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顾玉芳羞愤欲轻生 老光棍救主始动情
话说那女孩儿被赐名叫慧如的,在老夫人炕上歇养了几日便大好了。
初时三位太太权当是老夫人要收她做孙女儿,便都在面子上还客气着待她,渐渐地看老夫人也不提这事儿,便只拿她在手底下使唤着,倒是省了她三个去上房里伺候老太爷。那慧如倒是伶俐得很,见了谁都感恩戴德地恭敬着。可怜小小的年纪便要在这门缝里看人脸色讨生活,渐渐地便涨了太太们的气焰,自是嫌弃她一张白吃饭的嘴,索性就拿她是个下人丫头来使唤,像是要抵了她吃的饭才罢休似的。重活上自是指望不着她,正好每天在上房里听使唤、翻晒菜干梨片,晒辣椒洗菜之类的,都放到她头上,见不得她有片刻清闲。好在这丫头听使唤,见天儿陀螺似的忙个不停也硬捱着。
这日三太太身子不干净,老爷便去了二太太房里。
原本三太太宠幸在身,自然并不理会月月见红那几日老爷去二太太房里。只是近日来两人如漆似胶,恩爱缠绵,三太太的魂儿早已附在老爷身上,老爷这一去便是把三太太的魂魄儿也勾走了一般。三太太睁眼闭眼一门心思想着老爷,料想他此时竟在二太太被窝里,那珍珠似的泪珠儿竟像是断了线儿似的直往下落。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炕上哪里能闭了眼儿就睡着的。翻来覆去魂不守舍地折腾了大半夜,用拳头垂打着心口儿,把个心尖儿痛得针扎似的。一时又想着话来宽慰自个儿,她哪里不明白老爷是有三房太太的,哪里有她独个儿霸着的理儿,可这心上究竟酸溜溜地痛着过不去那道坎儿。这一夜竟眼巴巴地望着窗户眼泪汪汪地捱到天明,只盼着老爷天一亮奔过来搂着她“心肝儿”叫一声了了她的念想。
后院的鸡渐次地越叫越起劲儿,她听到大太太起来扫院子了,寻思着老爷也快起身了,连忙洗脸施粉,描了眉,印了红唇儿等老爷过来瞧她一眼再去油坊上早工。她清楚家里各个都嫌她施粉描眉说她像个妖精,可她知道老爷喜欢,她拾掇停当了,单等老爷过来瞧她一眼。哪怕老爷单单过来瞧她一眼,也可安了她不定的心。
不料却听得“咣啷!”一声大门开了,接着“哐!”的一声又关着了。三太太连忙奔出去,可老爷已经出去了。活活把这眼巴巴等了一整夜的苦心“哧喇”一声撕裂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屋扑到枕头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儿,急慌慌又洗了脂粉去厨房里忙乎。
见天儿都是老爷在她房里,便不用她早起的,今儿老爷在二太太房里,她自然该去帮大太太拾掇早饭,免得二太太到时又有话说。
自打三太太进门,大太太一年到头都是在厨房里忙的,老爷只在三太太身上不方便那几日去二太太屋里,这几日三太太就得在厨房里帮大太太烧火洗菜之类。
“你且用些心吧,那火只在灶门口上烧不到锅底儿”。大太太一边揉面一边提醒神思恍惚的三太太。
“如何烧不到了?厨房里的活一年到头都是你做着,自然要比我做得好些,要说烧火这事,我还是做得来的,不劳你教”。
三太太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便回敬了大太太两句。
“我原不说你做得不好,只是你这样烧法只怕老爷回来了连水都没烧开呢。”
大太太早已习惯了三太太任性使气儿,好心向她说明白。不料三太太更加放肆了,满肚子怨气只管往大太太头上发去:
“你想着老爷老爷可没想着你哩,我自打进门可没见过老爷往你房里去哩”。
大太太把脸儿涨得飞红,呆呆地张大嘴巴望着三太太说不出话来。
她虽知三太太是因了老爷去二太太房里的缘故心里不痛快,却不料她说出这样话来。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家里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可三太太的话像毒箭似的插在她心窝上,满心的屈辱和羞愧登时化作小河哗啦啦直往下淌。
三太太一见她那个情形早已把脸都吓白了,她只知大太太整天阴沉着脸,三十好几的年纪哪里有委屈成这样的,想着她平日里不似二太太似的总跟自己过不去,心头一酸连忙陪着不是:
“大太太饶了我吧,原是我胡说的!你就当是我不懂事儿打我几下解解气吧”。说着当真走过去硬拉着大太太的手让她打。
大太太夹紧胳膊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太太又难心又歉疚,如此,两个人都不禁各怀着心事相对站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慧如见天儿都伺候着上房里的老太爷、老夫人和明仁。这时正端了洗脸盆来舀水,进门见她两个站在案板前哭得拼比似的,便怔怔地望着不敢近前来舀水。
三太太见她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着她两个,便越发恼火,顺手拿起锅台上的铁勺就往她头上砸下去。
慧如直吓得用双手护着头蹲在地上,直到三太太敲了三四下罢了手才敢起来,她一边望着三太太一边小心地挪过去,从灶台后锅里战战兢兢地舀了水端了就往外跑,逃出了厨房门还回过头来小跑着瞄着三太太有没有追出来。
老夫人念完了经起身看慧如疯张冒失的样子,知道是太太们见不得她,又打她的,便摇摇头叹口气儿想着去厨房里说她们几句。一进门却见那两个哀哀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大清早地在厨房里号丧!你们越发不成个体统了!一年到头吃的穿的哪样少了你们的,不见你们添个后人,还见天儿置气!这个家在你们手里哪有一天太平!”
