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会
卡尔斯旅馆里正在举行小小的庆祝仪式:演员同行们为悲剧演员季格罗夫设宴,借以纪念他在戏剧界工作二十五周年。长饭桌旁边坐着剧院全体人员,只有剧团经理除外,他素来舍不得花钱,因而没有在设宴人名单上签名,不过答应在宴会结束的时候来一趟。“尊敬的同事”是庆祝仪式的当事人,在最主要的座位上坐着,那是一把圈椅,椅背高而且直。他脸色通红,大汗淋漓,呷呷地清喉咙,巴眼睛,总之,觉得很不自在。他这样激动,究竟是因为庆祝会使他心情激动呢,还是因为他在赴宴以前已经喝得“醺醺然”,那就难于弄清楚了。他右边坐着贵妇里卡尼达·伊凡诺芙娜·斯维烈彼耶娃,剧团经理的对象,戴着玳瑁的夹鼻眼镜,鼻子上扑了不少粉,左边坐着女一号索菲雅·丹尼索芙娜·乌内洛娃。桌子两旁,在那两个女人身旁,坐着两行面颊刮得光光的男人。
上汤菜以前,那是演员们喝白酒、吃冷荤菜的时候,扮演说教者角色的演员巴别尔曼杰勃斯基站起来,说:
“诸位先生!我建议为接受庆祝的人瓦西里斯克·阿夫里坎内奇·季格罗夫的健康干杯!乌拉……拉!”
演员们高喊一声“乌拉”,离开座位站起来,涌到被庆祝的人那边去。演员们久久地碰杯,接吻,然后落座,这时候男一号维奥兰斯基站起来了,这个人没有什么才能,却享有学识渊博的演员的名声,无非是因为他用鼻音讲话,屋里有一本《三万外来语词典》,又是个发表长篇演说的能手而已。
“尊敬的同事!”他转动着眼珠,开口说,“自从你踏上艺术的荆棘丛生的小径以来,到今天已经满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是啊!你回顾你走过的这条道路不免暗自惊讶,有点胆寒,我看见你的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是啊,那是一条可怕的路!你的星在远处闪烁。……你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缠着,眼巴巴地朝着那颗星走去,可是你的路上有深渊和绝壁,布满咝咝叫的蛇、两栖动物和爬虫。”
随后,演说家讲到演员的仇人比谁都多。他把一个个思想接连抛撒到空中,发表了如下的看法:哪怕是在穷乡僻壤演草台戏的平庸演员,他们带给人类的益处也比造桥的斯特鲁威或者发明电灯的亚勃洛奇科夫大得多,因此剧院和铁路究竟哪一样有益,这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他越讲越激昂,干脆申明说,人世间没有艺术,世界就会变成沙漠,又说由于唯物主义盛行,世界正在灭亡,艺术工作者的责任就在于“燃烧”金牛的奴仆的心。鬼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没说。临到结束演说,他就对窗子挥拳头,拉下他脖子上的餐巾,说是只有感恩的后代子孙才可能敬重季格罗夫。
他停住嘴后,演员们又高叫“乌拉”,然后离开椅子,大呼小喊地站起来,涌到接受庆祝的人那边去。维奥兰斯基吻季格罗夫三次,代表全体同事赠给他一本不大的绒面照片簿,上边用金丝线绣着两个字:“瓦·季”。悲剧演员大为感动,哭了,拥抱所有在座的人,然后快活得浑身发软,往他的圈椅上一坐,伸出颤抖的手指开始翻阅照片簿。整个照片簿有将近二十张照片,可是稍稍像样的人脸一张也没有。那简直不能算是脸,都那么奇形怪状,有歪着嘴的,有瘪了鼻子的,眼睛要么眯得太细,要么瞪得老大,有点反常。领结没有一个端正的,所有的脸都现出狰狞的神情。提词员普多耶朵夫的头有两道轮廓,其中一道在修版中弄得一塌糊涂。(事情是这样的:演员们在圣尼古拉节参加过三个命名日宴会后才去照相,而给他们照相的是“华沙的摄影师杰尔加巧夫”,这个人身材矮小,视力很弱,兼做三种行业:照相,拔牙,典当。)
上烤菜以前,扮演老实人角色的演员讲话了,他没有身份证,据他说,名叫格利果利·包尔肖夫。他伸直脖子,把手按在心上,说:
“你听我说,瓦夏。……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说了假话就让主惩罚我,你确实有才能!人人都会对你说有才能。……要不是这个东西作怪,”演说人弹一下脖子,“要不是你那种狗脾气,本来你会有远大的前途的。……鬼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处跟人打架,吵嘴,就连在不必要的地方也要争面子。……你,老兄,要原谅我才好,我说的是良心话……我是当着上帝说的!你脾气未免太坏,任谁也跟你处不来。……这是实情!你,老兄,要原谅我才好,要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大家也都喜欢你。……”
包尔肖夫探出身子,吻被庆祝的人的脸颊。
“原谅我,我的好人,”他继续说,“你确实有才能!不过你不要那个……不要多喝波尔特温葡萄酒。喝过白酒再喝这种坏酒,简直要人的命!”
