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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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亲的手

邹安音

粗糙,宽厚。两个大拇指尤其硕大,骨节凸出,纹路深陷,指甲坚实。

无数次,我泪眼朦胧地盯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刻满皱纹的脸庞、瘦小单薄的身子,定格在她这一双大手上。这哪里是一双女人的手啊!皲裂的掌纹,刻着岁月的艰辛,留下劳作的印迹,藏满母爱的深情。

我拿过母亲的手,想要打开童年的记忆。夕阳下,母亲弯腰侍弄菜园和家园的剪影一直辉映着我整个的孩提时代。

一湾水田上,一条石径下,一丛竹林边,是一块方正的土地。周围竹篱笆坚挺壁立。一年四季,肥沃的土里总能长出绿的菜、红的果……这就是我家的菜园子,是守寡的母亲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第四个孩子。

我三岁那年,身为公社主任的父亲撒手人寰。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毅然剪了短发,斥跑了媒婆,俯下身子,扛起一个家的重担和责任。其时我们隶属大足县邮亭区邮亭乡前进大队三队。每天清晨,当生产队的大铁钟“咣咣咣”敲响后,田野醒来。于是妇人们晨炊,老人们牧野,孩子们上学,男人们挑担——这当中也有母亲的身影!多年以后,每次凝视母亲佝偻的腰肢,我的眼睛就会模糊。

那时候,除去集体土地外,每户人家还分了几分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在后院的竹林边。母亲白天收工后,傍黑砍下碗口粗的慈竹,划拉成篾条。她的手因此常常受伤,血痕斑斑。母亲从不喊痛,用嘴吮干血痕,把篾条编成竹篱笆,再把菜园子围得严严实实。母亲种的蔬菜有大头菜、萝卜、虎耳菜等。大头菜和萝卜是必须要种植的,秋天成熟后晒干,用泡菜坛腌渍,就成了全家一年的下饭菜。母亲腌渍咸菜时,手上新鲜的血痕被咸水浸泡成白色的暗纹。可那时的我不懂事,哭闹着不肯吃咸菜稀饭,母亲特地在柴灶中闷熟一小碗白米干饭,给年幼的我。新鲜的菜蔬要拿去卖钱。母亲常常在凌晨四五点钟,就挑着满筐菜蔬,打着手电出发了,她要趁天亮工人们上班之前,赶到七八公里远的长河煤矿去卖,以此换回我和哥哥姐姐们吃的、穿的和用的,甚至于越来越多的学费。

目不识丁的母亲很要强,父亲是党员干部,我们本来可以申请减免学费,但是她从不愿意给大队增添麻烦。“你们一定要多读书,长大了有出息。”这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我1976年上小学时,第一学期的学费是三元五角,母亲卖了一夏的虎耳菜和汉菜才凑齐。

虎耳菜和汉菜成熟时,端午就来了。每到端午节前夕,母亲就会围着那条青色的围裙,在厨房里不停地忙碌。她先抡起砍刀劈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再把水烧开;又把糯米用开水烫了;然后端个簸箕,在院坝边开始包粽子。芭蕉叶用来包长长的米粽,称为“猪蹄子”。猪儿粑叶适合包小米粽。“猪蹄子”通常是留着走亲戚的,我们自己吃小米粽,母亲从小教导我们要把好东西留给别人,这也是她留给我们人生的一笔巨大财富。

屋后那丛蓬绿的猪儿粑叶,长如剑鞘的叶子,墨绿的颜色,是岁月留给我永不褪色的胶片;还有屋前的芭蕉叶,荫满中庭,看那叶叶心心舒卷一如,汪满绿色的深情,不正是母亲这一生对我们的守望和眷恋么?

母亲包粽子的手很灵巧,就像她年轻时绣花那样,长长的丝线在手中飘绕,这样的婉约与她的粗大双手很不匹配。那时候,我常常觉得她的手是有魔力的,能变出我们需要的一切:她用最密实细小的针脚,缀补衣衫,缝制布鞋、书包、麻袋等;还能用最精细的篾条,编织箩筐、竹筛、背篼等;她用粗壮的双手,攀登别人不敢去的大山和悬崖,割下柴草,储存到冬天,温暖我们的土墙屋;最美妙的是,她还在自留地里种出花生、甜瓜、瓜子等,能把最简单的食材拨弄得有滋有味,以此滋养我们的身体和灵魂……母亲其实也是在用爱编织岁月,把我们包裹,直到我们长大成人。

