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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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

炎热的中午。空中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活动。……整个自然界好似一个极其庞大而又被上帝和人们忘却的庄园。典狱官亚希金的住宅附近有棵老椴树,在那棵树低垂的叶子底下放着一张三条腿的小桌,亚希金本人和他的客人,政府委派的县立学校校长彼木佛夫,坐在小桌旁边。两个人都已经脱掉上衣,解开坎肩的纽扣。他们的脸汗涔涔,红彤彤,显得挺呆板,两张脸表情达意的能力被炎热剥夺了。……彼木佛夫的脸色十分疲惫,委顿,眼睛无精打采,下嘴唇耷拉下来。不过从亚希金的眼睛里和额头上,倒还可以看出点头脑在活动的样子,看来他在想一件什么事。……两个人互相瞧着,默默无言,而且不住地喘息,用手拍苍蝇,借此表达他们的痛苦。桌上放着一瓶白酒、一块又老又硬的熟牛肉、一个装着灰色盐末的空沙丁鱼罐头。他们已经喝过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白酒了。……

“是啊!”亚希金开口说,他的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吓得那条离桌子不远正在睡觉的狗打个冷战,夹起尾巴跑到一旁去了,“是啊!不管您怎么说,菲里普·玛克西梅奇,在俄语里,多余的标点符号太多了!”

“何以见得呢?”彼木佛夫谦虚地问道,从酒杯里捞出一个苍蝇翅膀,“虽然标点符号很多,然而它们各有各的意义和地位。”

“得了吧!你们那些标点丝毫意义也没有。无非是自作聪明而已。……有的人写一行字,竟安上十个标点符号,自以为聪明。比方说,副检察官美利诺夫在每个字后面都加上逗点。这是干什么?‘先生’,然后加个逗点,‘本人于某月某日巡查监狱’,又是个逗点,‘发现’,又是个逗点,‘犯人们’,又是个逗点……呸!看得你眼花缭乱!再者书里也是如此。……什么分号啦,冒号啦,各式各样的引号啦。简直叫人读得难受。有的大少爷觉得点上一个点不过瘾,索性点它一整行。……这是干什么?”

“学问要求人这样做……”彼木佛夫说,叹口气。

“学问。……这是精神错乱,不是什么学问。……他们是想用这些来炫耀……唬人。……比方说,任何一种外国语都没有俄语里的一个旧字母,发音近于另一个字母“е”,现已废弃不用,改用“е”。这个字母,俄语里却有。……请问,它有什么用?写хлеб当时写作“хлб”。这个字,用也罢,不用也罢,岂不都是一样?”

“上帝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伊里亚·玛尔狄内奇!”彼木佛夫生气地说,“这个词怎么能用e这个字母?这样的说法,叫人听着都不愉快。”

彼木佛夫喝下杯子里的酒,气愤地巴着眼睛,把脸扭到旁边去。

“为了这个,我还挨过打!”亚希金接着说,“我至今都记得,有一回教员把我叫到黑板跟前去,要我默写‘Лекарь当时写作“лкарь”。уехал в город’意为“医生进城去了”。。我不假思索,写了个Лeкapь,用的是e。他就打我。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把我叫到黑板跟前去,又要我写‘Лекарь уехал в город’。这一回我写了。可他又打我。‘这是为什么,伊凡·佛米奇?您饶了我吧,可是您自己不是说过这儿该用吗?’他就说:‘那一次是我弄错了。昨天我读某科学院院士的一篇文章,讲的是лекарь这个字当中的,我同意那个院士的见解。我打你是我的职责所在。……’得,我就又挨了一次打。如今我的瓦修特卡也为这个字母吃苦,他的耳朵老是肿着。……如果我是个大臣,我就要禁止你们这班人用这个来折腾人。”

“再见,”彼木佛夫叹道,巴着眼睛,穿上他的上衣,“我听不下去,如果关于学问……”

“得了,得了,得了……他居然生气了!”亚希金说,抓住彼木佛夫的袖子,“要知道我是随便说说的,只不过找个谈话的题目罢了。……算了,我们还是坐下来喝酒吧!”

受了侮辱的彼木佛夫就坐下喝酒,把脸扭到一旁去。紧跟着是沉寂。厨娘费奥娜端着一木盆污水从两个喝酒的人面前走过。接着就响起了泼水声和一只浇了满身水的狗的尖叫声。彼木佛夫那张没有生气的脸越发无精打采了,仿佛它马上就要热得溶化,流到下面坎肩上去似的。亚希金额头上聚集着皱纹。他专心瞧着那块又老又硬的牛肉,思考着。……有一个残废人走到桌子跟前来,阴沉地斜起眼睛看了看酒瓶,瞧出瓶里已经空了,就又送来一瓶。……他们就又喝酒。

“是啊!”亚希金忽然说。

彼木佛夫打了个哆嗦,惊恐地瞧着亚希金。他料着亚希金又要发表谬论了。

“是啊!”亚希金又说一遍,沉思地瞅着酒瓶,“照我的看法,学问也有许多是多余的!”

“这话怎么讲?”彼木佛夫轻声问道,“哪些学问您认为是多余的呢?”

“一切学问都多余。……一个人的学问越多,就越是自命不凡。他也就越高傲。……我恨不得把所有那些……学问统统绞死。……得了,得了……他居然生气了!这个人啊,真的,也太容易生气,叫人连话都没法说了!我们坐下,喝酒吧!”

费奥娜走过来,气愤地把胖胳膊肘往两边伸,在两个朋友面前放下一个大钵,里面盛着青菜汤。响亮的喝汤声和吧嗒嘴唇声开始了。三条狗和一只猫出现了,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它们站在桌子跟前,深情地瞧着那两张咀嚼的嘴。在汤以后又端来一大钵牛奶粥,费奥娜极其凶狠地把它往桌上一放,震得桌上的汤匙和面包皮掉下了地。在吃粥前,两个朋友默默地喝酒。

“世界上的东西一概是多余的!”亚希金突然说。

彼木佛夫把手里的汤匙掉在膝盖上,惊恐地瞧着亚希金,想提出抗议,然而他的舌头由于喝了酒而不大灵便,又被黏稠的粥裹住,动不得了。……他本想照往常那样问一句:“这话怎么讲?”结果却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一切都是多余的……”亚希金接着说,“学问也罢,人也罢……监狱也罢,苍蝇也罢……粥也罢……就连您也是多余的。……虽然您是好人,信仰上帝,不过就连您也是多余的。……”

“再见,伊里亚·玛尔狄内奇!”彼木佛夫喃喃地说,极力要穿上上衣,但他的手却怎么也找不到袖子。

“现在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可是这都是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一切都是多余的。……我们一个劲儿地吃,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得了,得了,他居然生气了!要知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要找个谈话的题目罢了!您要上哪儿去?我们坐一会儿,谈一谈……再喝点酒吧!”

紧跟着是沉寂,只有碰杯的声音和酒后的打嗝声打破这种寂静。……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落下去,椴树的阴影越来越长。费奥娜走过来,鼻子里呼呼地响,使劲挥动臂膀,在桌旁铺好一块不大的地毯。两个朋友默默地喝下最后一杯酒,在地毯上躺下,彼此背对背,开始睡觉。……

“谢天谢地,”彼木佛夫暗想,“今天他总算没有扯到上帝创造世界的问题上去,没有扯到教士们身上去,要不然听的人连头发都会竖起来,连圣徒听了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