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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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即将到来的第一个节日就是“三八”妇女节。今天轮到谢浩杰值班做饭。天天羊肉拌面,让谢浩杰吃得反胃,虽然大家都不说,但细心的谢浩杰知道大家都有点儿水土不服。等队长带大家入户调查时,谢浩杰让司机海拉提送他去乡里。

海拉提有点儿犹豫,每次派车都有严格的手续,虽然公车归谢浩杰管理,但没有任乐水的签字,任何人不能私自用车。谢浩杰看出了海拉提的想法,他搂着海拉提的脖子。

“海拉提,我是不是你的领导?”

海拉提点点头。

“我是不是分管公车?”

海拉提还是点点头。

“那你和我去县城。”

海拉提摇摇头。

谢浩杰松开海拉提,背着双手,绕着海拉提转了一圈。

“纪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书记的签字,我不能去。”

海拉提走了。

谢浩杰气得踢了一脚凳子。他给阿巴书记打了电话,要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去了乡里。

他在乡里的市场转了一圈,市面上只有牛羊肉,谢浩杰想让队长吃一顿大耳朵肉(新疆南疆的汉族人为了尊重当地民族同志忌讳,把“猪肉”称“大耳朵肉”),于是又去了二十多公里外的塔河县城。司机是个民族同志,谢浩杰让他在停车场等着,自己跑到一个肉摊,买了半公斤五花肉,偷偷摸摸包起来,又买了鸡肉,迅速回村里。他先做了一份红烧肉,又做了一份大盘鸡。然后开了任乐水的宿舍,把热腾腾的红烧肉盛在碗里用盘子扣了放在桌上。任乐水入户回来,已经十分劳累,谢浩杰忙里忙外给大家端饭,看到文泰,他挤一下眼做出滑稽的表情。谢浩杰是湖南人,炒菜时辣子放得多,其他人吃起来味道蛮不错,只是任乐水有胃病,难以下咽,几乎没有动筷子。文泰、阿尔法和海拉提大快朵颐,一阵风卷残云。吃完了,才发现队长没怎么吃。

文泰说:“哎呀,浩杰,你做的饭好吃,可是任书记不吃辣子,你怎么炒那么辣?我们一饿,吃完了,他却饿着。”

“领导嘛,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谢浩杰嬉皮笑脸地说。

“浩杰,以后还是以书记为标准。幸亏书记心大得可以装下塔克拉玛干,要不有你的小鞋穿。”阿尔法说。

“浩杰手艺不错。”任乐水站起来,回了宿舍。

阿尔法在洗碗。

谢浩杰小声对文泰嘀咕:“哥做事雾里看花,谁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扬手打了个响指。

文泰是那种心里有数,不怎么说话的新疆男人,对咋咋呼呼的谢浩杰一向敬而远之。看到任乐水没吃好,有点儿内疚,又有点儿觉得谢浩杰做事太随性。再看谢浩杰一副没心没肺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有些抵触。

“还唱起来了,小心今后拉稀。”

过道里传来任乐水喊谢浩杰的声音。谢浩杰得意地仰起头,甩了甩飘逸的长发。

“今后的日子天天大口吃肉,信不信,一会儿书记请我们喝酒?”谢浩杰做出跑步的姿势,噔噔跑出去。

进了门,任乐水黑着脸,关上门。

“这是什么?”

谢浩杰低头看看碗里的红烧肉,咽了口唾沫,得意地看一眼任乐水:“书记,看您辛苦,专门买了大耳朵肉红烧了,我想给您和文泰改善一下伙食,今晚我们咪个小酒?”

“那阿尔法和海拉提怎么办?”

“他们是民族同志,我们喝我们的,他们就睡觉吧。”谢浩杰没有感受到任乐水压抑着的巨大愤怒。

“阿尔法和海拉提是民族同志吗?”

“对呀,这您知道的。”

“我看你不知道!”

“嘿嘿,书记这我真知道,阿尔法是维吾尔族,海拉提是哈萨克族。”

“谢浩杰,我看你不知道。”

谢浩杰体味出了任乐水的话外音,赶忙打岔:

“书记,红烧肉是我的拿手菜,我们湖南人都是毛主席的老乡,喜欢红烧肉。”

“你现在把肉包了,在后院果园挖个坑埋了。”

谢浩杰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好心给任乐水做了好吃的肉菜,任乐水却提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要求。

“可这饭菜是给您做的,犯着别人什么事情?”

