾过山药的地,就开始一锹一锹地翻了。若是表哥翻出颗大山药蛋,我会眼气得不行,促使我一锹也不肯放弃,更加认真仔细地搜寻起来。
拾山药是个力气活,只一会儿工夫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是,因为是捡拾,所以也不着急,这块地里不多,就挪到另一块地里去。
记得有一年,已经过了白露,竟然下了一场大雨。御河水溢,顺着地里的渠道漫到了大田里。玉米不影响收成,但山药地却连蔓子也埋了。水退下去后,淤泥有一尺多厚,根本找不见山药蛋的苗子了。队长放话,谁能刨出来,山药蛋就归谁。这一下,山药地里像炸了窝。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锄头铁锹板镢齐上阵。掘开一尺多深的泥土,将深埋于泥水里的山药蛋全刨了出来。那次,只要不断地掘开泥土,就有黄灿灿的山药蛋滚出来,半天就装满了一大帆布口袋。那是记忆中拾得最多的一次,那时我还背不动一口袋山药蛋。
最难忘的野外盛宴是烧山药。用小锄在田边挖一个三面临土的坑,把柴火点着放在里面,等到没有明火时,找几块不太大的山药放进去,用炭火蒙好,上面再掩上土,等到下工的时候,山药就熟透了,又香又甜。
烧山药得用硬一点的柴禾,软柴是烧不透山药的,但可以用来烧蚂蚱。我们经常分头去逮一些蚂蚱来,先用“谷谷友”把它串起来(记住不能串嘴,串嘴它就会把“谷谷友”咬断跑掉,得串它的脖子)。然后逐一揪掉脑袋,把内脏也拖出来,并在每只蚂蚱的腹腔内塞入一颗黄豆。
一切就绪,我们就开始点火,用小棍子叉起来烤。烤的时候不要离火太近,那样会把蚂蚱烤焦、把蚂蚱的腿烤掉。随着时间的流逝,蚂蚱由绿变红,一股清香直透心扉,等到蚂蚱全部变成深红色时就算烤好了。蚂蚱再小也是肉,咀嚼起来唇齿留香,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满口生津。
深秋,大人看见孩子们无事可做,仍然打发他们去已经刨过山药的地里去拾翻。然而,此时只能拾到一些小毛毛根,和伤了镐的小山药块。人不能吃,但可以用来喂猪。反正圈里的猪正饿得嗷嗷叫,地里也没草了,总不能眼瞅着让它们饿死吧。
山药是得胜堡人整个冬季的主食:焖山药、蒸山药、煮山药、烩山药、烤山药,熬山药粥、炒山药丝丝、蒸山药片片、熘山药丸丸,那时社员的肚子里全是山药。
许多人吃山药吃得“烧心”,又吃不起药,只好到商店买些苏打粉暂缓症状。苏打粉凭票供应,得胜堡有一位五十多岁患了胃溃疡的男人,当年下大同买小苏打时,营业员说:票呢?他眨眨眼说:“农村人,没有。”营业员瞟他一眼说:“没有?不卖!”他好话说尽也不行,最后,干脆趴到柜台上大口大口地吐酸水,作践得营业员不得不卖给他一包。
忽一日,得胜堡土地承包,家家户户的山药突然堆成了山。至此,拾山药才真正成为历史,从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然而,回忆起来仍不胜唏嘘。
后记
捡拾地里遗失的农作物古已有之,白居易在《观刈麦》一诗中曾对贫妇人抱子拾麦穗有过精细的描写:“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听老年人讲,旧时的雁北乡间,大户人家秋收,一般也不将地里的庄稼收获殆尽,总有残余,便于穷苦人捡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