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两个记者

一个未必可靠的故事

《往您脑袋上打喷嚏》报的撰稿人雷勃金是个皮肉松弛、身体虚胖的人,精神总是萎靡不振。这时候他在他的公寓房间中央站着,多情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个挂灯用的钩子。他手里拿着根绳子不住地晃动。

“它经得住吗?”他暗想,“说不定绳子会断掉,钩子砸到我头上来。……这种生活真糟透了!连个让人好好上吊的地方都没有!”

要不是房门开了,雷勃金的朋友希列普金走进房间来,我都不知道那个疯子的思想会怎样结束。希列普金是《叛徒犹大》报的撰稿人,他十分活泼,兴致勃勃,脸色绯红。

“你好,瓦夏!”他坐下,开口说,“我是来找你的。……咱们一块儿走吧!维堡区地名,在彼得堡。出了个杀人未遂案,这件新闻够写三十行。……有个坏蛋想要杀人而没有杀成。他应该杀成,好让我们写它足足一百行才是,这个混蛋!我,老兄,常常心里想,甚至打算把这个想法写出来发表:如果人类以慈悲为怀,知道我们想吃饱饭,那么上吊的、放火的、受审的,应当多一百倍才对。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见那条绳子,摊开手说,“莫非你想入非非,要上吊了?”

“是啊,老兄……”雷勃金叹道,“够了……再见吧!这种生活惹人厌恶!是时候了。……”

“咦,这不是犯傻劲了吗?生活在哪方面会惹得你厌恶呢?”

“这不,处处都使人厌恶。……四下里好像迷雾重重,变幻无常……模糊不清……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写。单是想到四下里都是人吃人,人抢劫人,人践踏人,互相往脸上吐唾沫,可是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写,那就能上吊十次!生活在沸腾,噼啪地响,嘶嘶地叫,可是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写!这种该死的二元论啊。……”

“可是怎么会没有东西可写呢?你就是有十只手,也会有十种工作来占满你的手哩。”

“不,没有什么可写的!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是啊,请问,有什么可写的呢?关于现金出纳员暗指当时报上常有出纳员因挪用公款而受审的新闻。,已经有人写过了;关于药房,已经有人写过了;关于东方问题,已经有人写过了……而且写来写去,把问题完全搞乱,就连魔鬼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人们已经写过无神论,写过岳母,写过纪念日,写过火灾,写过女帽,写过道德的堕落,写过祖基祖基·维尔德席尼雅(1847—1930),意大利芭蕾舞女演员,曾于1885年在俄国演出。——俄文本编者注。……整个宇宙都让人写遍,什么也没剩下。刚才你说到凶杀案,说是某人遭到谋杀。……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知道这样一个凶杀案:先是把人勒死,然后用刀砍,再浇上煤油烧,这些都是一次干出来的,可是就连这件事也没有使我动笔。我觉得不值一写!这种事早已发生过,没有什么不平常的。就算你盗窃了二十万公款,或者涅瓦大街从两头起火,那也不值一写!所有这些都平平常常,已经有人写过了。再见吧!”

“我不懂!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千变万化的现象!你就是拿起一块石头往狗身上扔过去,也会发现问题或者现象的。……”

“问题也罢,现象也罢,都是一钱不值。……比方说,我现在上吊。……依你看来,这是问题,事故,可是依我看来,这不过是用小号字排的一条五行字的消息而已。根本用不着写。以前就有人死,现在也有人死,将来还会有人死,这种事一点新东西也没有。……老兄,所有那些千变万化啦,沸腾啦,嘶嘶的响声啦,都太单调。……写那样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要呕,再者也对不起读者,何必弄得他,可怜的读者,心境忧郁起来呢?”

雷勃金叹口气,摇摇头,苦笑一下。

“不过,”他说,“如果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一件,你知道,吓死人的事,一件极恶劣、极卑鄙的事,一件连魔鬼也会吓死的事,得,那我就活了!要是地球穿过彗星的尾巴,俾斯麦改信回教,或者土耳其攻占卡卢加俄国的一个城名。……或者,你猜怎么着,诺托维奇当时彼得堡的一家自由派报纸《新闻报》的主笔兼发行人。——俄文本编者注提升为三等文官了……一句话,要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兴奋的、了不得的事,嘿,那我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了!”

“你好高骛远,可是你得在浅水里试着游一下。你只要细细看一根草,一粒沙子,一条小缝……那么到处都是生命,戏剧,悲剧!每块小木片,每头猪,都是一出戏!”

“你也真走运,生成了这样的性格,就连人家吃掉鸡蛋,剩下了鸡蛋壳,你也能见景生情,写出文章来,可是我……就办不到!”

“那有什么不能写的?”希列普金发脾气说,“依你看来,鸡蛋壳有哪点儿不好?一大堆问题呢!第一,你看见面前有个鸡蛋壳,你就怒火中烧,你就愤慨!!鸡蛋原是自然界指定生产有生命的个体的……你明白!那是生命!……这个生命,反过来,又会创造出整整一代的生命,这一代又会创造出未来的千万代生命,可是现在这个鸡蛋忽然被人吃掉,成了贪食和任性的受害者!这个鸡蛋原本应该孵出母鸡,那只母鸡一生当中会生下成千个鸡蛋……那么,事情一清二楚,这就是破坏经济制度,葬送未来!第二,瞧着这个鸡蛋壳,你满心高兴:如果这个鸡蛋已经吃掉,那就说明在俄国人们吃得很好。……第三,你会想到鸡蛋壳可以用来给土地施肥,你就劝告读者要看重这种废物。第四,这个鸡蛋壳促使你想到人间万物生死无常:本来是活着的,现在却没有了!第五……可是我何必再讲下去呢?写出来的东西足够登一百期报纸的!”

“不,我怎么能行?再者我对我自己也失去信心,我灰心丧气了。滚它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雷勃金站到凳子上,把那根绳子拴在钩子上。

“别这样,真的别这样!”希列普金劝道,“你看:我们有二十家报纸,都登得满满的!可见有东西可写!甚至内地的报纸也都登得满满的!”

“不。……那些昏睡的议员,那些现金出纳员……”雷勃金叽叽咕咕说,仿佛在找自杀的理由似的,“那种贵族银行,那种身份证制度……废除官阶,鲁梅利亚土耳其在14世纪到16世纪之间对它所侵占的巴尔干半岛各地所用的名称,在19世纪指保加利亚、黑塞哥维那、阿尔巴尼亚。——俄文本编者注,都滚蛋吧!”

“哎,那也只好随你的便了。……”

雷勃金把绳圈套在脖子上,愉快地吊死了。希列普金挨着桌子坐下,一转眼就写完了自杀的消息、雷勃金的讣告、一篇讨论经常发生自杀案的小品文、一篇主张对自杀者应加重处罚的专论,以及另外几篇关于这个问题的文章。他写完这些,就把它们放在口袋里,高高兴兴地跑到编辑部去,稿费、荣誉、读者都在那边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