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勃雷科维奇年纪还轻,却已经谢顶。他以前做过律师,如今没有工作,靠他那富足的妻子养活,她开着一家“突尼斯公寓”。有一天半夜,他从他的住房里跑到过道上,用尽全力砰的一声关上门。
“啊,恶毒、愚蠢、没心肝的畜生!”他捏紧拳头嘟哝道,“魔鬼把我和你拴在一起了!呸!要把这个巫婆哇哇叫的嗓音压过去,非放大炮不可!”
勃雷科维奇又气又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是眼下在路上,在他走过的突尼斯公寓长过道上,碰到一只碗盏或者一个带着睡意的仆役,他就会高兴地伸出手去乱打一通,借此出出气。他一心想辱骂,嚷叫,顿脚。……命运仿佛明白他的心意,甘愿为他效劳似的,果然叫他迎面遇见了不按时交房钱的第三十一号住房的房客,音乐师哈里亚甫金。这个人正在自己的房门前站着,身子大摇大晃,把钥匙塞进锁眼。他呼呼地喘气,嘴里不知在骂什么人,可是钥匙不听使唤,每一次都没有塞进锁眼。他一只手颤动着塞那钥匙,一只手拿着提琴盒。勃雷科维奇像老鹰似的向他扑过去,气冲冲地嚷道:
“啊,原来是您?您听着,先生,您到底什么时候才付房钱?您已经有两个月没付了,先生!我要吩咐仆人不给您生火!见鬼,我要把您撵出去,先生!”
“您……您别来搅扰我……”音乐师平静地回答说,“再见!”
“您该害臊才是,哈里亚甫金先生!”勃雷科维奇继续说,“您一个月挣一百二十卢布,本来能够按时付钱!这是昧良心,先生!在您那方面来说,这简直是下作!”
钥匙终于咔嗒一响,房门开了。
“是啊,先生,这是不正派!”勃雷科维奇跟着音乐师走进房间,继续说,“我要警告您,要是明天您还不付钱,那我就把您告到调解法官那儿去。我要给您点颜色看看!而且请您不要把烧着的火柴丢在地板上,您会在我这儿闹出火灾来的!我一看见我的公寓里住着好酒贪杯的人就受不了。”
哈里亚甫金用快活的醉眼瞧着勃雷科维奇,冷冷地一笑。
“我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动肝火……”他嘟哝道,点上纸烟,把手指头烫了一下,“我不明白!就算这是因为我没付房钱吧。不错,我是没付,可是,请您说说看,这跟您什么相干呢?这关您什么事呢?您也没付房钱啊,可是我就没对您啰唆。您不付,那好吧,求上帝保佑您,不付就算了!”
“这话怎么讲?”
“没什么。……在这儿……在这儿当家做主的不是您,而是尊夫人。您在这儿……您在这儿就跟那个吹长号的房客一样,跟别人一样。……这个公寓不是您的,您又何必操心呢?比方拿我来说,我不是就没操这份心吗?您一个房钱也没付过,那又怎样呢?不付就算了。我一点也不操心呢。”
“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勃雷科维奇嘟哝道,摆出受侮辱的人的架势,准备随时维护自己的荣誉。
“哦,对不起!……我都忘了:您是把这个公寓作为您太太的陪嫁收下的。……对不起!不过呢,如果从道德观点来看,”哈里亚甫金继续说,身子摇摇晃晃,“那么您仍然不必动肝火。……这公寓您本来就是白白……白白拿到手的,不费吹灰之力。……如果往大处看,那么它既是您的,也是我的。……凭什么您就把它归……归了您呢?就因为您是丈夫?……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做丈夫是毫不困难的。老兄,您自管去找一百个女人,统统带到我这儿来,我来做这伙女人的丈夫就是,而且一个钱也不要!请您费心去找吧!”
音乐师的醉话显然打中了勃雷科维奇的痛处。他涨红脸,很久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才好。后来他跳到哈里亚甫金跟前,恶狠狠地瞧着他,使足力气一拳头擂在桌子上。
“您怎么敢跟我说这种话?”他声音嘶哑地说,“您怎么敢?”
“请容许我说一句……”哈里亚甫金喃喃地说,后退一步,“这简直成了最强音!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怄气。我……我说那些话本不是要气您,而是……是要称赞您。我碰上一个开公寓的女人也一准会娶她……请您费心帮忙好了!”
“可是……可是您怎么敢侮辱我?”勃雷科维奇嚷道,又伸出拳头捶桌子。
“我不明白!”哈里亚甫金耸起肩膀说,不再微笑了,“不过,我喝醉了……也许真的侮辱您了。……既是这样,就请您原谅,对不起!好老兄,原谅这个第一提琴手吧!我根本就没有得罪您的意思。”
“这简直是肆无忌惮……”勃雷科维奇说,听到哈里亚甫金讨饶的声调而心软了,“有些事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讲出口的。……”
“好,好……我不说了!好老兄,我不说了!我们握手吧!”
