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此心安处是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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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慊慊思归恋故乡》乡路有多远

张静

昨夜做梦,和一个叫西坡的小村庄说了一夜的话。

梦里,我是赤着双脚回去的。那条疙瘩土路硌疼了我的脚心,我却固执地、不停歇地奔走着,一直走到母亲的炕角。惊醒之后,不觉愕然:我四十三载生命里蹚过的痕迹,怎可只用一夜的时光,匆匆丈量呢?

其实,那片村庄很小,小得像蚂蚁一样横在尘土飞扬的关中道上。远远望去,一架坡连着一架坡,很有张艺谋影片里渲染出的那种黄天、厚土的味道。

关于它的存在,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那里淳朴的乡亲、低矮的瓦房、错落的田埂,还有四季里一茬一茬的风儿雨儿、草儿花儿、蝶儿虫儿什么的,会将那个老掉牙的村子装扮得姹紫嫣红,芳草萋萋。

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村西头的打麦场一定会记得我。麦收时节,满架子车的麦子被拉回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那里碾麦子。碾好的麦子堆成一座小山,孩子们乘大人不注意在上面攀爬疯玩。麦粒灌满了鞋窝,被清空,再被灌满,再被清空。重复多次之后,月色开始朦胧,待满场的麦子都碾完了,大人和孩子个个满脸尘土,满头蓬发,疲乏至极。远远地,母亲、二婶和三娘从地里拉完最后一架子车麦子回来了,身上和鞋子上沾满了麦芒,眼睛也熬得通红通红的。母亲朝着我一声喊,我赶紧撒腿跑向她,跟着一起往家的方向走。疲惫的父亲一边走,一边点燃烟斗,星星点点的烟丝在夜空下明明灭灭,像萤火虫。路边水塘里,青蛙的叫声聒聒噪噪的,刮过额头的风清清凉凉的。走累了,我被母亲或者父亲像抓小鸡一样拎起来扔到脊背上,一边走一边讲故事,路有多长,故事就有多长。

转眼,冬天来了,一场场漫天飘飞的大雪,窸窸窣窣地落着,罩住瓦舍、柴棚、田野、小路以及一切荒芜而萧瑟的东西,像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我喜欢落雪的西坡村。牛儿、马儿、羊儿全被赶回圈里,乡亲们一年到头不停歇地忙碌着,似乎只有这个季节,才可以开始一段悠闲而安生的日子。

转眼,到了我上学的年纪,母亲发了狠似的对我念书极为苛刻,甚至不近人情地让我趴在冰冷的院子里,用手电筒大号电池里的黑碳棒一遍遍地写生字,写得我手臂酸痛,膝盖也跪得发麻。她指着自己满身的尘土、满手的茧子,苦苦说教我,娃呀,瞧你这瘦弱身子,来场大风都能给吹到天上去,赶紧好好念书,乡里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难熬着呢!

我哭过,闹过,母亲却没妥协过。后来我渐渐懂得,父亲母亲勒紧裤腰带,固执地要让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这种想法,应该是从吃公家饭的二叔、四叔和二姑那里产生的。

二叔成为乡里的土管所干部,享受着村庄的阳光、空气和草香。他每个周末都会骑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行在村头的小道上,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衣永远干净清爽;四叔师范毕业后回到离家不远的十里铺中学教书,他一天到晚戴着眼镜,夹着书本,挥着教鞭,文绉绉的,身上一点灰尘都不沾,提亲说媒的能把家里的门槛踩踏断了;二姑最终留在了邯郸,来信喜滋滋地说,她的城市太漂亮了,公园里绿树红花,树影婆娑,马路上能并排跑四辆车,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到北京看天安门呢。

这一切,深深地刺激了母亲。她对我的殷殷希望与日俱增。每次下地回来,顾不上擦一把脸上和额头的汗渍,母亲先凑过来看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写生字。其实,那些字,她也认不得几个,却一直很满意地微笑。

村头的老榆树生了满树的榆钱儿后,种子开始四下飞扬。我大概也是一粒这样的种子。那个丹桂飘香的九月,如父母所愿,我也要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走的那天,母亲和父亲送我,正是早饭时分,隔壁的三娘围着围裙一边捡拾柴火,一边着急地向村口张望,远远地,三伯一手牵着耕牛一手扛着锄头懒散而归,那牛蹄儿敲打着土疙瘩路笃笃作响,村子开始活跃起来,鸡儿鸣狗儿叫的,杂沓一片。我记住了西坡村最后的模样。