谢浩杰对任乐水的看法一点儿不能苟同。

自从来到新疆,谢浩杰就特别在意吃饭的问题。一方面因为他习惯了吃汉餐,另一方面,“清真”泛化,触目惊心,让他警觉。谢浩杰却看到了另一种危险,一些地方,给米、面、油、盐、酱油等等生活必需品都打上“清真”的标记,“泛清真”开始污染人的意识和灵魂了。

谢浩杰感到了那些以食品为幌子荒唐的做法在潜移默化地渗透和影响着人的行为,背后隐藏的是一种宗教极端思想的渗透,极个别的人处心积虑想把极端思想变为世俗的行为主张。小小的餐桌上,宗教极端势力张开了邪恶的大嘴。

谢浩杰开始认真研究这些现象,他找来了一些图书,仔细查阅。他慢慢明白了:“清真”既不是食品营养,也不是食品卫生,“清真”食品最初是信教的群众对食品的特殊需求,日久天长成了一些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和风俗。但“清真”的扩大化,是与世俗国家的文明格格不入的,是和宗教极端思想一致的。“清真”泛化不是习俗的问题了,已经是分裂族群和煽动对立的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对社会的危害更加隐秘和致命。

当谢浩杰分析出了这种现象背后的逻辑,他热血沸腾,洋洋洒洒万言,写出了《看清“清真”背后的真相》的论文。当任乐水看到他那篇观点犀利、论据充分的论文后,拍案叫绝。可是当他把论文投向杂志,却没有了回音。有些人在昏睡!唤醒一个熟睡的人是容易的,要唤醒一群装睡的人却那么艰难。谢浩杰欲哭无泪,他心急如焚。

“书记,您不是非常赞同我的关于‘清真’食品的观点吗?”

“书生意气!‘清真’泛化,是一小撮带有政治目的的人的破坏捣乱,这和尊重民族同志的生活习俗是两码事情。尊重民族风俗,民族团结无小事!来的时候学习的民族政策,都忘了?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必须一个锅里吃饭,要相互尊重。”

“书记,您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到底是表扬还是批评我?”

“请你从现在开始学会用真心尊重每一个民族同志。”

“我好心,您却当……”谢浩杰忍了忍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当什么?你好心干错事。”

谢浩杰还想回嘴,可看到任乐水严厉的眼神,心里发虚,同时又觉得委屈。原想照顾一下领导,让他开心。没得到表扬也算了,可却被厉声批评了一顿,内心对领导的真心关怀,换来的是领导的厌恶反感。谢浩杰的眼泪夺眶而出。

看到一向无所顾忌的谢浩杰委屈的样子,任乐水的心抽搐了一下。

谢浩杰是一种另类,看起来嘻嘻哈哈的,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我行我素的样子,有时让人开怀大笑,有时让人心烦意乱。其实许多人并不怎么喜欢他。

任乐水让他通知驻村工作队队员和村委会班子开会,商量“三八”节活动的事情。

陈旧的村委会会议室冷飕飕的。阿尔法已经把煤炉生着了,房间里一股浓浓的煤烟味。阿巴书记带着村党支部副书记拜克库力来了。

“村委会就这几个人?妇女主任和团委书记呢?”任乐水用维吾尔语问道。

阿巴书记告诉他,班子里还有一个副主任,去乡里培训了。妇女主任和团委书记是同一个人,叫姑丽赛乃姆,她因为走亲戚还没有回村。

任乐水简单地说了办活动的意图。阿尔法把话翻译过去。阿巴书记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一口回绝。问拜克库力,他只是说不懂,低着头再不说话。任乐水觉得奇怪,这么点儿事情,怎么推进起来就这么难。阿巴一脸不情愿,看看任乐水又望一望拜克库力。任乐水让拜克库力先回去。

阿巴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原来近些年来,村里已经不开展任何活动了。丧事不能哭,喜事不能歌舞,音乐和笑声已经从这个村庄消失了。谁家要唱歌跳舞,总有人出来阻止。大家已经习惯了没有欢歌乐舞的世界。

“哎、哎,新疆不是歌舞之乡吗?我来新疆就是冲着新疆的帅哥美女大美风光迷人歌舞来的。而进了家门却鸦雀无声,真是不可思议,你们是这里出了问题?还是这里出了问题?”

