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多余的人

六月间一天傍晚,六点多钟。一群别墅的住客刚从火车上下来,走出小火车站希尔科沃,慢腾腾地往别墅区走去。他们大多数是一家之长,携带着小蒲包、皮包、女人的帽盒等。大家都神色疲劳,饥肠辘辘,心里有气,好像太阳不是为他们照耀,青草也不是为他们发绿似的。

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扎依金也夹在那群人当中慢腾腾地走着。他是地方法院的法官,高身量,背有点驼,穿着价钱便宜的麻布外套,褪色的帽子上钉着帽徽。他不住出汗,脸色发红,闷闷不乐。

“请问您每天都坐火车到别墅来吗?”一个穿着褪了色而发红的长裤的别墅住客对他说。

“不,不是每天,”扎依金阴沉地回答说,“我的妻子和儿子在这儿常住,我每星期坐车来两次。我没有工夫每天回来,再者那也太破费了。”

“这话不错,那样做太破费,”红裤子说,叹口气,“在城里,人总不能步行到火车站,得雇出租马车,其次,火车票要花四十二戈比……在路上总要买张报纸看一看,酒瘾来了还要喝上一盅。这些都是小开支,一星半点,可是你也别小看它:一个夏天算起来就是二百卢布啊。当然,大自然的怀抱比这更宝贵,这我不来争论……无非是田园之乐等等的,不过要知道,就我们文官的薪俸来说,您也明白,花每个小钱都得打一下算盘呢。不小心胡花了一个小钱,事后就会通宵睡不着觉。……是啊。……我,先生,还没请教尊姓大名,我一年挣将近两千,是个五等文官,可是我吸二等烟草,大夫嘱咐我喝维希法国的城名。矿泉水治胆石症,可是我身边连一个多余的卢布也没有。”

“总之,糟得很,”扎依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先生,有这样的看法:别墅生活是魔鬼和女人想出来的花样。魔鬼干这种事是出于恶毒,女人呢,出于极端的轻浮。求上帝怜恤吧,这不是生活,而是苦役,地狱!眼下又闷又热,呼吸都困难,可是你从这个地方奔波到那个地方,像个游魂似的,怎么也找不着一个安身之处。那边,城里,家具也没有,仆人也没有……一切都运到别墅来了……鬼才知道吃的是什么,茶也喝不上,因为没有人烧茶炊,就连洗个脸都办不到。至于来到这儿,来到大自然的怀抱里,那就对不起,请您在尘土里,在炎热的天气下一步步走吧。……呸!您成家了吧?”

“是的,先生。……有三个孩子。”红裤子叹道。

“总之,糟得很。……我们居然还活在人世,说起来倒叫人奇怪了。”

最后,这两个别墅住客走到了别墅区。扎依金跟红裤子分手,往自己的别墅走去。他正赶上家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只听见蚊子的嗡嗡声,一只苍蝇注定要成为蜘蛛的饭食了,正发出求救声。窗上挂着薄纱的窗帘,隔着窗帘可以看见天竺葵的凋谢的红花。木墙没油漆过,有些苍蝇在彩色画片旁边打盹儿。前堂里,厨房里,饭厅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在那个既叫客厅又叫大厅的房间里,扎依金碰见他的儿子彼佳,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彼佳靠桌子坐着,大声喘气,努出下嘴唇,正用剪刀剪红方块纸牌上的武士。

“哦,是你,爸爸!”他说,没有扭过脸来,“你好!”

“你好。……妈妈在哪儿?”

“妈妈?她跟奥尔迦·基利洛芙娜一块儿出外排戏去了。后天她们公演。她们还会带着我去看呢。……你去吗?”

“哼!……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傍晚回来。”

“娜达丽雅在哪儿?”

“妈妈把娜达丽雅带走了,要她在排演的时候帮妈妈化装。阿库莉娜到树林里采蘑菇去了。爸爸,为什么蚊子叮了人,它的肚子就红了?”

“不知道。……因为它们吸了血。那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没人。只有我一人在家。”

扎依金在圈椅上坐下,呆呆地望一阵窗口。

“那么谁给我们做饭呢?”他问。

“今天不做饭,爸爸!妈妈当是你今天不回来,没吩咐做饭。她跟奥尔迦·基利洛芙娜在排戏的地方吃饭。”

“多谢多谢。那你吃什么呢?”

“我喝牛奶。她们给我买了六戈比的牛奶。爸爸,蚊子为什么吸血呢?”