大太太三太太见恼了老夫人,硬忍着不敢再哭了,连忙各自忙早饭。二太太从房里就听得老夫人生气,也起来拾掇了房间假装没听见似的来到厨房准备着端早饭。
“哎哟!三太太这媚眼儿怎就成个鱼泡儿了。”
二太太看老夫人回了上房便幸灾乐祸地压着嗓门儿对三太太说。一看却瞧见大太太眼圈也红红的哭过了一般,便忍着后边的话咽了下去。
三太太如见了仇人一般直瞪着二太太说不出话来,想狠命说几句剜心窝子的话,却碍于老夫人刚刚的教训,竟连一句也说不出来。自她进门以来,老夫人还是头一回放下脸来对她说重话。她深知原是自个儿肚子不争气的缘故,别说自己等不得了,只怕是全家上下都耐不住性子了。
三太太那连夜的醋劲儿还没地儿发呢,这里又逢着挨一顿骂,心想便是往后受气挨骂的开头了,直教三太太一口气儿憋在胸膛里上不去下不来。到这会儿她方知往后自己的地位就跟大太太似的抬不起头来。只求那郎中的汤药能管事儿,否则可不知往后怎么做人呢。再想想今儿自个儿对大太太说的话的确过了,一想起大太太泪流满面的样子自个儿也觉着心酸,便去大院子里拔了些海纳回来捣碎了给大太太拿去。她敲了老半天门,大太太才慢吞吞地给她开。
“大太太包海纳吧,核桃叶我也摘了来。”
“不用,我不包”。大太太一手扶着门一副随时要关门的样子。
“大太太,今儿的事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还没等三太太说完,大太太就拦住三太太的话头伸出手给她看:
“我的指甲还红着呢,才包了没多久,你自个儿去包吧”。
大太太知道三太太嘴巴虽然碎,倒不像二太太那么心狠,便也不与她计较。比起三太太说的来,当初二太太仗着明仁说她的可比这些话更毒不知多少倍。何况三太太还知道自个儿说的不对了,还能来赔个礼儿。偿要她连这也计较时,这些年都不知怎么能熬过来呢。
三太太看大太太似当真不记仇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二太太看三太太不似往常似的回嘴了,看她那样儿当真是气得辛苦,知她这几日是因挨了老夫人教训才不敢言声。想来一家人供菩萨似的供了她一年许了也不见她那肚子有动静,真把二太太喜得那脚步儿都像飞似的轻快。心想这往后只要老夫人不当她是个宝,看她怎么还在这个家里由着性儿跳弹。
这年的八月十五,孔家照例蒸了好些月饼。太太们年年都是十三这日回娘家送月饼的,十四都要赶回来,十五男人们上坟烧纸,女人们一大早又要蒸自家过节的月饼。这些年老爷都是和二太太领着明仁回二太太家,大太太没有子嗣,所以都是自己提着篮子拿些月饼瓜果的回的娘家。
“今年老爷就和大太太去吧,二太太三太太回去给亲戚们送个月饼,十四都回来”。
二太太父母都故去了,往年她娘亲还在时,年头节下的老爷便都陪了她带着明仁一同回去。今年娘也没了,家里便都是亲戚们了。让老爷今年陪大太太回娘家还是老太爷的意思。
三太太原以为老爷可以和自己一起回娘家的,自打她嫁进孔家,年头节下的都是老爷陪她回的娘家,此刻听了老夫人的话,她眼巴巴望着老爷撅起了嘴巴。
大太太自那日三太太揭自己的短处,见天儿除了埋头干活便不肯多言语一声儿,心窝里那个苦处只有她自个儿捱着。
哪料到老夫人竟指了老爷和自己回娘家,喜得她倒像是受了天大的恩宠似的。她娘与兄嫂们不睦,独自一处里住着,她心里挂记着娘,可平日里哪敢像那两个似的央求老夫人准她回娘家呢。她深知自己在孔家人眼里没什么地位,所以处处里小心着不敢有半点奢望。这些年来,年头节下的都是老爷去二太太家,三太太进了门就陪三太太回娘家,她早已惯了,也从未指望过,如今老夫人发话要老爷跟她回娘家,好歹也给她在兄嫂前头长一回精神。
老爷赶着马车拉了半车子东西,大太太心里自有说不出的荣耀。她翻出压箱底的新衣裳出来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想着难得回趟娘家,还有老爷拉着半车月饼面油瓜菜亲自陪她回去,好歹都要在兄嫂们眼里挣个脸了。那一刻大太太心头一宽竟觉着那一路上割了庄稼的麦茬看着也似在喜盈盈地赶路似的。