正当哥哥壮年时,母亲却再次遭受心灵的重创:哥哥因车祸撒手人寰!母亲一度陷入绝望之中,她时常叫错人的名字,经常和邻居争执,或者吵架。但是坚强的母亲很快挺了过去,因为还有我和姐姐正在读书。

母亲说:女娃也要读书,不要像她那样一个字都不认得。她更加勤苦,拼命劳作,以换取我俩的学费钱。我至今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我和姐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村里下户口的时候,母亲拉着我们的手,脸上泛着红光,眉梢眼角里都满溢出自豪和骄傲。

那是我大学毕业回家乡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冬天,暮色自天边涂抹开来,弥漫了整个山川原野。母亲,那时你却身披暮霭,痴痴地站在家门前的大树下,立成一尊雕像,对着家门口的那条小路,把我张望。

今天是周末,女儿怎么没有回家呢?每次周末,你都这样站立在路口等候女儿归家,母亲,这是你第几次,在路口把女儿张望?第二天回到家里,姐姐说,晚上屋外寒风叩打窗棂,发出“哒哒”的声响,母亲以为你回来了,就下床替你开门。姐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低头看书。母亲拿着针线,在为我钉风衣的纽扣。当她轻轻地把风衣披在我的身上,目光滑过我的前额时,突然叫了起来:“你怎么长白头发了呢?不要熬夜,写文章费心血,吃好点……”说完,就从我的头上挑出两根白发,放在手心。

母亲开始唠叨起来。

我不断点头,猛一回首,映入眼帘的,是母亲飞霜的两鬓。而那两根白头发,却在母亲的手心,系成了一个美丽的爱结,绕在我的心底。

我也当了母亲了。

那次地震后回老家,母亲看到我,满是皱褶的面庞因笑容而愈发紧密,眼神出奇地闪亮。她先弯腰从坛子里拿出几颗糖、几块糕,又抓出一把胡豆和花生,执着坚定地堆放到我手心: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在院坝外橙子树下等着她赶场回家要糖吃的黄毛小丫头!哪怕我也做了母亲!守着我吃了糖和糕点,母亲然后很满足地先带我到池塘里看她养的鸭,又去后院看她喂养的猪,谁能相信这是一个年逾七旬的命运多舛的庄户老人:自幼失去生母、年少失去父亲、中年又失去丈夫的母亲,是那么的乐观坚强,那么的朴实善良!

母亲一直守着这片热土,她是在陪伴着家里的两个亲人啊:为村民劳累而逝世的父亲和英年早逝的哥哥!

晚上,她给我煮最爱吃的腊肉排骨。每次回家,她都满心欢喜,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煮来给我们吃。

“外婆把红苕和土豆埋进灶膛深处的炉灰里,又麻利地塞进一把柴禾,然后在熊熊的火光中,在噼里啪啦柴禾欢乐的歌唱声里,土豆和红苕散发出甜美的香味。外婆用粗大的双手掏出这美味的食物,然后把爱和温暖也一起盛进了我心里。”这是女儿的作文,让小朋友们默然落泪。我烧火她煮饭的时候,看着她皲裂的双手,我真的很想哭。我能从当初这个狭小的家门走进大学的校门,能在城市高楼大厦写字间里主编报纸,能在人生绚丽的舞台上尽情歌唱,都是她这双粗糙而厚实的双手托举的啊!

晚餐时,她坐在桌边久久不动筷子,只用怜爱的眼神,看我这个属狗的人啃骨头啃得那么津津有味。

晚饭后,我先上床睡觉了。母亲居然摸黑从田里剥回成熟的青豆,放在瓷碗里细细地捣碎,慢慢地研磨,居然在半夜给我做出一碗清香甜美的豆腐脑来。

母爱,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像春雨般慢慢渗透进我心里,融化进血液,成为永恒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久久地握住母亲的手,用生命写下一首无言的诗:

如果有来生,

我愿意是一棵树,一叶草,

只把永远的绿色,留翠人间。

如果有天堂,

我愿意是一只鸟,一尾鱼,

只把自由的遨游,汪满苍穹。

人之中,

越来越承受不住太多的生命之重。

悲也在,喜也难。

无语噎。

奈何,奈何,渺小如粒!

母亲,我多么想幻化成九天的一神,赐给你永远的微笑,永远的无忧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