包尔肖夫说完后,接受庆祝的人自己开口讲话了。他站起来,现出热烈的、要哭的面容,巴着眼睛,手里撕扯手绢,用发抖的声音开口说:
“我亲爱的、尊贵的朋友们!请允许我在这个欢乐的日子向你们说出在这儿,我的胸膛里,我那精神大厦的拱顶下积聚着的种种思想。……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个老人,白发苍苍,一条腿已经伸进坟墓了。……我……我哭了。可是人的眼泪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懦弱的变态心理,如此而已!振作起来吧,老头子!不要流泪!你不要神经衰弱啊!你要高高地、笔直地举起胳膊!在你们面前,朋友们,站着微不足道的演员季格罗夫,可是他曾经使得三十六家剧院的墙壁发抖,他创造过贝利萨留、奥赛罗、弗兰茨·穆尔的形象!三十六座城市知道我的姓名。……喏!”
季格罗夫把手伸到上衣的里边衣袋里,从那儿取出一卷饭馆的账单来,在空中抖了抖。
“这就是证据!”他叫道,骄傲地扬起头,“这儿有莫斯科城‘大饭店’的账单,有哈尔科夫城‘美景旅馆’的账单,还有平扎城的‘瓦连佐夫旅馆’、塔甘罗格城的‘欧罗巴旅馆’、萨拉托夫城的‘京城旅馆’、奥连堡城的‘欧罗巴旅馆’、坦波夫城的‘大饭店’、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金锚旅馆’,等等!瞧!三十六座城!可是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没有一天不遭到卑鄙的暗算。”
季格罗夫发言的这种转折是不会使人感到奇怪的:冥冥中自有一种自然规律,俄国演员哪怕讲天气也不会不提到阴谋的。……
“任何人,只要能做到,就一定在我面前撒下阴险和伪善的网!”悲剧演员继续说,气冲冲地瞪起眼睛,“我要把这些事全说出来!让你们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吧,让血在血管里凝住吧,让墙壁发抖吧,可是一定要叫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什么也不怕!”
然而真相却没有来得及大白于天下,因为房门开了,剧团经理费尼克索夫-季阿曼托夫走进大厅来,这人生得又高又瘦,论相貌像个退休的讼师,耳朵里塞着大团的棉花。他是按一切俄国剧团经理平素走路的架势走进来的:迈着碎步,搓着手,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仿佛刚才偷过鸡,或者挨了妻子一顿痛骂似的。他像所有的剧团经理一样,带着缩手缩脚的负疚样子,用难听而又讨好的男高音说话,随时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就像他急着要走掉,有什么东西掉在别处似的。
“你好,瓦西里斯克·阿夫里坎内奇,”他走到接受庆祝的人跟前,很快地开口说,“我庆贺你,好朋友。……唉,我累坏了!嗯,求上帝保佑,这你是明白的。……是啊,我认识你十五年了!是啊,当初你在米洛斯拉夫斯基剧团里工作的情形,我至今都记得!唉,我跑得累极了。”
季阿曼托夫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一眼,搓着手,在桌旁坐下。
“刚才我到市长那儿去过一趟,”他继续说,疑虑重重地瞅着菜碟,“他约我喝茶,可是我推辞了。……我跑得简直筋疲力尽!我好像没在设宴人的名单上签过名,不过我仍旧要……喝点白酒。”
“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演员们对接受庆祝的人挥着手说。
季格罗夫把眉头皱得更紧,开口说:
“如果,诸位先生,有谁不喜欢我的话,那就让他出去,反正我习惯了实话实说,而且……而且任什么魔鬼我都不怕。……谁也别想禁止我说话。……是啊。……我想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是自由的!”