扎依金忽然感到有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滚到他肝脏那儿,开始吸它的血。他觉得那么烦恼,委屈,痛心,不由得呼吸费力,浑身发抖。他恨不得跳起来,拿起什么重东西砸在地板上,大骂一通,可是这时候他想起医生严格禁止他激动,就站起来,按捺住怒火,开始用口哨吹《法国清教徒》德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1864)在1836年创作的五幕歌剧。——俄文本编者注的曲调。

“爸爸,你会演戏吗?”他听见彼佳的说话声。

“哎,别拿这些愚蠢的问题纠缠我!”扎依金说,生气了,“讨厌,缠住人不放!你已经六岁了,可你还是跟三年前那么蠢。……愚蠢的、没管教的顽皮孩子!你,比方说,为什么把这些纸牌毁掉?你怎么敢毁纸牌?”

“这些纸牌不是你的,”彼佳转过脸来说,“这是娜达丽雅给我的。”

“胡说!你胡说,没出息的顽皮孩子!”扎依金越来越冒火,“你老是胡说!该拿鞭子抽你一顿才是,这头小猪!我要把你的耳朵拧下来!”

彼佳跳起来,伸长脖子,定睛瞧着他父亲气冲冲的红脸膛。他的大眼睛起初不住地巴,后来蒙上了泪水。孩子的脸变相了。

“你干吗骂我?”彼佳尖叫道,“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傻瓜?我又没招惹谁,又没淘气,我挺听话,可是你……生气了!是啊,你凭什么骂我?”

男孩讲得振振有词,哭得那么伤心,扎依金觉得难为情了。

“真的,我何必跟他为难呢?”他暗想。

“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他说,碰碰孩子的肩膀,“我不对,彼佳……请你原谅。你是我的乖孩子,好孩子,我喜欢你。”

彼佳用袖口擦干眼泪,叹口气,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开始剪纸牌上的皇后。扎依金走到书房里去了。他在长沙发上直挺挺地躺下,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沉思不语。男孩刚才淌下的泪水缓和了他的愤怒,他的肝火渐渐平息。他只感到疲劳和饥饿。

“爸爸!”扎依金听见门外有说话声,“要不要把我搜集的昆虫拿给你看?”

“拿给我看吧!”

彼佳走进书房来,递给父亲一个绿色的小长盒子。扎依金还没把它举到耳朵旁边,就听见盒子里有绝望的嗡嗡声和爪子搔盒边的沙沙声。他揭开盒盖,看见许多蝴蝶、甲虫、蟋蟀、苍蝇用大头针给扎在盒底上。所有的虫子,除了两三只蝴蝶以外,都还活着,在动弹。

“这只蟋蟀还活着呢!”彼佳惊讶地说,“它是昨天早晨给捉住的,直到现在还没死!”

“是谁教你把虫子扎在盒子上的?”扎依金问。

“奥尔迦·基利洛芙娜。”

“应该把奥尔迦·基利洛芙娜自己照这样扎死才对!”扎依金厌恶地说,“你把它拿走!虐待动物是可耻的!”

“上帝啊,他受到多么糟糕的教育。”他在彼佳走后暗想。

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已经忘记疲劳和饥饿,专心想着孩子的命运了。这当儿,窗外白昼的亮光渐渐暗下去。……可以听见别墅的住客们傍晚洗完澡,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不知什么人在饭厅那敞开的窗子外面站住,喊道:“要蘑菇吗?”他喊完,没有听见回答,就迈着光脚啪嗒啪嗒地走开了。……可是后来暮色越发浓重,薄纱窗帘外面的天竺葵已经看不清轮廓,傍晚的清爽空气开始涌进窗口来,这时候前堂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谈笑声。……

“妈妈!”彼佳尖叫道。

扎依金从书房里往外看,瞧见了他的妻子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身体健康,脸色红润,跟平时一样。……跟她一起来的是奥尔迦·基利洛芙娜,一个干瘪的金发女人,脸上长着很大的雀斑。另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年轻,高身量,生着棕红色鬈发和很大的喉核,另一个身材矮壮,脸像演员一样刮得很光,歪着铁青色的下巴。