大太太一高兴竟忘了老爷自打二太太进门总嫌弃她的。只顾拿着手帕儿去揩正赶车的老爷头上的汗水。老爷原为没能随了三太太心陪她回娘家而气恼的,见大太太竟要帮他抹汗即刻用举着鞭子的手挡了开去:
“你便消停些吧,倘或叫路上人见了不当你是我婆娘,还当是我同长辈不检点呢”。
大太太慌忙缩回了手,竟张着嘴巴呆了半天,羞愧得恨不能有个地洞儿钻进去。
大太太十八岁上便做了孔家的童养媳,那会儿老爷才八岁还尿炕呢。
先前老爷对她也是有情有义的,及至成年,十九岁上娶了二太太,经了男女之事,便总避着她了,只当她是个家里的妈子似的。大太太哪里不晓得老爷是嫌弃她上了岁数呢。这才刚刚欢喜了一点儿的心又巴巴地揪紧了。想着自个儿这些年做媳妇所受的委屈,那泪珠儿竟自不争气地滚下来。她素知老爷最是见不得她流泪的,慌忙把衣袖儿擦了泪,却已被老爷看到了,老爷拉住缰绳把马车停了怒道:
“回个娘家你也死了人似的哭,等你娘老子见了当是我孔家虐待你似的,索性不去了,打发福旺去送吧”。
大太太一看老爷当真把马儿掉头,急忙央求道:
“老爷快别恼了,我原是沙子迷了眼了,哪里就哭了。老爷跟我回娘家我欢喜还不及呢,若是老爷不许我给抹汗儿便自个儿抹一抹吧。我只顾着心疼老爷了,没有别的。”
老爷没耐烦叹了口气,气狠狠地掉转马车,举起鞭子抽了马儿一鞭子接着赶路了。大太太的心才放了下来。一路上便不敢再言声儿免得又要惹老爷生气。
天快后晌的时候就到了,刚一进村,大太太和老爷回娘家的信儿便被村里的娃娃们早已传了开去,不一会儿那五房兄嫂闻了讯儿前后脚儿都来了,往常即便是大太太自个儿回去,也没少了给兄嫂们的节礼,年年八月十五每家一个月饼还有时鲜瓜果的,更何况听到连姑爷也一同来了,兄嫂们自是连忙赶过来了。空落落的家里一时竟热闹起来。大太太见娘亲见老了不少,连走道儿说话都颤颤抖抖地不似往时精神,娘亲年过七旬,不知往后娘俩还得不得见的,大太太全心神地给娘亲磕了头,顾及着老爷只把满怀的心酸强压在心底里不敢表露出半分来。
兄嫂们各家得了节礼自是欢喜,年年孔家的月饼都是比谁家都大的,再说女婿还拉了一堆面油瓜菜的也给各家都有份,那兄嫂们再也不计较同娘的嫌隙,没一阵功夫便各家拿来些酒菜置备齐了一桌子下酒菜热情款待老爷。
“接风的长面,送行的扁食”,嫂子们趁男人喝酒的当口又赶紧做了长面端了上来。
几位兄长深知孔家是不愁吃的,年年过年都有粮食油的送礼过来。可他们难得见姑爷亲自上一回门,自然是当贵客招待,哪里还敢怠慢了他些。老爷吃酒也起了性儿,划拳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地在屋里回响,大太太暗自感念兄嫂们给自己长了精神,紧紧握着娘亲的双手,内心甚是感激得紧。
这晚老爷趁着酒兴儿竟叫大太太替他更衣。
这是自打娶了二太太过门从不曾有过的例外。二太太没过门时,大太太见天儿都伺候老爷起居的,可自打二太太进门,老爷经了男女之事,便再也不肯让大太太替他更衣了:
“你在我心里便如奶母一般”,这是老爷时常对大太太说的话。
大太太恐怕被人笑话,自然不敢声张与别人知道。可怜这些年竟背着不能生养的名声把苦水直往自个儿肚里咽。
此刻大太太受宠若惊地一件件帮老爷除了衣衫,老爷竟在灯下连底衫儿全退了,赤条条儿一丝不挂。羞得大太太连忙别过头急忙去吹灯。老爷亮晃晃的灯底下竟不叫她吹,一把拉过大太太三下两下就扯去了她的衣衫。大太太又喜又臊又恐动作慢了惹恼了老爷,便紧闭着眼儿慌忙把衣衫除了,只留底衫儿掩着些身子。
老爷等不得似的一把扯去了大太太身上的底衫直扑过来,大太太哪里经过这样亮晃晃的油灯底下,青天白日似的没个遮拦的情形儿。虽说也明白男女的事儿,却害臊得紧闭了双眼咬紧牙关,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动弹,心想只要老爷高兴哪里还顾得自个儿的羞臊呢。
谁料老爷一看她那光景儿竟气不打一处来:
“真正你是个扫兴的,原是欢喜的事儿,却像是叫你去赴刑砍头一般!”老爷怒气冲冲地一翻身起来抱怨道,“索性家去休了罢了,白白象个摆设似的占着地儿,还得陪你装样子回娘家应付!”
