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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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低音提琴

乐师斯梅奇科夫走出城外到比布洛夫公爵的别墅去,那边由于举行订婚仪式而要“举办”音乐舞会。他背上驮着一个大低音提琴,装在皮盒里。斯梅奇科夫沿着河岸走去,清凉的河水潺潺地流着,虽然并不壮观,却也饶有诗意。

“是不是洗个澡呢?”他暗想。

他没有考虑很久就脱掉衣服,把身体泡在清凉的流水里。傍晚天气很好。斯梅奇科夫的富于诗情的灵魂跟四周的景物水乳交融。然而他往旁边游出大约一百步远,却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高陡的岸边钓鱼,他的灵魂里顿时生出一种多么甜蜜的感情啊。他透不过气来,呆呆不动,各种感触涌上他的心头:他想起童年,怀念往事,他的爱情苏醒了。……上帝啊,他本来以为他再也不可能爱上什么人!自从他对人类失去信心(他热爱的妻子跟他的朋友,巴松管乐师索巴基内依私奔了)以后,他胸中就充满空虚之感,变成厌世者了。

“什么叫生活?”他不止一次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生活是神话,幻梦……腹语术一种不动嘴唇而能说话的技术,听起来像是由腹内或者由旁边发出的声音;在此借喻“欺骗”。。……”

可是临到他站在那个睡美人(他不难看出她已经睡熟了)跟前,他却忽然违背本意,胸中生出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他在她面前伫立很久,定睛瞧着她。……

“不过,够了……”他暗想,发出深长的叹息声,“再见吧,美妙的幻影!我现在该到爵爷家去参加舞会了。……”

他再看一眼美人,正想往回游去,忽然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

“应该给她留下点东西作为纪念!”他想,“我要在她的钓钩上拴点什么东西。那就会成为‘无名氏’的意外礼物了。”

斯梅奇科夫悄悄游到岸边,摘来一大把陆地上和水上的花朵,用滨藜的茎把它们捆在一起,拴在钓钩上。

那束花沉到水底,顺带把美丽的浮子也拉下水去了。

理智、自然规律、我的主人公的社会地位,都要求这场恋爱到此结束,可是,呜呼!作者的命运却是铁面无私的:由于作者所不能负责的种种情形,这个爱情故事并没有随那一束花而告终。贫穷卑微的低音提琴乐师一反普通的道理和事物的常情,竟然在门第高贵、家财豪富的美人的生活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斯梅奇科夫游到岸边,大吃一惊:他没找到自己的衣服。它给人偷去了。……不知是什么歹人,趁他欣赏美人之际,竟把他的衣物一股脑儿卷走,只留下了他的低音提琴和高礼帽。

“该死的!”斯梅奇科夫惊叫道,“唉,人啊,阴险的东西!使我愤慨的与其说是丢失衣服(因为衣服反正会穿破),不如说是我只得赤身露体走路,因而破坏了社会道德。”

他在装着低音提琴的皮盒上坐下,开始想办法摆脱他那可怕的处境。

“总不能赤身露体走到比布洛夫公爵家去啊!”他想,“那儿有女人!再者贼把长裤也偷走,而松香就在裤袋里!”

他想了很久,想得很苦,弄得两个鬓角都痛了。

“有了!”他终于想起来,“离岸边不远有一道小桥,立在灌木丛中。……我可以在小桥底下坐等天黑,傍晚天黑了,我就溜出去,见到农民的小屋就进去。……”

斯梅奇科夫打好这个主意,就戴上高礼帽,把低音提琴驮在背上,往灌木丛慢慢走去。他光着身子,背上又有个乐器,那样子颇像古代神话里半人半神的形象。

现在,读者诸君,趁我的主人公在小桥底下坐着,沉湎于悲愁之中,我们暂时离开他,转到钓鱼的姑娘那边去吧。她怎么样了?美人醒过来,看见浮子不在水面上,就赶紧拉钓丝。钓丝绷紧了,然而钓钩和浮子还是没从水里钻出来。斯梅奇科夫的那束花分明已经浸透水,泡涨,变得沉重了。

“或许有大鱼上钩了,”姑娘暗想,“或许钓钩钩住什么东西了。”

姑娘又拉了一阵钓丝,断定钓钩钩住什么东西了。

“多么可惜啊!”她想,“傍晚,鱼容易上钩!这可怎么办呢?”

