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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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

建筑师德米特利·奥西波维奇·瓦克辛从城里回到他的消夏别墅里,头脑中充满刚刚经历过的招魂会在这种会上进行一种迷信活动:把死人的灵魂招来,与活人通信息。的新鲜印象。瓦克辛脱掉衣服,孤零零地在床上躺下(他的太太瓦克辛娜出外做三一节礼拜去了),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他耳闻目睹的种种事情。认真说来,刚才并不是正式开了一个招魂会,然而这个傍晚却是自始至终在可怕的谈话中度过的。先是某某小姐无端地讲起如何猜测人的心思。后来大家不知不觉地从心思谈到灵魂,从灵魂谈到幽灵,从幽灵谈到被活埋的人。……某某先生朗诵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讲的是死人在棺材里翻了个身。瓦克辛本人要来一个小碟,给小姐们表演应该怎样做才能同灵魂谈话。他顺便把他的舅舅克拉夫季·米龙诺维奇招来,暗自问他:“现在我该不该把那所房子转到我妻子名下?”对这个问题,他的舅舅回答说:“只要时机适当,干什么都好。”

“自然界有许多神秘而且……可怕的事……”瓦克辛躺在被子里暗想,“可怕的并不是死人,而是这种难解的疑团。……”

时钟敲了夜间一点钟。瓦克辛翻了个身,从被子里伸出头来,看一眼圣像前面那盏小灯的蓝色火苗。火苗摇摇闪闪,朦胧地照着神龛和挂在床对面他舅舅克拉夫季·米龙诺维奇的大照片。

“万一我舅舅的阴魂在这种昏暗当中出现,那可怎么得了?”这个想法在瓦克辛的头脑里闪过,“不,这不可能!”

幽灵是迷信,是不够成熟的智慧的产物,然而瓦克辛仍旧把被子拉过来,蒙上他的头,把眼睛闭紧点。他脑海里闪过在棺材里翻身的死尸,掠过许多人的影子:他那死去的岳母、一个悬梁自尽的同事、一个淹死的姑娘。……瓦克辛想把那些阴郁的思想从脑子里赶出去,可是他越是用力赶,那些形象反而越鲜明,他的想法也越可怕。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像个小孩子那么害怕。……愚蠢!”

“滴答……滴答……滴答”,时钟隔着一堵墙响起来。在本村墓场的乡村教堂里,看守人在敲钟。钟声缓慢而凄凉,听着揪心。……瓦克辛的后脑壳上和脊梁上起了鸡皮疙瘩。他觉得他脑袋上方似乎有个人在呼呼地喘气,仿佛他舅舅从镜框里走出来,弯下腰凑近他的外甥了。……瓦克辛心惊胆战,难忍难熬。他吓得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最后,一只小金虫飞进敞开的窗口,在他床的上方嗡嗡地飞叫,他就再也受不住,拼命拉铃,要叫人来。

“戴梅特利·奥西培奇说错,应为德米特利·奥西波维奇,说明这个德国女人不大会说俄国话。您有什么事原文为德语。”过了一分钟,女家庭教师的说话声在门外响起来。

“哦,是您呀,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瓦克辛高兴地说,“您何必费心呢?加夫里拉会来的。……”

“加夫里拉,您自己,打发,进城去了。格拉菲拉,不知在哪儿,傍晚出去了。……没有人,在家。……您到底有什么事原文为德语。

“我,好女人,有话要跟您说。……那个。……可是您走进来嘛,不用拘束!我这儿挺黑。……”

身材壮实、两颊绯红的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走进寝室来,站住,摆出等候的姿势。

“请坐,好女人。……您要知道,事情是这样的。”瓦克辛说着,心里暗想:“我该请求她办一件什么事呢?”瓦克辛斜起眼睛看一下他舅舅的照片,感到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我,认真说来,想托您这样一件事。……明天仆人进城的时候,请您不要忘记吩咐他,要他……那个……顺便去买一点卷烟纸。……可是您请坐下!”

