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和胆怯的鹿
夜间两点多钟。菲勃罗夫夫妇没有睡着。他翻过来,覆过去,不时地吐唾沫。她是个又小又瘦的黑发女人,躺在那儿纹丝不动,沉思地瞧着敞开的窗口,窗外已经出现冷清而严峻的曙光了。……
“我们没法睡觉了!”她叹道,“你想呕吐吗?”
“是的,有一点。”
“我不懂,瓦夏,你每天都像这样回到家里,怎么就不觉得厌烦呢?没有一天晚上你不难过的。丢脸啊!”
“得了,你原谅我吧。……我不是出于本心。我在编辑部里喝了一瓶啤酒,后来又在‘乐园’里略微多喝了点。你原谅我吧。”
“何必要人家原谅呢?你自己就应当感到厌恶,感到不好嘛。不住地啐唾沫,打嗝儿。……上帝才知道这像个什么样子。天天晚上都是如此,天天晚上!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清醒着回来过。”
“我并不想喝酒,可是不知怎么,那酒自己就灌进我的嘴里来了。我这个职务也真是该死。我成天价在城里东奔西跑。这儿喝一杯白酒,那儿喝一点啤酒,要不然,冷不防遇见一个爱喝酒的朋友……弄得你非喝不可。有的时候,你不跟一个混蛋喝上一瓶白酒,那就什么消息也弄不到手。今天,比方说,为了弄到火灾的消息,就不能不跟保险公司的代理人喝一通。”
“是啊,这个该死的职务!”黑发女人叹道,“你该丢掉这个职务才是,瓦夏!”
“丢掉?那怎么行!”
“很可以这么办。如果你是个真正的作家,能写出优秀的诗篇或者小说,那就该另当别论,可是你却是个小小的记者,专写些有关盗窃和火灾的新闻。你写出来的东西那么无聊,有的时候叫人读着都害臊。要是你挣的钱多,比方说一个月两三百,倒也罢了,可是你一个月不过挣那倒霉的五十卢布,而且就连这点钱也不能按时领到。我们生活得贫苦而肮脏。我们的住处有洗衣房的气味,四周围全住着些工匠和淫荡的女人。成天价只听见些下流话和下流歌。我们没有家具,没有床单、桌布。你穿得不像样,寒酸,所以女房东对你说话不客气。我比缝衣女工都不如。我们吃的东西不如打短工的。……你在偏僻的地方找一家小饭铺吃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就连这样的吃食大概也不是由你自己出钱,至于我……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是啊,如果我们是些大老粗,没有受过教育,那么,过这样的生活我也就认命,可你是贵族,一个大学毕业生,会说法国话。我是在贵族女子中学里毕业的,过惯了好日子。”
“你等着吧,卡秋莎,等到《夜盲报》约我去主持新闻栏,那我们就可以换个方式生活了。那时候我就去租公寓的房间。”
“这事你已经答应我三年了。可是就算他们真的把你约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不管你挣多少钱,反正你会统统拿去买酒喝的。你不会跟你那些作家和演员断绝来往!不过,你猜怎么着,瓦夏?我该给我那住在图拉城的舅舅德米特利·费多雷奇写封信。他会给你在一家什么银行里或者税务机关里谋个好差事。那就好了,瓦夏!那你就会像别人那样去上班,到每月二十日领薪水,这样一来就称心如意了!那我们就可以租下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又有干草棚,又有贮藏室。在那边一年花两百卢布就能租到一所挺好的房子。我们就买些家具、餐具、桌布,雇个厨娘,每天正正经经吃饭。你每天下午三点钟下了班,回到家里,看一眼饭桌,饭桌上已经摆好干净的盆子和刀叉、小红萝卜、各式各样的冷荤菜。我们养鸡、养鸭、养鸽子,买一条奶牛。在内地,要是生活不铺张,也不灌酒,那么这些东西只要一年有一千卢布收入就可以办到。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受不了天气潮湿而病得要死,我也不必时常往医院里跑。瓦夏,我凭上帝的名义请求你,我们到内地去生活吧!”
“在那边跟一些野蛮人相处,会闷死的。”
“那么难道在这儿就过得快活吗?我们没有社交生活,也没有朋友。……讲到穿戴整齐、略略体面的人,你跟他们也只有事务上的来往,没有一个到我们家里来拜访的。有谁到我们家里来过?嗯,有谁呢?只有克丽奥佩特拉·谢尔盖耶芙娜。照你的看法,她是个名流,写有关音乐的小品文,可是照我的看法,她做人家的姘妇,是个放荡的女人。是啊,一个女人怎么能喝白酒,而且当着男人的面脱下胸衣呢?她写文章,经常说到诚实,可是去年她向我借去一个卢布,至今没有还给我。另外,常来找你的还有你喜爱的那个诗人。你因为认识这样的名人而引以为荣,不过你凭良心说说看:他配受到这种尊重吗?”