“好,你就说吧!”
“总之,我想对你们说:近年来舞台艺术走……走下坡路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它落在……”悲剧演员做出狰狞的脸色,压低喉咙,咬牙切齿地说,“……落在卑鄙的贪财汉手里了,他们是些可鄙的、专门抓钱的奴仆,艺术的刽子手,天生只会在艺术之宫里爬来爬去,不配当头脑!一点不假!”
“等一下,等一下,”季阿曼托夫正把鹅肉烧白菜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打断他的话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艺术确实在走下坡路,然而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看法变了!现在有个风气,要求舞台上有生活气息。我的老兄,舞台上才不需要生活气息呢。什么生活气息,滚它的吧!那种东西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小饭铺里有,家里有,市集上有,至于戏院里,要的是强烈的表演!这儿要的是强烈的表演!”
“什么强烈不强烈!这儿需要的是少一点骗子和流氓,不是强烈!要是演员们一连几个月拿不到薪金,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强烈!”
“你看看你这个人啊!”剧团经理叹道,脸上做出要哭的样子,“你老是爱说刻薄话!何必这么绕着弯子,说半句留半句?你该痛痛快快照直说出来。……不过我没有工夫了,要知道我跑到这儿来只能待一会儿就得走。……我还要跑到印刷厂去。……”
季阿曼托夫跳起来,在桌子旁边犹豫一下,悲伤地斜起眼睛瞥一下鹅肉,然后向大家一鞠躬,迈着碎步往门口走去。
“这把圈椅你们是从剧院里拿来的!”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指着接受庆祝的人坐着的圈椅说,“别忘了搬回去,要不然,往后上演《哈姆雷特》的时候,克劳迪斯就没有圈椅坐了。祝你们健康!”
他走后,接受庆祝的人愤愤不平。
“正派人可不是这么办事的,”他发牢骚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为什么你们不支持我?我原想把那条狗臭骂一顿。……”
上甜食后,两个女演员起身告辞,走掉了。接受庆祝的人无精打采,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葡萄酒的瓶子都空了,因此演员们重新喝白酒。人们围着饭桌纷纷讲故事,等到大家肚子里的故事讲完,就开始回忆以往的经历。这类回忆素来是演员聚会场合最好的点缀。每逢俄国演员态度诚恳,不谈阴谋、艺术的衰败、报刊的偏私之类的废话,而叙述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总是无限动人的。……有的时候只要倾听一个消瘦憔悴的喜剧演员回忆过去,您的脑海里就会生出一个极其动人而且饶有诗意的形象:这个人固然极其轻狂,任性,往往沾染了恶习,然而不知疲倦地四处漂泊,像石头那样坚忍不拔,性格热烈,不肯安宁,充满信心而又永远不幸,论性情的开阔、无忧无虑的胸襟、不平常的生活方式,都类似古代的勇士。……您只要听一听这种回忆,就能原谅这个追述往事的人犯过的一切有意无意的过失,倾心于他,嫉妒他了。
九点多钟,参加宴会的人开始付清宴席费用,这当然免不了要费很多唇舌,甚至把旅馆老板叫来。不过这时候睡觉还嫌太早,所有的演员从“卡尔斯”出来后,就往“格鲁吉亚”走去,在那儿打台球,喝啤酒。
“诸位先生,喝香槟!”接受庆祝的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我想喝香槟!我请大家喝!”
可是香槟没有喝成,因为悲剧演员的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了。
“格利沙!”他跟包尔肖夫和维奥兰斯基一块儿从“格鲁吉亚”走出来,嘟哝说,“我们应该再到‘布拉格’去。……现在睡觉还太早!到哪儿去弄五卢布来呢?”
演员们站住,开始思索。
“你猜怎么着?”维奥兰斯基说,想出了一个主意,“把照片簿拿到杰尔加巧夫那儿去吧!你要它有什么用?真的!他给三卢布,咱们就够用了!”
接受庆祝的人同意了。不出一刻钟,这三个行人已经在敲杰尔加巧夫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