这个古怪的姑娘没有考虑很久就脱掉身上轻飘飘的衣服,把美丽的身体浸进河水,只露出大理石般的肩膀。钩丝已经缠在那束花上,要把钓钩从花上摘下来却不容易,然而耐性和辛劳占了上风。过了大约一刻钟,美人眉开眼笑,心情欢畅,从河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钓钩。

然而恶毒的命运在暗算她。偷窃斯梅奇科夫衣服的坏人把她的衣服也拿走了,只给她留下了鱼饵罐。

“现在我可怎么办呢?”她哭起来,“难道就这个样子走路?不行,绝对不行!宁可死掉!我等天黑下来,就摸着黑走到阿加菲雅大娘家,打发她到我家去取衣服。……眼下呢,我到小桥底下躲一躲。”

我的女主人公就挑选青草稍为高些的地方,弯下腰,向小桥跑去。她钻到小桥底下,却看见那儿已经有个赤身露体的人,留着音乐家的长发,胸脯上满是汗毛,就尖叫一声,昏厥过去。

斯梅奇科夫也吓一跳。起初他把姑娘当做河神了。

“莫非这是塞壬到这儿来勾引我?”他暗想,这个推测倒使他很受用,因为他对自己的外貌素来看得很高,“不过假如她不是塞壬而是人,那么这种古怪的变异该怎样解释呢?为什么她到这儿,到小桥底下来?她出了什么事?”

他正想解答这些问题,美人却渐渐苏醒过来。

“不要害死我!”她小声说,“我是比布洛娃公爵小姐。我求求您!您会得到很多钱的!刚才我在水里摘钓钩,有贼把我的新衣服和鞋子统统偷走了!”

“小姐!”斯梅奇科夫用恳求的声调说,“我的衣服也给偷走了,连同长裤一起拿去了,而长裤的口袋里还放着松香呢!”

所有演奏低音提琴和长号的人,照例都不大机灵,然而斯梅奇科夫却是愉快的例外。

“小姐!”过不多久他说,“我看得出,我这种模样使您发窘。不过您会同意,我没法从这儿走掉,理由也跟您一样。我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您愿意躺在我这装低音提琴的盒子里,关上盖子吗?这样一来,您就看不见我了。……”

说完这话,斯梅奇科夫就从盒子里把低音提琴取出来。一时间他觉得把盒子让出去未免亵渎神圣的艺术,可是这种迟疑没有多久就过去了。美人就在盒子里躺下,把身体蜷起来。他捆紧皮带,想到大自然赐给他这样好的头脑,不由得暗暗高兴。

“现在,小姐,您看不见我了,”他说,“您躺在那儿,自管放心吧。等天黑,我就把您背到您父母家去。至于低音提琴,我可以事后再到这儿来取。”

临到天黑下来,斯梅奇科夫就把装着美人的盒子扛在肩膀上,慢腾腾地往比布洛夫的别墅走去。他是这样打算的:他先走到随便哪个农舍里,借到一身衣服,然后再往前走。……

“这叫‘因祸得福’啊……”他想着,两只光脚扬起尘土,由于扛着东西而弯下腰,“我对公爵小姐的命运这样殷切关心,比布洛夫一定会慷慨地犒赏我呢。”

“小姐,您躺得舒服吗?”他用殷勤的男舞伴原文为法语。约请女人跳卡德里尔舞的那种口气问道,“劳驾,您别客气,自管在我盒子里躺着,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忽然,殷勤的斯梅奇科夫觉得前面,在乌黑的夜色笼罩下,好像有两个人影走动。他凝神细看,相信这不是眼睛的错觉:确实有人在走动,而且手里还提着包袱呢。……

“这不就是偷东西的贼吗?”他头脑里掠过这个想法,“他们手里拿着东西。多半就是我们的衣服!”

