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将军做客的婚礼
故事
退役的海军少将烈伏诺夫-卡拉乌洛夫是个矮小而仿佛生了锈的老人,有一次从市场上出来,一只手抓住活梭鱼的腮,把鱼提回家去。他的厨娘乌里扬娜跟在他身后,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包胡萝卜和一束烟叶,那是可敬的少将用来“驱除臭虫、蚜虫(即蛀虫)、蟑螂以及其他活在人的身上和住处的纤毛虫”的。
“舅舅!菲里普·叶尔米雷奇!”他拐弯走进他那条巷子,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我刚才到您家里去过,整整敲了一个钟头的门!幸好我们总算没错过见面的机会!”
海军少将抬起眼睛来,看见面前站着他的外甥安德留沙·纽宁,一个青年人,在德良保险公司任职。
“我有一件事来求您,”外甥继续说着,握了握舅舅的手,这就弄得他沾上一手浓重的鱼腥气,“我们就在这条长凳上坐一坐,舅舅。……这就行了。……喏,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我的知己朋友,一个姓留宾斯基的,要举行婚礼。……不瞒您说,他是个非常招人喜欢的人。……可是您,舅舅,把那条梭鱼放下吧!何必让它把您的大衣弄脏呢?”
“这没什么。……这条鱼惹人讨厌,也不值什么钱,不过它的鱼子却妙极了!剖开它的肚子,把里面的鱼子掏出来,你知道,跟研碎的面包干拌在一起,加上葱,撒上点胡椒,拿过来一吃,那味道美极了!”
“他是个极好的人。……他在一家当铺里当估价员,不过您不要以为他是个可怜虫或者下等人。……如今连上流社会的太太也有在当铺里工作的。……他是有家庭的人,我可以向您保证。……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其他的人……那些人挺不错,待人那么亲切,又信教。……一句话,是俄国的旧派家庭,您见了会喜欢的。……留宾斯基正要娶个孤女,双方是因为爱情才结婚的。……都是些好人!……那么您,亲爱的舅舅,能不能给这家人一点面子,今天到他们家里去参加婚礼的晚宴呢?”
“可是要知道,我……那个……不认识他们!我怎么能去呢?”
“这无所谓!反正又不是到什么男爵家去,到什么伯爵家去!他们是些普通人,不拘什么礼节。……有俄国人那种脾气: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好,一概欢迎!再者……我老实跟您说吧……那是个旧派家庭,有各式各样的偏见和怪想法。……甚至挺可笑。……他们巴不得有个将军参加婚礼!成千的卢布他们倒不要,只希望有个将军在他们宴席上坐着!我同意,这是无聊的好胜心,是偏见,不过……不过,让他们得到这么一点无伤大雅的快乐又何尝不可呢?况且您在那边也不会觉得乏味。……他们特意为您准备下一瓶齐姆良斯克的醇酒和龙虾罐头呢。……还有,老实说吧,您也可以出一出风头。现在您的官阶算是白糟蹋了,就跟埋在地里一样,谁也没感到您有那种地位,可是那边的人至少会明白!真的!”
“可是我这么办,安德留沙,合身份吗?”海军少将问,呆呆地瞧着一辆出租马车。“我,你知道,要想一想。……”
“奇怪,这有什么可想的呢?您管自去就是了!讲到合不合身份,这甚至惹得人不痛快。……倒好像我能把亲舅舅拉到不成体统的地方去似的!”