“特别是因为我又没有招惹您……”勃雷科维奇用受屈的声调说,完全心软下来,可是没有伸出手去,“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嘛。”
“的确,本来就不应该谈……谈这种不便说出口的问题。……我喝醉了酒就冒冒失失讲出来了。原谅我,老兄!真的,我简直是畜生!我马上用凉水浇一下头,就清醒过来了。”
“生活本来就已经很糟,惹人厌恶,可是您还要出口伤人!”勃雷科维奇说,激动得满房间走来走去,“谁也没看见事情的真相,人人都由着性儿胡想,胡说。我想得出来公寓里的人背着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想得出来!不错,我不对,我有错:半夜三更为钱来找您的麻烦,这在我是愚蠢的。我有错,不过……您也该原谅我,替我想一想,可是……您却不顾脸面,说了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
“好朋友,可是我本来就喝醉了!我后悔了,我觉出来了。说真话,我觉出来了!好老兄,房钱我也会付!下月一号我一领到钱,马上就付清!那么咱们讲和了?!好哇!啊,我的好人,我就喜欢受过教育的人!我自己也进过音耀(乐)学院……这几个字真绕嘴,见鬼!……我在那儿学习过。……”
哈里亚甫金眼泪汪汪,拉住走来走去的勃雷科维奇的衣袖,凑上去吻他的脸。
“啊,亲爱的朋友,虽说我醉得迷迷糊糊,可是我心里全明白!好老兄,吩咐茶房给第一提琴手烧个茶炊吧!你们这儿有一条规矩,过了十一点钟既不准在过道上闲走,也不准要茶炊,可是我从戏院里回来,真想喝点茶!”
勃雷科维奇拉了拉铃。
“季莫费依,给哈里亚甫金先生烧个茶炊来!”他对走来的茶房说。
“不行!”季莫费依用男低音说,“太太不准十一点钟以后烧茶炊。”
“我吩咐你烧嘛!”勃雷科维奇嚷道,脸色发白。
“既是不准,吩咐又有什么用呢……”茶房嘟哝着,走出房外,“既是不准,那就不行。有什么可说的呢!……”
勃雷科维奇咬住嘴唇,扭转身子对着窗口。
“这个局面啊,先生!”哈里亚甫金叹道,“嗯,是啊,这也没话可说。……得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难为情,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我全摸得透。我们懂得这种心理学。……好吧,既然不给茶喝,就只得喝酒了!喝白酒吧,啊?”
哈里亚甫金从窗台上拿过白酒和腊肠来,在长沙发上坐下,准备喝酒吃菜。勃雷科维奇悲哀地瞅着这个酒徒,听他唠叨个没完。也许因为他看见那个蓬松的头,看见酒瓶,看见便宜的腊肠吧,总之,他想起他不久以前的生活了,那时候他也这么穷,却自由自在。于是他脸色越发阴沉,想喝酒了。他走到桌子跟前,喝下一杯酒,嗽了嗽喉咙。
“日子过得真糟!”他说,摇一下头,“糟透了!喏,刚才您侮辱我,后来茶房又侮辱我……这样的事没完没了!这都是何苦来!实际上,太没意思了。……”
喝完第三杯以后,勃雷科维奇在长沙发上坐下,用手支住头,沉思不语,然后悲哀地叹口气,说:
“我错了!啊,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呀!青春也罢,事业也罢,原则也罢,我都出卖了,于是生活现在就来报复我。报复得好狠哟!”
他喝了白酒,头脑里生出种种悲哀的思想,脸色变得很白,甚至似乎瘦了。他好几次灰心得抱住头,说:“唉,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但愿你能尝尝这个滋味!”
“不过你老实告诉我,凭良心告诉我,”他定睛瞧着哈里亚甫金的脸,要求说,“你凭良心告诉我,一般说来,这儿的人……对我都有些什么看法。住在那些房间里的大学生都怎么说?恐怕你总有所耳闻吧。……”
“有所耳闻。……”
“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倒也没说什么,只不过……看不起你。”
这以后两个新朋友就什么也没再谈。一直到天亮,过道里开始生炉子了,他们才分手。
“那么房钱……你一个钱也不用给她……”勃雷科维奇临走嘟哝说,“你一个小钱也别给她!……随她去。……”
哈里亚甫金在长沙发上歪下身子,把头枕在提琴盒上,大声打起鼾来。
第二天深夜他们又凑在一起了。……
勃雷科维奇尝到了友好的豪饮的甜头,从此一夜也不白白放过,如果发现哈里亚甫金不在家,他就到别人的房间里去,在那儿抱怨命运,然后喝酒,喝了酒又抱怨命运,天天晚上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