说着竟下炕把衣衫一件件又穿了,嚷着要回家去。
大太太若不是顾忌在娘家里,真有心一头撞死算了。她如此不顾羞臊地光溜溜躺在灯底下,连被子也不给遮掩还被老爷数落,那心里的滋味便真正是生不如死。她忙不迭披了件褂子遮挡着身子,扑下炕来紧紧抱住老爷的腿:
“求老爷念在我在孔家几十年的份上,等天亮回去再计较吧,我原是个没福的,也求老爷看在我娘没多少时日的份上捱过了今晚吧!”老爷跺着脚,使劲想甩开大太太的手,大太太却紧紧抱着不肯放手:
“求老爷消消气!多早晚我娘蹬腿儿归西了,我便随了我娘一道儿去,既省得我娘临老来还为我操心,也省得老爷见了我嫌弃。老爷若着实看我不顺眼,便只当我是个妈子罢了,求老爷就捱过今晚吧”。
老爷原是气头上的话,心底到底顾念大太太打小儿服侍自己的情分。只是酒兴上原是想好好快活快活的,不料如此扫兴。一看大太太跪地乞求,便把酒也醒了,却也不再闹腾着回家,闷闷地又上了炕倒头便睡了,不一会儿呼哧呼哧打起了呼噜。
倒是可怜了顾玉芳,以为老爷这些年偏心是早有休了自个儿的念头了,只是今儿趁着酒兴才说出来。回想自己几十年在孔家任劳任怨,空担个大太太的虚名儿战战兢兢地做人,到头来竟还提心吊胆恐怕给休了,倘或有一日老爷当真把她休了,她可不是把顾家的脸面儿给丢尽了。
顾玉芳一个晚上思前想后把自个儿几十年的道儿细细地寻思了一回,这一寻思可把心也凉透了。只怕自个儿等不到娘亲归西那一日了!她便把心一横,铁了心要赶在老爷休她前头死了了事。
这么思谋着,倒把万事儿看开了,内心再也不似烟熏火煎着似的难受了。
第二日一早,老爷酒也醒了,倒也尽着礼数和兄长们一道里去上了坟,没再提要休了顾玉芳的话了。
这大太太提着的心惟恐娘家看出自己的难处,等老爷从坟上回来,就着急打点着要回去了。
趁着老爷驾马车的空儿,顾玉芳跪在地上着着实实给娘亲磕了三个响头,当是这一世里与娘亲的生离死别了,可娘亲哪知道她此刻的心思呢。
娘家人虽知她没有生养,日子也当不好过的,却见着姑爷亲自陪着来拜节想着也还过得去呢,哪知她心里已把这一去当成是诀别的。
大太太转回婆家拜见了老夫人老太爷,那脸上的神情却是无悲亦无喜、没有了去之前的感恩戴德,也无日日的谨小慎微,着着实实是把生死的事儿也看开了。先时大太太回娘家回来总少不了给明仁捎来油炸糕等的零嘴儿的,此时却丝毫也不记得了!只是嫂子们张罗拿了些时鲜的瓜菜带了来。
“大娘有没有给我捎油炸糕来?”
