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文集(1-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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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望

素描

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叶果尔·费多雷奇·希玛兴在窗子跟前站着,满腔怨恨地用手指轻轻敲着窗上的玻璃。一个个钟头,一分一分钟,那么缓慢地消逝到永恒中去,这惹得他怨恨而绝望。……他已经躺下睡过两次,醒过两次,吃过两次饭,喝过六次茶,然而这个白昼才刚刚接近黄昏。

呈现在这个主席眼前的景色,依他看来,是灰色而乏味的。外面是荒芜的花园,从那些光秃的树木之间望过去,可以看见一道陡峭的土岸。……土岸下边半俄尺,有一条获得自由的河奔流不息。它水流湍急,奔腾向前,仿佛生怕有谁把它拉回去,重又把它锁在冰封之下似的。偶尔有一小块迟迟没有溶化的白色厚冰扑进希玛兴的眼帘,它也在急急忙忙朝前奔流。

“应该坐在那一小块冰上,让它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哪怕到魔鬼那儿去也成。……”

看守人安德利昂沿着那道河岸大踏步走去。他低下头,两只手拿着一根长鱼叉,不时停住脚,用他烦闷的眼光盯着那条河。一头黑毛母牛在树木旁边走来走去,不时闻一下去年的枯叶。……整个这小小的画面,加上希玛兴和他的庄园,蒙着一层层沉重不动的密云,像是戴上一顶蓬松的大帽子,然而从那儿不住地散发出春天的气息。……希玛兴却觉得乏味而沉闷。他站在窗子跟前,瞧着令人厌恶的画面,想起今天傍晚常任委员利亚勃洛夫家里要打文特一种纸牌戏。,今天玛丽雅·尼古拉耶芙娜家里要设宴庆祝她的彼得的生日。……要是他能坐上马车到那两个地方当中的一个地方去,他也就不会感到日子过得多么乏味了。……然而那条河发大水,淹没了所有的道路,他的庄园已经让溶化的雪水和注满水的山沟团团围住,那还怎么能坐着马车出门呢?希玛兴觉得好比关在监狱里。……他在窗前站了很久。……最后,他料想利亚勃洛夫家里大家已经坐下来打文特,而他却不在场,他又料想玛丽雅·尼古拉耶芙娜家里大家已经坐下来喝茶,谈霍乱,谈赫拉特阿富汗西北部的一个城市名。,他就受不住了。

“呸!”他对天气啐了一声,就离开窗子,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

桌上有一盏油灯和一个烟灰碟,旁边放着一本照片簿。这本照片簿希玛兴已经看过一百万次,可是目前由于闷得慌,就又把它拉过来,第一百万零一次观看那些照片。他眼前闪过他亲爱的姊妹、褪了色的舅母和姑母、一个细腰身的军官、戴着白色压发帽的祖母、叶菲米神甫和他的妻子、一个穿着毛衣的女演员、他本人以及他那去世的妻子,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狮子狗。……他的目光暂时停在他妻子身上……略微扬起的眉毛、惊讶的眼睛、沉重的发髻、胸前的饰针,处处都勾起了他的回忆。……

“呸!”

时钟敲了六点半。坐在长沙发上的希玛兴站起身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毫无目的地在房中央站住。

“要是在火车站坐着等车,”他暗想,“那么好歹抱着一种希望:等一会儿火车就要开来,那就可以坐上车走了,可是现在呢,根本没有什么可等的……没有个尽头……逼得人简直要上吊,见鬼。……要不要开晚饭呢?不,还太早,而且也不想吃东西。……暂且吸一会儿烟吧。……”

他走到装烟草的白铁盒那边,对墙角看一眼,发现小圆桌上有个跳棋盘。

“要不要下跳棋?啊?”

希玛兴在棋盘上分别放好黑色和白色的骨制棋子,随后就在小圆桌旁坐下,自己跟自己下棋。他的右手和左手成了对手。

“你这是怎么走的。……嗯。……等一等,老兄。……那我这么走!行啊。……我们等着瞧吧,先生。……”

可是他的左手知道他的右手要往哪儿走,不久希玛兴就分不清该哪一只手走,这盘棋就乱了。

“伊留希卡!”他叫一声。

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走进来,身穿破旧油污的礼服,脚上蹬着破皮靴,包着老爷用过的靴腰。

“你在那儿干什么?”老爷问。

“没干什么……在箱子上坐着呢。……”

“过来,我们下跳棋!你坐下!”