谢浩杰激动地说,一会儿拍拍自己的脑袋,一会儿拍拍自己的心口,好像所有的问题都是阿巴惹出的。

阿巴书记憨憨地对着急吼吼的谢浩杰笑了笑。

“村里大多数人都这样,我一个人没有办法。树根长在地里,树枝摇在头顶,我管得了人,管不了他们的心和脚。”

“我看你什么也没有管住!”谢浩杰说。

任乐水没有想到,在农村问题会有这么严重。都说宗教极端思想渗透到了人们的生活,其实已经到了控制人们一言一行的严重地步,面对这种不正常的氛围,人们好像习以为常,觉得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任乐水让阿巴在村里的大喇叭上通知所有的党员和共青团员来村里开会。阿巴在喇叭上喊了一遍又一遍,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

“走,我们一家一户去通知。”

“书记,是不是明天再去?不太安全。”阿尔法说。

“到了村里,就是到了家里,有什么不安全的?让亚力坤陪着。”任乐水说。

“书记,您也累了一天了,农村晚上也没有开会的习惯,还是先休息,明天再说。”文泰劝道。

“你们能睡着吗?”任乐水问。

大家都不说话。阿巴书记眼巴巴地望着大家。

“阿巴书记可以睡着。”谢浩杰说。

阿巴书记一个劲地点头,用维吾尔语连说对对对。大家都笑起来。

夜里两点,召集了二十多位党团员。煤炉的火已经熄了,会议室出奇地冷,阿尔法又要生火。

“算了,简单说说,大家都忍一会儿。”任乐水说。

任乐水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任乐水的心一点点下沉。他下定决心要办一次热热闹闹的庆“三八”活动,事情却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夜深了,大家冻得不停地搓手跺脚。讨论到下半夜,党团员们统一了思想,都同意配合驻村工作队做工作,一起办一场庆祝活动。晚来的妇女干部姑丽赛乃姆听到大家一致同意的结果后,呜呜哭起来。

“队长,太好了,村里人的感情像被戈壁碱壳子压住的庄稼苗,想发芽却破不了土。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要让漂亮脸蛋笑起来,好看的头发飘起来,热烈的舞蹈跳起来,好听的歌声响起来!”

“哎、哎,这村干部比我有水平,张口就是‘四个起来’。”谢浩杰对着姑丽赛乃姆伸出大拇指。姑丽赛乃姆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是啊,以后我们的活动就从‘四个起来’搞起。”任乐水说。

送走了党团员,任乐水腰酸背痛,毕竟上了年纪,连轴转还是有点儿吃不消。

“文泰,你以后就负责妇女和青年工作,妇女节的筹备你干。”

文泰露出惊讶的表情。

“书记,我还没有结婚,做妇女工作不合适吧?”

“没结婚才让你找妇女呀。”谢浩杰幸灾乐祸地拍拍文泰的背。

文泰不耐烦地推了下谢浩杰的手。文泰来了以后,情绪一直不怎么高。任乐水装作没看见回了宿舍。

夜,安静极了,远处有狗的吠叫,天空黑蒙蒙一片。

早晨,开了晨会,任乐水带着谢浩杰入户调查去了。阿尔法、文泰和姑丽赛乃姆商量“三八”节活动,再过几天就过节了。

“这活动要做得有声有色有内容,我的建议,把去年计划生育的妇女奖励一下,对上大学的家庭给些特殊补贴,然后来一曲集体麦西来普。”文泰说。

“想法不错。”阿尔法夸道。

姑丽赛乃姆不停地摆手,很明显她不赞同文泰的想法。原来,村里的妇女超生的人不少,还有许多没有户口的孩子,十几年出了几个大学生,还都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了,村里也好多年没有人唱歌跳舞了。

文泰听完,内心生出一股怒火。在乌鲁木齐,他想象过农村的落后,可是现在的情况远远不是用落后可以描绘的。到处跑着没有户口的孩子,一天到晚看不到舞姿,听不到歌声,见不到人们的笑脸。原来歌声遍野的农村却走了回头路。文泰内心生出对眼前世界的厌恶,一丝寒意从窗缝渗进屋里,他打了个寒战。

“阿尔法,我们维吾尔族能歌善舞,怎么到了这里就变了?计划生育都落实不好,村委会都干什么去了?”文泰说。

“你天天待在书堆里,我们下来干什么?就是对群众做宣传工作,‘去极端化’,打造阵地呀。还以为我们是进行牧区转场,赶羊上山吃草?”阿尔法说。

“这活儿,难干,反正我又不懂维吾尔语,你多干吧。”文泰说。

“不会?学呗,我生下来也不懂汉语。今天的事情,其实也不难,既然没那种先进人物可以表彰,就先从简单的事情入手,让年轻人跳绳、踢毽子、两人三足跑,再跳一场麦西来普不就行了?”阿尔法说。

姑丽赛乃姆摇了摇头,又为难地点点头。

“还是有点儿困难,一会儿,我们得一家一户地宣传,把人组织起来。再设一些奖项,增加点儿吸引力。麦西来普没有人跳,就算了。”