在异乡,我依然是一颗种子,飘落,喘息,生存。

起初,我有些不太习惯。比如走在大街小巷,我的耳边会吹来旖旎的风,裹着花香、体香和脂粉的香气;迎面是滚滚的人流、杂沓的脚步以及绚丽的霓虹灯。这一切,衬着城市固有的繁华、喧嚣和时尚。第一次站在高楼林立的校园,我是什么模样呢?扎着马尾,一袭布衣,一双布鞋,满口土话,土渣渣的,蹩脚极了。记得有一回,母亲来古城看我,临走时,硬塞给我三十元钱,叮嘱我一定要买件新衣裳,不能太寒碜,更不能丢咱乡下人的脸,衣服要双排扣的,或者带拉链的,看着洋气。

哦,洋气。这是母亲对于城里人最直接的判断。后来,在室友的怂恿下,我买回来一件粉色和杏黄色相间的格子西服,双排扣的。

此后,每到周末,我会踏遍城市的角角落落,古渡、陵园、广场、公园,都有我探寻和徜徉的影子。这种迎合,很快让我和这片异乡的天空亲近起来。

偶尔也会想家,想父母,想那一片干净的天空和母亲做的韭菜饼、蛋花汤、臊子面。想到恓惶欲哭时,掏出一张信纸,就着满天的星星和月亮,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地写。很快,父亲来信了,笨拙的手带出笨拙的字,歪歪斜斜地爬满了皱巴巴的纸……

偶尔,我也会像一只倦鸟回到村子里。我的眼前,已看不到曾经低矮破旧、参差不齐的泥坯小屋,新落成的砖瓦房一溜排开,宽敞明亮,父亲和母亲,张开臂膀安静地守候在这里,迎来送往着我的每一次归去来兮。

短暂的相聚之后,我又像一只候鸟一般从这里飞走了。我将身体置入繁华喧嚣的闹市一角,念书写字,构筑梦想。城市的风,城市的雨,还有城市的阳光和空气,一年年沐浴着我,可在我身体的最深处,始终弥散着此生一缕挥之不去的草根和泥土的气息。恍惚中,我又回到西坡村,陪着爷和婆,陪着父亲和母亲,陪着兄弟姐妹,睡着暖烘烘的土炕,熏着新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再枕着一弯清月,一夜静眠。梦里,我是一只蝴蝶,满村子翩跹而飞。

几年后,我从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熟悉了这里的一街一巷、一草一木。小城的一片云、一朵花、一棵树、一条路,都一日日和我亲近起来。我开始在这里安营扎寨,死心塌地嫁了人,生了子,买了房,日子平静如水。

父亲和母亲隔三岔五地会打电话告诉我西坡村的变化,比如低矮的瓦屋、檐下燕子的草窝,还有那些在雨季里长满的青苔,都没有了。街道修葺一新,土墙变砖墙,瓦屋变楼房,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

此后的几年里,小村庄一天天都在变化着。曾给我无限疼爱的爷和奶已入土为安,亲亲唤我“红丫头”的五婆六爷、七婆八爷,相继离世;儿时和我一起掏鸟窝、打猪草、追野兔、斗蛐蛐的伙伴们早已过了不惑,一番女嫁男娶后,各自散落天涯,偶尔撞见,竟有些生分,曾经的天真和无邪,风烟一般远去!

每一个农历年,我都会回到我的西坡村。街门里身穿新衣裳、溜着滑板、骑着彩车的孩童,我竟然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用一双双大眼睛瞪着我,似乎在探询,你是谁,从哪里来?我一时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怎么不是这样呢?后生似雨后春笋,对于一两个月,甚至半年才回来一次的我来说,他们与我之间,何尝不是一种陌生呢?

我一直相信,文字除了回忆,还足以用来取暖。冥冥之中,始终有一个声音牵着我,将视线和脚印停驻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有我太多的回忆和温暖。那里的窑洞土炕、古槐水井、油坊笸箩、沟壑麦田、风云雨雪、草木节气以及旧物风俗等,熟悉得如同我身上一件遮风挡雨的衣物,无论我走到哪里似乎都带着自己的体温。

我不敢忘记,我婆我婶儿和村里的女人们弓着腰在自家院子里,摇着辘轳,也摇着一段段流年和岁月,铁桶拽着井绳一路向地下深进,水窖口的上方弥漫着一团白生生的水汽,带着一丝清凉或一抹温暖;更不敢忘记,我爷我爹和父辈们赶着牛,上一道塬,下一架坡,那牛儿哞哞叫;我爷嘴里叼着一根烟杆,裤脚塞进布鞋里,一日一日地牵着牛儿犁地,拽着牛儿饮水,看着牛儿吃草,听牛儿的蹄子嗒嗒作响,他老人家脸上永远挂着微笑……

如今,他们都离我而去了,但我更宁愿相信他们一直没有走远,并且和我一起朝夕不离地生活着。这种沉沉的心意,需要我用文字妥帖地将他们一一安放在某个角落。这个角落里,睡着我的生活和梦想,抑或也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