明仁看大娘没有给自己东西就跟到厨房里来问。
大太太歉意地看着明仁愣了半天儿,方才想起娘寒暄起那做油炸糕的婆婆已经过世了,便吭吭巴巴地说:
“我原是要去买的,可听闻那婆婆过世了才没去的”。
大太太连忙拿了案板上的甜梨和黄瓜递给仁儿:
“仁儿,大娘娘家的甜梨可香了,你尝尝吧。”
一时又想起娘给带的明仁爱吃的糖萝卜干,便从一个布口袋里抓了一把急忙塞给明仁:
“看,大娘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糖萝卜干”。
那明仁最是个任性的,一听大娘没给他买他巴巴儿等了半天的油炸糕回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两腿儿大哭起来,他已告诉慧如大娘回来会给他带慧如没吃过的油炸糕的,谁料大娘竟没带。二太太素知大太太一向回娘家都买回油炸糕给明仁的,今儿没买回来便也黑了脸:
“拉了那半车的东西回去,连几个油榨糕也不舍得买”。
倘或换了往日,大太太必定小心解释着赔不是了,可今儿她像没听到一般不理会二太太。
那明仁哪是个讲理的,一边把大太太捧着的糖萝卜干一把一把抓进自己的口袋里,一边杀猪般号叫着,直在地上蹬着腿哭闹。他这是想着要给慧如才没像往常一样把糖萝卜干满地撒了去。
“大过节的,你们就不能不惹这小祖宗在这里嚎吗?没一刻功夫叫人省心的!又怎么了这是?”
老夫人快步从上房里奔出来赶到厨房,看到慧如正在拉孙儿,孙儿却蹬着腿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二太太便说大太太没买油炸糕来。老夫人听了很气恼:
“明知这个就稀罕油炸糕,一年也就买个一回两回的竟也舍不得!老太爷一宿没合眼,这刚闭会儿眼就又给惊醒来。”
大太太听了老夫人的话,倒也不似先前似的连忙解释,只当没事儿一般把娘家带来的吃的一样样交待给老夫人。
老夫人也知明仁最喜吃糖萝卜干,便抱了明仁哄着往他嘴里喂,明仁鱼似的溜下去不肯起来,二太太和慧如一边里一个拉着明仁起来,明仁却依然蹬着两腿儿放声大哭,他是为着自己许了慧如,偏偏大娘没给他带才哭闹的。老夫人着急地哄着明仁,恐扰了老太爷清静:
“乖孙儿快别哭了,慧如快去寻你福旺大爷回来领你俩个出去玩耍。”
明仁见慧如起身去寻福旺,便一骨碌爬起来跟了她去,正好糖萝卜干也是他最爱吃的,他可以跑出去和慧如一起吃。
“慧如好生看好仁儿,别叫哪里磕碰了!”
不及老夫人交待,那俩娃儿已经跑远了。
“你俩个快些拾掇,明儿一早去庙里上香,你爹怕是捱不了多久了。”
老夫人气恼三太太最是个不知事的,日头儿快落了还没见还家,想着来了要说她一顿的,没想忙起来便不得功夫了。大太太二太太自当是老夫人偏心也不敢言声。
三太太家去自然不忘了去拜见苏媒婆:
“婆婆,那汤药总是不管用的,可有别的法儿没有?我怕是等不及了。”
“这事哪是急得来的,莫若再问问郎中吧。”
郎中细细地问了服药前后的症候:
“倒是有些个效应了,如此便再服个把月即好”。
三太太见郎中的说法果真与老爷的症候相似,如今听了这话便喜得不顾形容了。把个苏媒婆的身子摇得拨浪鼓似的。
第二日正是八月十五,一家人赶早起来,老爷带了明仁去南塘烧纸,孔家是外来户,祖先的坟不在本地,他们早在南塘的坟场平了一块地留着,逢年过节烧香磕头便到这块坟地上,向着家乡的方向拜祭。
二太太看家做吃的,老夫人带着两个没生养的媳妇和明仁慧如,让福旺赶着马车去庙里进香。老夫人原是有个私心,因了老太爷那光景儿像是没几天日子了。她深知老太爷的心里总愧着二奶奶,于是便想着见见当年的二奶奶认个错的。往常都是去南海殿进香的,今儿为着见二奶奶便去观音庵。她领着媳妇和孩子们各庙堂里拜了,便叫她们在客堂里坐坐。自个儿便厚着脸去拜见周师太了——那周师太便是当年负气出家的二奶奶。
“今儿个你这里忙着,原不该打扰的,却是为着老太爷去日无多的光景,为当年的事来赔个不是!”
老夫人尴尬地望着周师太欲合掌施礼,周师太愣了一愣连忙扶了:“这却是哪里话,多少年的事了,休再提它。”
老夫人心里一宽,又道:“如何不提!这些话在我心窝里好些个年头了,只不得时机说与你听,是怕你计较,不敢来见。”
“过去事过去了,可真是难为你了,还记到如今!”