“娜达丽雅,烧茶炊!”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嚷道,衣服沙沙地响,“听说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回来了!巴威尔,你在哪儿啊?你好,巴威尔!”她说着,跑进书房里来,呼呼地喘气,“你回来了?很高兴。……我们的两个业余演员跟我一块儿来了……我们走出去,我给你介绍一下。……喏,那个高一点的是柯罗梅斯洛夫……唱得好极了。另一个矮一点的……姓斯美尔卡洛夫,是个真正的演员……朗诵得很精彩。哎呀,我好累啊!刚才我们排戏来着。……排得可好呢!我们要演《有长号的房客》由俄国作家C.包依科夫改编的一个法国轻松喜剧。——俄文本编者注和《她等他》一个法国轻松喜剧。——俄文本编者注。……后天就上演。……”

“你带他们回来干什么?”扎依金问。

“不能不这样呀,我的心肝!喝完茶以后我们得背一背台词,唱一下。……我是跟柯罗梅斯洛夫合唱的。……对了,差点忘了!你,亲爱的,打发娜达丽雅去买沙丁鱼、白酒、干酪,另外再买点什么别的吧。他们多半要在这儿吃晚饭。……哎呀,我好累啊!”

“哼!……我没有钱!”

“那可不行,我的心肝!那不合适!别害得我脸红啊!”

过了半个钟头,娜达丽雅奉命去买白酒和冷荤菜。扎依金喝完茶,吃完整整一个法国面包,就走到寝室去,在床上躺下。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和她的客人们又说又笑,着手背台词。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久久地听见柯罗梅斯洛夫用鼻音念台词,斯美尔卡洛夫用演员腔大呼小喊。……念完台词,接着就是长久的谈话,中间夹杂着奥尔迦·基利洛芙娜尖得刺耳的笑声。斯美尔卡洛夫凭真正的演员资格,用自负而激昂的口气解释台词。……

随后是合唱,合唱后就是盘盏的叮当声。……扎依金在睡梦中听见他们怂恿斯美尔卡洛夫朗诵《女罪人》俄国诗人和剧作家A.K.托尔斯泰(1817—1875)的一首长诗。——俄文本编者注,听见他假意推让一阵后开始朗诵。他压低了喉咙念,不住捶自己的胸口,痛哭,用沙哑的男低音扬声大笑。……扎依金皱起眉头,拉过被子来蒙住头。

“你们得走很远的路,天又黑,”过了一个钟头光景,他听见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的说话声,“你们何不就在我们这儿过夜呢?柯罗梅斯洛夫就在这儿,客厅里,这张长沙发上睡下,您,斯美尔卡洛夫呢,睡在彼佳的床上好了。……彼佳可以安置在我丈夫的书房里。……真的,你们就住下吧!”

最后,时钟敲了两下,一切才安静下来。……寝室的门开了,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出现了。

“巴威尔,你睡着了?”她小声说。

“没有。怎么了?”

“你,亲爱的,到书房里去,在长沙发上睡吧。这儿,你的床,我让奥尔迦·基利洛芙娜睡了。去吧,好人!我原想把她安置在书房里,可是她不敢一个人睡。……你就起来吧!”

扎依金坐起来,披上家常长袍,拿着枕头,慢腾腾地往书房走去。……他摸黑走到长沙发跟前,点燃火柴,却看见长沙发上躺着彼佳。男孩没有睡着,睁大眼睛瞧着火柴。

“爸爸,为什么蚊子夜里不睡觉?”他问。

“因为……因为,”扎依金喃喃地说,“因为我和你在这儿是多余的人。……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爸爸,奥尔迦·基利洛芙娜的脸上为什么有雀斑呢?”

“哎,别问了!你惹得我厌烦了!”

扎依金想了一会儿,就穿上衣服,到街上去透一透新鲜空气。……他瞧着清晨的灰白色天空,瞧着呆呆不动的浮云,听着长脚秧鸡懒洋洋地鸣叫,开始幻想明天他进城去,在法院里下了班,回到家去睡一大觉。……忽然,街角上出现一个人影。

“一定是守夜人……”扎依金暗想。

可是他走近点,仔细一看,才认出这个人就是他昨天碰到的穿红褐色裤子的别墅住客。

“您没睡觉?”他问。

“是啊,不知怎么睡不着……”红裤子叹道,“我在欣赏大自然。……我家里,您知道,来了贵客,是坐夜班火车来的……那是我的岳母。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我的侄女们……都是些挺好的姑娘。我非常高兴,不过……天气很潮湿!您也是来欣赏大自然吧?”

“是的,”扎依金支吾道,“我也来欣赏。……不过,您可知道,附近有什么酒店或者饭馆?”

红裤子就抬起眼睛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