“卷烟纸!好!您另外还有什么事原文为德语

我要……原文为德语我什么也不要了,不过……您倒是坐下呀!我会再想起点什么来的。……”

“姑娘家,站在,男人房间里,不像样。……您,我看,戴梅特利·奥西培奇,是调皮的人……开玩笑。……我明白。……为买,卷烟纸,不会叫醒人。……我明白。……”

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回转身,走出去。瓦克辛同她谈过话,略微定下心来,为自己这样胆小而害臊,就拉过被子来蒙住头,闭上眼睛。有十分钟光景,他觉得太平无事,可是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钻进他的脑子里来了。……他啐了口唾沫,摸到火柴,没有睁开眼睛就点上了蜡烛。然而就连亮光也无济于事。瓦克辛那受惊的想象力使他觉得墙角上似乎有个什么人在看他,他舅舅似乎在眼。

“我要再拉铃叫她来,见她的鬼……”他暗自决定,“我就对她说我病了。……我要点药水。”

瓦克辛拉铃。没有人应声。他又拉一次铃,于是,仿佛为了回答他的铃声似的,本地的墓场上响起了钟声。他满心害怕,周身发凉,一口气跑出寝室门外,在胸前画个十字,骂自己胆小,光着脚,只穿着贴身衣裤,往女家庭教师的房间飞奔而去。

“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他敲着房门,用颤抖的声音说,“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您……睡了?我……那个……病了。……要药水!”

没有人应声。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求求您……您明白吗?我求求您!我不明白,何必这么……死板呢,特别是如果人家……有病?您,说真的,多么一本正经原文为德语。啊。在您这种年纪……”

“我要告诉,您的太太。……您不让,规矩的姑娘,消停。……当初,我住在,安齐格男爵家里,男爵到,我这儿来,要找火柴,我就,明白……我一下,就明白了,要火柴,是什么意思,我就对,男爵夫人说了。……我是个规矩的姑娘。……”

“哎,您规矩不规矩跟我什么相干?我有病……我要药水。您明白吗?我有病!”

“您的太太,是规矩的,好女人,您应该,爱她。是的原文为德语。!她高尚!我不愿意,做她的情敌!”

“您是傻瓜,就是这么回事。您明白吗?傻瓜!”

瓦克辛倚着门框,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开始等待他的恐惧心情消散。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看灯光摇闪,看他的舅舅在镜框里睁着眼睛瞧他。可是照这样只穿着贴身衣服,站在女家庭教师房门旁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妥当。该怎么办呢?时钟敲了两下,他的恐惧心情却还没有消散,也没有减轻。过道里黑沉沉的,每个角落里都好像有个乌黑的东西向外张望。瓦克辛扭过脸去对着门框,可是他顿时觉得似乎有个什么人在他后面轻轻拉他的衬衫,伸出手摸他的肩膀。……

“见鬼。……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

没有人应声。瓦克辛迟疑不决地推开房门,往房间里看一眼。贞洁的德国女人睡得很安稳。一盏小小的夜灯照亮她那沉重而显得颇为健康的身体的轮廓。瓦克辛走进房间,在房门旁边放着的一口藤箱上坐下。有个睡熟然而活着的人在旁边,他就感到心头轻松点了。

“让她去睡吧,这个德国佬……”他暗想,“我在她这儿坐一会儿。等到天亮我就走。……现在天亮得早了。”

瓦克辛一面等天亮,一面蜷起身子在藤箱上躺下,把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开始沉思。

“嘿,神经的作用真是非同小可!我这个人总算智力发达,有思考能力,可是另一方面……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甚至叫人害臊呢。……”

他听着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的轻微平稳的呼吸声,不久就完全定下心来。……

早晨六点钟,瓦克辛的妻子做完三一节的弥撒回来,在寝室里没找到丈夫,就往女家庭教师的房间走去,想向她要几个零钱,付给出租马车的车夫。她走进德国女人的房间,却看见一幅画面:床上睡着罗扎莉雅·卡尔洛芙娜,热得摊开了四肢,而离女家庭教师一俄丈远,她的丈夫躺在一口藤箱上,身子缩成一团,睡得平平稳稳,不住地打鼾。他光着脚,只穿着贴身衣裤。至于他妻子说了些什么话,丈夫醒来后露出一副什么样的蠢相,我要留给别人去描写。反正我是无能为力,只好放下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