“他是个极其诚实的人!”
“不过他身上使人喜爱的地方却很少。他到我们这儿来也只是要灌一通酒罢了。……他一面喝酒,一面讲些下流的掌故。前天,比方说,他就喝醉酒,在这儿地板上睡了一夜。还有那些演员!当初我做姑娘的时候,倒是崇拜这些名流的,可是自从我嫁给你以后,我见到剧院就有气。他们老是喝得醉醺醺的,为人粗野,在女人面前举止不当,态度傲慢,穿着溅了污泥的长筒靴。这班人非常难于相处!他们总是带着很响而又沙哑的笑声讲些掌故,可是我不明白,你听了那些掌故有什么可乐的?你对他们有点巴结的味道,仿佛那些名流跟你结交,是给了你面子似的。……呸!”
“别说了,劳驾!”
“不过在那边,在内地,就会有文官、中学教员、军官到我们家里来。那些人都受过教育,为人温和,不会自命不凡。他们喝一阵茶,如果你拿出白酒来,他们也只喝上一小盅,然后就走掉。他们既不会吵吵闹闹,也不会讲那种掌故,大家都那么稳重,客气。他们,你知道,总是坐在圈椅上和长沙发上,讲各式各样的事情,然后使女给他们送来加了果酱的茶,另外还送来面包干。喝完茶,大家就弹钢琴、唱歌、跳舞。那真好啊,瓦夏!十一点多钟仆人端上来清淡的冷荤菜:腊肠啦、干酪啦、中饭留下来的烤肉啦。……晚饭后,你出去送太太们回家,我留在家里收拾。”
“这种生活是乏味的,卡秋莎!”
“如果家里乏味,那你就到俱乐部去,或者去散步也成。……你在此地散步不会遇见熟人,出于无奈而经常灌酒,可是在那边,不管你遇见谁,人人都认得你。你想跟谁谈话就可以跟谁谈话。……教员啦、法官啦、医生啦,总会有人跟你谈天,而且谈得很有意思。……那边对受过教育的人很感兴趣,瓦夏!你在那儿会成为头一流的人物呢。……”
卡秋莎把她的幻想讲了很久。……窗外的铅灰色渐渐变成白色。……夜晚的寂静不知不觉让位给早晨的活跃。那个记者没有睡着,他在听,不时抬起沉重的头来吐唾沫。……忽然,出乎卡秋莎意外,他猛的一动,从床上跳下了地。……他脸色苍白,额头冒出汗来。……
“我非常想呕吐,”他打断卡秋莎的幻想说,“你等一等,我去一下就来。……”
他把被子披在肩膀上,赶快从房间里跑出去。他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麻烦事,这是喝醉酒的人每到早晨都很熟悉的。过了两分钟光景,他走回来,面色苍白,神态疲惫。……他的身子有点摇晃。……他脸上现出厌恶、绝望,几乎是恐怖的神情,好像他刚刚明白他的生活环境十分不像样子。在他眼前,白昼的亮光照出了他房间里的寒酸和肮脏,他脸上的绝望神情也就变得越发明显了。
“卡秋莎,你给舅舅写信吧!”他喃喃地说。
“真的吗?你同意了?”黑发女人得意地说,“明天我就写,而且我向你担保你会有好差事的!瓦夏,你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吧?”
“卡秋莎,我求求你……看在上帝面上。……”
卡秋莎又开始讲她的幻想。她听着自己的说话声,渐渐睡着了。她梦见一所独门独院的房子,她养的鸡鸭在院子里迈着稳重的步子走来走去。她瞧见鸽子从天窗里探进头来看她,听见奶牛哞哞地叫。四下里静悄悄的:既没有隔壁的房客,也没有沙哑的笑声,甚至听不见羽毛笔那种可憎的和急匆匆的写字声。瓦夏规规矩矩,气度轩昂地绕过花圃,往旁门走去。他去上班。她的灵魂里充满恬静的感觉,什么愿望也没有,什么也不去想。……
将近中午,她醒过来,心情极其舒畅。那场梦对她起了良好的作用。可是后来,她揉揉眼睛,瞧着不久以前瓦夏不住翻身的地方,于是本来涌上她心头的那种欢乐的感情突然消失,就像一颗沉重的子弹飞走了似的。瓦夏已经走掉,他要到夜深才会回来,喝得大醉,就跟昨天,前天……往常……一样。她又会幻想,他的脸上又会掠过厌恶的神情。
“用不着给舅舅写信了!”她叹口气,暗自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