“也好。……随你的便吧。……”
“那么到晚上我坐着马车来接您。……我们到十一点钟光景再去,稍稍迟一点,为的是正好赶上晚宴……这也才像贵族的派头。……”
十一点钟,纽宁坐着马车来接舅舅。烈伏诺夫-卡拉乌洛夫穿上镶着金丝绦的制服和裤子,戴上勋章,他们就坐上马车走了。等到从饭馆里雇来的仆役给海军将官脱掉带风帽的大衣,婚礼的晚宴已经开始。新郎的母亲留宾斯卡雅太太在穿堂里迎接他,眯细眼睛瞅着他。
“是将军吗?”她说,叹口气,疑惑地瞧着脱大衣的安德留沙,点头行礼,“很高兴,大人。……可是多么不威严……多么不中看。……嗯。……一点威风也没有,连肩章也没戴。……嗯。……好吧,来了也就算了,听天由命吧,好歹有个将军就成了。……就这样好了,请,大人!谢天谢地,勋章总算不少。……”
海军少将扬起新刮过胡子的下巴,庄严地嗽一下喉咙,走进大厅里。……那边,一幅画面在他眼前展开,那情景真能把石头弄软,甚至磨成粉呢。大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上边摆满冷荤菜和酒瓶。……新郎留宾斯基坐在桌旁最显眼的地方,身上穿着礼服,手上戴着白手套。他那汗湿的脸上露出笑容。显然,使他高兴的与其说是眼前的山珍海味,不如说是他预先感到婚姻生活会带来的快乐。他身旁坐着新娘,眼睛带着泪痕,脸上现出极其纯洁的神情。海军少将立刻体会到她品德优秀。其余的座位坐满了男女客人。
“海军少将烈伏诺夫-卡拉乌洛夫!”安德留沙叫道。
客人们低下眉毛瞧着走进来的人,恭敬地擦嘴唇,站起来。
“请容许我介绍一下,大人!这是新郎艾巴米农德·萨维奇·留宾斯基和他的新娘。……这是伊凡·伊凡内奇·亚契,电报局工作人员。……这是希腊籍侨民哈尔兰皮·斯皮利多内奇·丁巴,做糖果生意。……这是费多尔·亚科甫列维奇·纳波列奥诺夫,还有……别的人。……请坐,大人!”
海军少将身子摇晃一下,坐下,立刻把一块咸鲱鱼放在自己的碟子里。
“您刚才是怎样称呼他的?”女主人对安德留沙小声说,怀疑而又不放心地瞧着显赫的客人,“我要请的是将军,而不是这个……该怎么称呼他来着……害……海……”
“海军少将。……可是您不明白,娜斯达霞·季莫费耶芙娜。文官官阶表上的四等文官相当于少将,所以海军少将就相当于四等文官。……区别只在于部门不同,实际是一回事。……正好旗鼓相当呢。”
“是啊,是啊……”纳波列奥诺夫肯定道,“这是实话。……”
女主人放了心,这才把那瓶齐姆良斯克酒放到海军少将跟前去。
“您吃菜吧,大人!只是您要包涵一点。……您吃惯了精致的菜肴,而我们这儿却是粗茶淡饭,简慢得很!”
“是啊……”海军少将在长久的沉默以后开口说,“从前,大家都生活得简简单单,心满意足。……我是个有官阶的人,可是我也还是生活得很简朴。……”
“您早就退役了吗,大人?”
“一八六五年退役的。……从前样样事情都简单。……不过……”
海军将官说了“不过”,歇了口气,这时候他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海军学校应届毕业生。
“您那个……大概是在舰队里实习吧?”他问。
“是,大人!……”
“啊。……是了。……也许,现在一切都换了新样子,跟我们那个时候不同了。……大家都变得皮肤白净,娇里娇气了。……不过,舰队的工作总是艰苦的。……这可比不得什么步兵,或者比方说,骑兵。……当步兵用不着费什么脑筋。在那儿,连庄稼汉都明白该怎么干,该干什么。……可是在我和您这儿,年轻人,那就不然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我和您这儿,要动脑筋的事有的是。……每个无关紧要的字都有所谓神秘的……呃呃……难懂的意思。……举例来说:桅楼兵到桅缆去,到中帆和前桅帆去!这个命令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是说,那些派去系紧高帆的水兵,务必同时要站在桅楼上。要不然就得另下命令:桅楼底框兵到桅缆去!这又有另一层意思。……嘻嘻。……这就跟你的数学一样准确呢!还有,譬如,船在顺风里走……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哦,我想起来了。……到高帆和顶帆去!这时候桅楼兵,凡是奉命解开上帆和顶帆的,就得使出全部力气从桅楼上跑到桅顶横桁和高桅顶横桁那边去,然后……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他们分散在横桁上,拆开上面所说的那些帆,这要同时干,您明白,同一个时候!下面的人就在高帆和顶帆缭绳、张帆索和转桁索旁边停住。……”