“好歹我俩也是一个锅灶里吃过饭的,只求二奶奶不与我计较了。为着这一桩子事,我心里早已悔得肠子都青了!”
“阿弥陀佛,什么二奶奶!往后就叫我周师太吧。老姐姐快别提那些个事了,这原是个人造化,不与你相干的。倘要论出个是非来,我也是自个儿争强好胜不明理,哪里就怨到你头上了。”
老夫人看师太如此说倒松了一口气儿,却忍不住悲从心来:
“到底是你会享清福的,避到这里清清静静地没烦没恼,那些个报应全落到我一个头上没一天消停。”
老夫人一想起家里为求子嗣一房接一房娶了三房媳妇,就明仁一个单枝独苗的,别说能再添个后人,三个媳妇明争暗斗见天儿没个消停,倘或哪天她也归天了,老爷是个墙头草似的最没心眼儿的,都不知到了孙子头上会是个什么光景儿。
“命里的事都是有个缘法的,有道是: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姐姐看开些便不致如此劳神了。”至此,老夫人是看出二奶奶当真是没有计较的了,她心里便宽松了下来。
“说起来还是我们那辈儿害了孔家,老太爷即是因着你削了发的缘故不肯再娶,到了老爷头上三房太太却也不争气,只落得一个孙娃儿。早知如此那会子我便要让着你些,那肚里的胎儿可是父精母血一条命哩,活生生给堕了!这不,报应全在我头上担着了,不然,孔家也不致如此人丁单薄了”。
想起当初二奶奶堕了的胎儿,老夫人心痛如剜,不禁捏起袖口抹起了泪。
“阿弥陀佛,那原是我的罪过!老姐姐这话便是怪我的不是了。”
老夫人没等周师太把话说完慌忙开解道:
“哪里话!这事儿哪能怪你哩,都是我害你入了庙门,哪还敢埋怨你的,你且当是我的难心话儿没处里说去,只在你跟前儿倒倒吧”。
说着竟把着袖口儿又抹起眼角来。
师太添了茶又下了颗盐:“这味道有些淡了,我记着你喜吃咸些的茶。”
老夫人更是感慨万千:“唉,你说人这一辈子!早知你不同我计较的,我早些来你处里倒倒苦水……”
师太自然明白老夫人的感受,人生一世,哪有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切不过是命里的造化罢了。
“老姐姐也是念经的,也当知凡事儿随缘便好,你倒是把心放宽些,我这里也替老太爷老姐姐供个长明灯念祷念祷吧”。
老夫人原以为周师太会记恨自己一辈子的。今儿甸着脸忐忑不安地挣扎了一路,想着即使师太数落自己,也要小心赔着不是,把这多年的心结给化解了。却不料见了面儿倒像是没有嫌隙似的,反倒有些像旧亲故邻的老姐妹似的。那心底里压了半辈子的心结儿竟一时便全解了。只感怀这世间的事儿哪有能预料的,真正是悔不当初!心里头一酸便止不住一把一把的苦水倒不尽了:
“谁承想到头来却是我两个冤家倒还让我有个倒苦水的地儿了。”
老夫人回去自是把见过二奶奶的话细细与老太爷说了,她是想着要替老太爷了却这桩心事的:
“我看她当真儿是看开了,还记得我吃茶口味重哩,当真不似记恨的样子,只说这都是个人命里的造化呢。”
只见老太爷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眼角里竟也涌出一汪泪水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滑落了下来。老夫人一边拿了帕子替老太爷擦了,一边也忍不住抹自个儿的眼角。如此,二奶奶的事上老夫人算是放下了。
过了十五,大太太见二太太三太太越发不顾着面儿常当着她的面儿争风吃醋了。她只一心谋划着吊脖子还是去跳河的事,对她两个不闻不问。那一夜的羞辱使她看清了自己的道儿。她只一心一死来保全自个儿的脸面,省得老爷不定哪一日又想起要休了她,到时再死便没脸了。
这日大太太把自个儿屋里归置停当,到了三更天儿便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她打定主意想趁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跳黄河。这年头,多少过不下日子的媳妇都跳了黄河,怕是做鬼也在下面有个伴儿呢。
正是半夜时候,福旺睡梦里听着“哐当!”一声门响,要不是他住的角房就在大门道边,怕是没人能听到,他听出那是有人故意不想让门发出声音。他以为家里遭了贼了,慌忙披了衣裳拿着个棒子追了出去。他悄悄儿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朝外头瞧,却见个女人样儿的身影缓缓儿往猪圈那边走去。
福旺屏住气小心儿摸出门来尾随在她身后,心下正寻思这大半夜一个女人家也没见她卷裹了什么包袱,却见看着她竟似大太太的模样儿。福旺不知大太太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要去哪里,便一路尾随,谁想她越走越远,福旺跟也不是,回也不是,又怕被觉察了,便在这忐忐忑忑中一直跟到了黄河沿上。
福旺心下越来越疑惑,心想走了这远的路要不要喊住大太太问个究竟,一时却见大太太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朝东方磕了三个长头,口里声泪俱下地念叨着:
“娘——女儿不孝,不能等到给你送终,女儿先去了,等到哪日娘也到了黄泉,女儿再给你好好尽孝。”
莫非大太太是要跳黄河寻短见的?福旺正思量着阻拦大太太时,只见大太太竟直从岸边踩进水里一直向河心走去。
“娘——!”