文泰无趣,回宿舍做饭。阿尔法和姑丽赛乃姆去入户动员了。

阿尔法动员了半天只请到了七八个妇女,还都是年纪大的,年轻人都不参加。

中午,大家聚在一起吃饭。

“姑娘们不喜欢你呀,文泰。”

谢浩杰大大咧咧地说。任乐水瞥了他一眼,内心焦虑,知道自己还是把形势看乐观了,动员群众才是当务之急。安排再一次开会动员。

会议开得沉闷,任乐水说得口干舌燥,村委会的干部不表态,他们对做这件事既没有兴趣也不想参与,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任乐水压住怒火,安排大家分头做党员干部和妇女的工作。

任乐水带着阿巴书记去乡里请演员,他现在明白,这场看似简单的庆祝活动,其实已经不简单了,不轰轰烈烈搞一次活动,死气沉沉的喀拉苏村还会沉寂下去。乡里管宣传的干部从地里回来满身尘土,穿着乡下人常穿的黑色条绒棉衣,戴个黑色条绒帽子,帽檐边围着一圈褐色人造毛,看不出一点儿搞宣传的味道,他对任乐水的要求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乡里的演出队本来就是一个业余组织,以前形势好的时候,组织几个老艺人,叫几个回乡的老师,聚在一起排几个节目,乐乐呵呵的,艺术水准不高但热闹劲儿足,文化进村办得轰轰烈烈,深受村民喜爱。而现在已经好多年不搞大型活动了,没有什么歌舞的节目储备。

“只跳三支舞,跳起来就行了,难道一个演出队里,蹦蹦跳跳都没人?”任乐水说。

乡里管宣传的干部摇摇头,笑眯眯地望着任乐水。

“给钱!给演出队一千,每个演员一百?”

乡里管宣传的干部听到钱,立刻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忙了一天,组织了十多个女同志。

晚上,大家兴致都不高。一向天马行空的谢浩杰也蔫耷耷的。任乐水疑惑地望望阿尔法。

阿尔法扑哧笑出声来,说:“谢浩杰拍人家阿不拉的门,冲出来一条恶狗,他一个屁股蹾摔倒在地,结果那狗是拴着的。”

阿尔法指一指谢浩杰,他的手上擦烂了一块皮。谢浩杰双目圆睁,看着阿尔法幸灾乐祸的样子。

“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怎么见了狗,腿软了?”文泰说。

谢浩杰十指岔开,伸直胳膊在饭桌上上下摆动。

“谁怕谁?不怕人就怕鬼。你看那阿不拉一家子,深宅大院阴风习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连看门狗都一脸恶相。”

阿尔法又笑起来。

“阿不拉把谢浩杰直接赶出院门,说:‘我家的女人是我的枕头,过节我给她过,你们给自己的女人过节去。’谢浩杰又差点儿摔一跟头。”

谢浩杰激动地站起来,说:“阿尔法,你有没有原则?我们在和他们斗争呢。”

阿尔法摇了摇头。

“对,浩杰说得对,这是一场斗争!我们连办一次庆祝‘三八’节的活动都困难重重,说明什么?阵地没有了,才没有人敢上舞台、愿意上舞台,群众已经失去了方向。如何赢得人心,是我们今后一段时期最艰巨的任务。”任乐水赞道。

“三八”节活动办得气息奄奄。都是一些年龄大的妇女参加,抢凳子、两人三足跑,乱七八糟的,几个年轻点儿的都围着黑头巾。一些人带着好奇,毕竟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活动了。许多男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深藏在内心的情绪让他们对女人抛头露面的活动感到愤怒,而看一看成群结队的女人露着光脸,扭动着腰肢,却也满足了他们的一种念想。

突然一首激昂的音乐响起来,现场一阵躁动。麦迪亚娜扭动着腰肢款款走上舞台,她后面跟着几个穿艾德莱斯长裙的年轻女人,迈着猫步,走向舞台中央。

“啊哦,这才叫节日!”