“为极可敬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新郎宣布道。
“是啊,”海军少将插嘴说,站起来,碰杯,“各式各样的命令多极了。……喏,再拿这个来说……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拉高帆和顶帆缭绳,升起张帆索!!好。……不过,这指的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您知道,他们就拉高帆和顶帆缭绳,升起张帆索……这些事一齐做!同时他们把顶帆缭绳和升起的顶帆索拉得平齐,在这个时候根据需要,再放松这些帆的转桁索,结果,等到缭绳拉紧,张帆索都升到规定的位置,那么高帆和顶帆缭绳就绷直,横桁就顺着风向转过去。……”
“舅舅!”安德留沙小声说,“女主人要求您谈点别的。这些事客人们都不懂,而且……枯燥无味。”
“等一下。……我遇见这个年轻人,很高兴。……年轻人!我素来喜欢年轻人,而且……现在也还是喜欢。……我满心喜欢他们!求上帝保佑吧。……我很高兴。……是啊。……喏,如果军舰迎着前侧风航行,右舷受风,而且除去主帆以外所有的帆都张着,那么该怎样下命令呢?很简单。……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大家都到上边去,转到顺风方向!不是这样吗?嘻嘻。……”
“够了,舅舅!”安德留沙小声说。
可是舅舅不肯罢休。他喊出一个个口令,然后用沙哑的嚷叫声对每个口令做出冗长的解释。晚宴已经快要结束,可是就因为他讲得滔滔不绝,别人始终没有机会讲长篇的祝词,发表演说。伊凡·伊凡内奇·亚契舌头上早已挂着一篇辞藻华丽的演说等着发表,这时候开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身子,皱起眉头,跟邻座的客人喁喁私语。有一回,那是在甜食已经端上来,海军将官喝了齐姆良斯克酒而呛得咳嗽起来的时候,他就利用这个间歇,跳起来,开口讲道:
“在今天所谓的……嗯……我们聚集在一起庆祝我们所热爱的……”
“是啊……”海军将官打断他的话说,“要知道,这些都得记住!例如……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解开下桁索和顶索,把后支索从右边送到桅楼后部!”
“我们是些没有知识的人,大人,”女主人说,“这种事我们一点也不懂,您最好对我们讲点关于……”
“你们不懂是因为……这都是术语!当然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懂。……对了。我在跟他回忆从前的事。……这不是很愉快吗,年轻人!漂洋过海,无忧无虑,而且……”
海军将官眼泪汪汪,用发抖的声调讲起来:
“举例来说……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才好……升起船头三角帆,放开转桁索,系上前桅帆和主帆前角索!”
海军将官擦擦眼睛,呜的一声哭了,继续说:
“这时候,水兵们就立刻升起船头三角帆的前角索,转动中桅的上帆以及那上面其他的东西,让它们迎着前侧风,然后把前桅帆和主帆的前角索拉到规定的位置,拉紧缭绳,抽出帆边牵索。……我哭……哭了。……我高兴啊。……”
“将军,太不像话了!”女主人气愤地说,“您这么大年纪,应该害臊才是!我们给您钱不是要您来胡闹的!”
“什么钱?”海军少将瞪大眼睛说。
“谁不知道给了您钱。……大概您从安德烈·伊里奇手里总拿到了那张二十五卢布钞票吧!还有您,安德烈·伊里奇,也太不应该!我不是请您雇个这样的人来。……”
老人看一眼满面通红的安德留沙,看一眼女主人,心里全明白了。安德留沙对他讲过的旧派家庭的“偏见”,如今在他面前露出全部丑恶的真相。……他的酒意一下子消散了。……他从桌旁站起来,踩着碎步走进前堂,穿上大衣,走出门外。……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参加人家的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