大太太呜呜地悲哭着,声音越来越大,这刺耳的哭嚎声惊醒了福旺,他顾不得许多便飞身向大太太奔去。
“大太太——!”
福旺一边惊呼一边甩了身上的褂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大太太,也跳进了水里。
深秋的半夜,那黄河水一下去就齐腰深。水冰冷得使人直打激灵,大太太已经走到深处,水已没过了她的肩头,大太太惊诧地回头望着福旺。
福旺甩动着双臂焦急地向大太太跟前划去:“大太太——”
福旺冒着刺骨的寒水,一把抓住惊诧万分的大太太向岸边拖去。
“福叔”,大太太已摇摇晃晃地呛了几口水,“你放了我吧——,你别管我!”
“你这是做啥,大太太?好好地怎的就寻短见呢?”
大太太在福叔手里挣扎着,“你放开我——让我死了吧,我没法儿活了。”
“这是哪里话,好端端的怎么就寻了短见?”
“你放开我,福叔,我不想活了,你别管我。”
大太太在水里双脚已经挨不着地了,福旺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使她无力挣脱。黄河水像一个大磨盘稳稳地向前盘旋,在黑魆魆的夜里,阴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大太太恸哭着拼命往水里蹲下去,福旺只好环抱住她的腰把她硬往岸上拖。这老光棍儿哪里这样子挨过女人身子的!只觉一股软乎乎的温润在刺骨的冰冷中从大太太胸口上传到他的手上,一时间竟让这老光棍儿心头一抖,竟神迷心跳、慌乱不已。他慌忙把手挪开,大太太失了重心便向水里倒去,福旺又慌忙上前从后腰再把她抱起。他的手箍在大太太软乎乎的胸口上内心翻江倒海,他的心突突狂跳起来,他的鼻息粗重地喷到大太太耳根,他心里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肌肤相亲的稀罕滋味。
大太太自然也觉出了福旺的异样,便又羞又急地想推开福旺的手,不料那铁箍似的双手似乎丝毫也掰不开。福旺怀着一种奇异的心情把大太太拖到河岸上,那短短的一刻他就把这个可怜的女人装进了心里——他不舍地放了手,吃吃地结巴起来:
“大太太有啥难处想开些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何就想不开了呢?年纪轻轻的,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大太太冷得直打战儿,呜呜咽咽地牙关直哆嗦,哽咽着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倘或她那些委屈是说得出口的,她又怎会自寻死路呢。
福旺心疼地地扶着她把她往家里拖,大太太侧身避开不让福旺拉她,两个人冷得浑身发抖。“大太太若是为着后人的事烦恼,我倒是要劝劝的。这原是上辈上造的孽,怪不得旁人的,老太爷老夫人哪里不晓得是这个缘故呢。”
大太太听了这话,知是必有缘故的,却也没心思过问:
“我哪里指望过能有什么后人的。”
说着想起八月十五回娘家所受的屈辱,她还哪有心思去打听这些个闲事。
“快先披了我的褂子家去换身儿干衣裳吧,别冻坏了身子才是要紧。”
“你别管我,你何必多事!”大太太蹬着两脚不肯回家,她既已下定寻死的心便只一心想死,可福旺却紧紧捏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家拖。大太太扭不过福旺,知今晚是死不成了,便乖乖儿跟着福叔一路啜泣着回了家。
福旺担心大太太等他睡了又跑出去,便换了干衣裳悄悄摸到大太太窗下想听听动静。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那股来自大太太胸脯的软乎乎的瘙痒又一次袭上来撩扰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浑身火热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此刻有种想不顾一切推门进去的冲动,刚要伸手推大太太的房门时却不料大太太轻轻地打开了门。
福旺尴尬地直起猫着的身子退了两步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我怕你又……”
大太太突然看到福旺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她急忙把福旺的衣裳还了他道了谢:
“福叔快去睡吧,我再不出去了。”
说着警觉地望了一眼上房的窗户垂了眼进屋关起了门。