斯梅奇科夫就把盒子放在路旁,去追那两个人。

“站住!”他叫起来,“站住!抓住他们!”

两个人回头一看,发现有人追来,撒腿就跑。……这以后公爵小姐还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站住”的喊叫声响了很久。最后一切归于沉寂了。

斯梅奇科夫一个劲儿追下去,要不是机会来得凑巧,美人大概还得在路旁旷野上躺很久。正好这个时候,斯梅奇科夫的同事们,长笛乐师茹奇科夫和黑管乐师拉兹玛海金,也顺着这条路走到比布洛夫公爵的别墅去。他俩脚底下绊着那个盒子,吃惊地面面相觑,摊开了手。

“低音提琴!”茹奇科夫说,“哎呀,这就是我们的斯梅奇科夫的低音提琴啊!可是它怎么会丢在这儿?”

“多半斯梅奇科夫出了什么事,”拉兹玛海金断定,“要就是他喝醉了酒,要就是他遭了劫。……不管怎样,把低音提琴扔在这儿总不妥当。我们把它带走吧。”

茹奇科夫就把盒子驮在背上,两个乐师往前走去。

“鬼才知道有多么重!”长笛乐师一路上抱怨说,“要我演奏这种大笨家伙,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哎哟!”

两个乐师来到比布洛夫公爵的别墅里,把盒子放在乐队占用的地方,然后就到饮食部去了。

这时候,别墅里的枝形烛架和壁上烛架已经点燃。新郎是七等文官拉凯伊奇,在交通部任职,英俊而可爱,正站在大厅中央,两只手放在衣袋里,跟希卡里科夫伯爵谈天。他们在谈音乐。

“我,伯爵,”拉凯伊奇说,“在那不勒斯意大利的城名。结交过一个提琴家,他创造了不折不扣的奇迹。您不会相信的!他用低音提琴……普通的低音提琴能拉出那么妙的颤音,简直叫人拍案叫绝呢!他拉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得了吧,这不可能……”伯爵怀疑说。

“我跟您担保!就连李斯特的狂想曲他也拉!我跟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因为没事可做,甚至跟他学会了用低音提琴拉李斯特的狂想曲呢。”

“李斯特的狂想曲。……哼!……您开玩笑了。……”

“您不信?”拉凯伊奇笑起来,“那我马上拉给您听!我们到乐队那边去!”

新郎和伯爵往乐队那边走去。他们走到低音提琴跟前,动手很快地解开皮带……于是,哎哟,不得了!

不过,现在,趁读者诸君驰骋想象力,描摹这次音乐争论的结局,我们转到斯梅奇科夫那边去吧。……可怜的乐师没有追到那些贼,回到他放盒子的地方,却没看见那宝贵的重物。他猜不出是什么缘故,就在那条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找到盒子,就断定走错路了。……

“这真要命!”他暗想,揪住自己的头发,浑身发凉,“她在盒子里会活活闷死的!我成了杀人犯!”

斯梅奇科夫在各条大路上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午夜,寻找盒子,可是最后筋疲力尽,往小桥底下走去。

“等天亮再找。”他暗自决定。

天亮后他找了一阵,也还是一无结果。斯梅奇科夫就决定在小桥底下等着夜晚。……

“我会找到她!”他喃喃地说,脱掉高礼帽,揪自己的头发,“哪怕找一年,我也要找到她!”

直到现在还有些住在上述地区的农民说,每到夜间就可以看见小桥附近有个赤身露体的人,留着长头发,戴着高礼帽。偶尔,从小桥底下还传出来沙哑的低音提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