“您说什么?……”伊留希卡笑嘻嘻地说,“这怎么行呢?……”

“过来,蠢货!你坐下!”

“不要紧,我站着就是。……”

“叫你坐下,你就坐下!要是你像根木头似的竖在那儿,你以为我会愉快吗?”

伊留希卡仍然赔着笑脸,迟疑不定地在椅子边上坐下,忸怩地巴眼睛。

“走棋吧!”

伊留希卡想了一想,伸出小手指把棋子顶出一步去。

“您这么走……”希玛兴开始沉思,用手托住下巴,“是这样。……好,那我这样走!你走吧,蛀虫!”

伊留希卡又走一步。

“是这样,先生。……你这个丑八怪要往哪儿走,我们可是心里有数的。……我们心里有数。……不过,你嘴里的葱臭气可真厉害!你这样走了,那我……就这样走!”

这盘棋下起来了。……希玛兴起初很得手……他吃掉对方一个个棋子,自己已经有王棋指已经走到对方的最后一道线,因而能随意走动的棋子。了,只是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想法妨碍他思考和研究棋局。……

“跟一个平等的人较量,赢了他,那才愉快,”他暗想,“这个人的社会地位要跟你不相上下才成。……即使赢了伊留希卡,在我又有什么趣味呢?赢了他也罢,不赢他也罢,反正一样:丝毫乐趣也说不上。……啊,他吃了我一个棋子,他笑了!赢了老爷就觉得愉快!当然了!别看他冒出葱臭气,可是大概巴不得叫老爷出一下丑才痛快!”

“滚出去!”希玛兴叫道。

“什么?”

“滚出去!!”希玛兴叫道,满脸通红,“他居然大模大样地在这儿坐着,这个畜生!”

伊留希卡手里的棋子掉下地,惊讶地看看东家,往后倒退,走出客厅去了。希玛兴瞧一眼挂钟:现在才六点五十分。……离吃晚饭,离夜晚,还有五个钟头光景呢。……大颗的雨点开始敲打窗子。那头黑毛母牛在园子里用沙哑的喉咙凄凉地叫着。奔腾的河水声仍然单调而忧郁,跟一个钟头以前一样。希玛兴摇一下手,往外走,身子撞在门框上,毫无目标地往他的书房走去。

“我的上帝啊!”他暗想,“别人如果感到烦闷无聊,就锯木头做活,搞招魂术一种迷信活动:招回死者的灵魂与活人通信息。,用蓖麻籽油给农民治病,写日记,只有我才这样不幸,任什么才干都没有。……嗯,现在我该干些什么呢?干些什么呢?我是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荣誉调解法官,农业经营者,可是……仍旧找不出办法来消磨时间。……莫非应该看一看书?”

希玛兴往书架跟前走去,那上面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书。那儿有各式各样的司法指南、旅行手册,已经散乱而书页还没裁开的《园艺》杂志、烹饪法、宗教布道书、旧杂志。……希玛兴迟疑不决地拉过一本一八五九年指26年前,因本文发表于1885年。的《现代人》1836年至1866年在彼得堡出版的进步杂志,由诗人普希金创刊,这时由诗人涅克拉索夫主编。杂志,翻开来。……

“《贵族之家》俄国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长篇小说,载《现代人》杂志1859年1月号上。。……这是谁写的?啊啊!屠格涅夫写的!我读过。……我记得读过。……这篇东西讲的是什么事,我却忘了,那就不妨再读一次。……屠格涅夫写得精彩……嗯,是啊。……”

希玛兴在一张沙发上躺下,开始阅读。……他愁闷的灵魂在那个伟大作家的小说里找到了安慰。十分钟后,伊留希卡踮起脚尖走进书房里来,在老爷脑袋底下垫上一个枕头,从他胸前取下一本摊开的书。……

老爷打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