福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恐老夫人醒来从上房的窗户窟窿眼儿里看到,便也急忙回了自个儿屋里。
没想到才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他此刻却浑身燥热,他钻进被窝咬紧了牙关,闭了眼却挥不去满脑子大太太那湿透了的温软的身子。这个老光棍儿生平第一次在被窝里揣摩起女人的身子来,他想着大太太软乎乎的奶头,心突突地狂跳不止。他感觉到自己的两腿间硬挺起来,便鬼使神差地把手向裤裆里伸去……
第二天一早,福旺竖着耳朵听到大太太起来进了厨房,他便一骨碌爬起来穿了衣裳。他觉着自个儿换了个人似的,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劲头,像是会有啥喜事儿要发生似的。他觉着自个儿枉活了这么些年,今儿才算活明白了。他兴冲冲地直奔厨房,看到大太太时就像看到了自个儿的亲人一般。
“福叔起来了。”
大太太像往常一样淡淡地招呼了一声,便背过身去系围裙儿,心里很为昨儿跳河的事不自在。福旺一下子从自个儿的幻梦中惊醒了,他嗫嚅地答应了一声便低了头去烧火。他此时才意识到大太太和他的身份之别,他昨晚竟只当她是个女人罢了,而且是被他亲手抱在自个儿怀里救起的温温软软的女人。福旺想起昨儿晚上被窝里的事心里一时羞愧不已,他不敢抬眼看大太太,他的内心涌起了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他坐在灶门口,手里的洋火划了好几下都没划着。大太太看到福叔要帮她烧火便先在锅里倒了水。她回头望了望福叔,看他脸色很难看。手竟哆哆嗦嗦地擦不着洋火。
大太太心想他是为自个儿跳河的事吓着了,便默默地从他手里接过洋火点着了递给他。
“福叔千万别说出去昨晚的事啊?”大太太小心地央求着。
“你放心吧,我不说。”
福旺看别人还没起来便把当年二奶奶负气打胎入了庙门的事儿说与大太太听。
“老太爷老夫人原也明白是那个缘故才得不着后人的,哪里就能当真儿怪你们了。”
福旺一边留意着门外一边诡异地说。
“老天爷唉——竟有这等事?”大太太惊诧了好半天儿,一时竟还回不过神来,只张大了嘴回身望着福旺。福旺唯恐大太太哪一日又寻了短见,便又嘱咐道:
“往后太太有难心的事儿说与我听,我福旺豁了命也必帮着太太的。况且没后人的也不是你一个,你倒是好生过日子放宽些心才好。”
大太太听了福旺的话竟把心儿一热,这一世里她哪听过谁会豁了命地帮她,连亲爹娘也不曾。大太太打心底里一热,不停地说“多谢福叔!多谢福叔!”
“都在一个灶沿上吃饭,有啥谢的,大太太要放宽了心好好过日子才好。”
大太太擀好了面在灶台上切下饭的洋芋,她觉出福叔的眼光老往她胸脯上瞄,想起昨晚在水里福叔的手箍在她胸脯的情景,她即刻涨红了脸,福旺觉察出大太太的不自在来,便慌忙移开目光低了头烧火。
自打那日起,福旺便总是更早起来喂完了牲口就来帮大太太烧火,直到二太太或三太太起来了才出去干别的活。大太太自然看出了福叔与往常的异处便更加谨言慎行。时日长了,她觉出福叔也不过在没人的时候多看自己几眼,便渐渐儿放下了悬着的心,如此更与福叔再无嫌隙。
福旺自那日夜里在水里抱着大太太身子时萌发春心,便见天儿满脑子满心眼里都装着大太太了。
要说岁数他也只比大太太大六七岁,先时倒不曾仔细留意过太太们的。这会却越看大太太越受用,那腰身儿眼眉儿越看就越勾魂似的越止不住还想看,像是大太太身上装了磁铁紧紧吸引着他似的,一天不见个几回的心里便空了似的不安稳。恐她受了谁的气,恐她又寻了短见,成日里情不自禁地把个四十好几的老光棍儿搅得心神不定。
日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彼此关照中一天天过去,大太太一时也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听福旺说了二奶奶的事,便觉着自己也不是只有寻死一条道儿,她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出家当姑子这条道儿呢。看老爷不再提休她的事了,也暂且罢了,心想好歹也要等娘归天了再作打算,免得自个儿先去了,不定娘有多心痛。她想想自个儿往黄河心走时那个诀别的滋味,像是亲眼看到了娘亲老泪纵横的样子,她想自个儿就算为了娘也不能就这么先娘而去了,更何况如今在她心里又多了出家这条道儿,便暗暗打定主意找个时机去庙里寻二奶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