谢浩杰手舞足蹈地站起来大声呼叫。响起来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麦迪亚娜老师把她们学校的老师都组织来了,还是漂亮的时装表演。”阿巴书记兴奋地说。

“哇,这才是维吾尔女神,在这偏僻的乡野,还有这种超凡脱俗的美女。”文泰情不自禁地叹道。

“兄弟,别小看她,她是内高班考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因为要回来照顾爷爷,所以回到了村里。”阿尔法说。

文泰回头疑惑地看了看阿尔法,阿尔法挑了一下眉毛。舞台上年轻女人的舞姿抓住了文泰的心,他有一种冲动,要让村里每天都跃动起这些靓丽的身影。现场的人们屏住呼吸,一个个大睁双目,生怕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

唢呐声声,手鼓咚咚,乡村艺人弹奏起激越的刀郎乐曲。阿巴书记带头冲进现场,几个兴奋的老汉颤悠悠走上舞台,有节奏地舞起来。谢浩杰跳进舞池,同手同脚怪模怪样地跳,台下人们哄堂大笑。

大多数人依然蔫蔫地坐在原地,阿尔法冲进舞池,向麦迪亚娜行礼相邀,麦迪亚娜打着响指,旋转着飘然入池。舞台中央,一对热情的舞伴宣泄着情绪,与此相对的是舞台下坐着的一群似乎无动于衷但又好奇的人。

“阿巴书记,为什么大家还不起来跳舞?”任乐水用维吾尔语问道。

“您没看到角落里坐着斯迪克阿吉,还有清真寺的伊玛目依不拉音?大家不敢。”

任乐水朝远处望去,斯迪克阴冷的目光正射过来,四目相视,任乐水感觉到了那目光里的恶意和仇视。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在观众席上大声叫骂,人们齐刷刷的目光转向人群后面。阿不拉正拉着一个蒙面的女人向村委会外面走。

“又是阿不拉,那个蒙面的女人是他老婆,他从来不让他家的女人在村里露面。”一个村民说。

阿不拉又吼又叫地把老婆拉走了,观众席又平静下来。舞池中央,只有几个村干部和老人在跳舞,冷冷清清的场面倒显出激昂的音乐是那么不合时宜。

突然,一个维吾尔姑娘冲进舞池,她戴着蓝色的艾德莱斯花帽,穿着蓝色的艾德莱斯长裙,站在文泰对面,右手捂在心口,左手抓住蓝色的裙摆,躬身行礼,做出邀舞的姿势,犹如一只开屏的蓝色孔雀。文泰的心怦怦直跳,他其实早注意到了人群中这个洋溢着笑容的美丽姑娘,像阳光一样散发着青春和热情,她的一颦一笑紧紧地攥住了文泰的目光。一股激情喷射而出,文泰热情地打开双臂,洒脱地迈出麦西来普舞步走进舞池,举手投足间透出维吾尔舞蹈的韵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汉族人跳出的舞姿。满场喝彩。

蓝色的艾德莱斯女孩被震住了,她有点儿迷惑,这个说着汉语的头发微卷的冷峻的瘦高小伙子到底是汉族人还是维吾尔族人。她害羞地瞄了一眼面前帅气的男人,一朵红晕悄悄地爬上面庞。女孩一瞬间的羞涩被文泰捕捉在眼里,那一刻他有一种想了解这个美丽女孩的愿望。

“姑丽赛乃姆?真没想到,会是你!”文泰用乌鲁木齐腔的维吾尔语问道。

蓝色女孩愣了一下,背靠背贴着文泰抖动着双肩。贴肩是一种亲密的舞蹈语言,只有跟熟悉、喜欢的舞伴才会有这种含蓄而热情的表演。

趁贴近的一瞬,蓝色姑娘说:“您到底是汉族还是维吾尔族,我以前在县文工团,为了爱情,我来到了村里工作。”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姑丽赛乃姆低声告诉文泰号码,生怕别人听到。他们合着舞曲又拉开距离,面对面地对舞。

乐曲结束了,他们行躬身礼,眼里有些恋恋不舍。

活动结束了,村委会大院异常安静。

“哥们儿,没想到你的舞姿这么潇洒,比我这个维吾尔族人的水平都高。”阿尔法说。

文泰又恢复了往常冷静的神态,说:“维吾尔舞蹈,是维吾尔人的舞蹈,也是新疆人的舞蹈,我祖上是吐鲁番人,我们本来就是歌舞的后人。”

“哎哟,跳了一曲舞,就把自己当维吾尔人了?我看是那个蓝色姑丽的魔力吧。”谢浩杰说。

文泰看了眼谢浩杰,他不太想搭理他。从小喝天山水长大的文泰,对他这个从内地来的同事,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态。他们看问题和为人处世的方法彼此差别太大,他们尤其不明白土生土长的新疆人的故乡情结。

“一个音乐和歌舞的故乡,都无法激起人们跳舞唱歌的兴趣,真没有想到。”文泰说。

“阵地丢了,人心散了,谁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凑热闹。我都怀疑我们来有没有必要。”谢浩杰垂头丧气地说。

驻村工作队开展的第一次活动,搞得不冷不热。压抑的感觉沉甸甸地罩在每一个干部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