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邪乎的狗叫
太阳还没露头,蔡培元就把羊往外赶。不知咋的,那天,羊蔫不拉几,低着头,不想走。蔡培元甩了一下鞭子,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可是羊们像没听见,依然走得很慢。蔡培元又甩了一下鞭子,这下是甩在头羊的头上方,头羊惊了一跳,走得快了些。一条黑狗追上来,跑到头羊面前,对着头羊汪汪大叫,头羊不敢往前走,其它的羊自然也停下了脚步。
“虎子,让开!”蔡培元大喝一声。
黑狗不但没让,反而叫得更凶。蔡培元又吼了几声,黑狗仍然没听。羊们没法往前走,在原地打转。蔡培元有点生气,想给黑狗一鞭子,可是又舍不得。这条黑狗是他捡来的,养了好几年,从来没打过。蔡培元喊起了老婆:“晓桂!晓桂!”
桑晓桂边跑边答应:“咋子?咋子?”
“虎子!把虎子弄回去!”
桑晓桂跑过来,说:“虎子咋子了?”
蔡培元说:“你看,它拦着羊不让走!”
桑晓桂走到黑狗跟前,连哄带拽,把黑狗弄走了。黑狗边走边回头看男主人。没狗拦路,按理羊可以往前走了,可是羊们不但站着没动,而且回头望着那只极不愿意离开它们的狗。蔡培元不得不再次甩起鞭子。啪!啪!但鞭子没有一下是落在羊身上的。羊们回过头,耷拉着脑袋,脚步开始移动,尽管走得慢,还是朝前走了。蔡培元不再甩鞭子,他舍不得打它们,一是这群黑山羊是龚镇长交给他放的,二是羊有恩于他们这个民族。
说起羊有恩于他们这个民族,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是住在西北的,那里离这里很远很远。西北的气候不好,冬天,寒风天天刮,大雪隔日下,冷得无法出门;夏季,太阳白天从不睡觉,晒得人没法。雨水也少得可怜,小旱年年有,大旱常常发。尽管气候恶劣,但他们的祖先在那里住惯了,住惯了的地方就是好地方,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开那里。直到有一年,镇守那里的将军叛乱,朝廷派兵征讨,叛军抵敌不住,把他们这个民族中除老弱病残者外全部赶到前线,拿着大刀,长矛,棍棒,铁锨跟朝廷的军队打仗。他们的祖先当然不是朝廷军队的对手,三下两下被打得稀里哗啦。很多人死了,活着的逃了,受伤的被官军捉去了。活的逃进了深山老林,可官军仍不放过他们,企图把他们的祖先彻底消灭。然而,面对茫茫林海,官军只有叹息。叹息之后,官军的首领下令放火,没多久,森林变成了火海。眼看大火就要烧到他们的祖先了,突然,天上乌云起,雷声作,闪电一道接一道,之后大雨倾盆……官军走了,大火熄了,他们的祖先才保住了性命。妇女们带着孩子赶着羊走进森林里,与男人们聚在一起,为了逃避追杀,他们的祖先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迁徙。山高林密,没有路,他们的祖先把羊赶在前面,人跟在羊后,羊走哪,他们的祖先就走哪。就这样,不知走了多少日子,翻越了多少座大山,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羊不走了,他们的祖先就在那里住下了,那个地方就是现在他们镇政府所在地——白羊镇。他们的祖先之所以把那里取名白羊镇,是为了让后人记住是白羊救了他们这一族人。蔡培元住的村子挨着白羊镇,叫小羊村。据说,他们的祖先放羊时,一只母羊在那里生了一只小羊,后来有一家人搬到那里居住,就以小羊命名了居住的地方。羊救了他们的祖先,他们的祖先视羊为灵畜,一直善待……
“培元”,蔡杰生从村里走来,见蔡培元甩鞭子,说,“你咋打羊?”
蔡培元本不想理他,可是又抹不下脸,说:“哪个打了?”
“没打,你甩鞭子弄啥?”
“吓唬它们。”
“为啥?”
“它们不走。”
蔡杰生看了看羊,见一个个没精打采,说:“它们是不是病了?”
“没病。”蔡培元不想跟蔡杰生多说话,想打发他走,说:“你去哪?”
“找明月。”蔡杰生皮笑肉不笑地说。
蔡培元斜了一眼蔡杰生,高高扬起鞭子,使劲地甩了一下,骂道:“畜生!快走!”
蔡杰生知道蔡培元不是骂羊,是骂他,可是又没法回敬,只好在心里骂了句“你个该死的偷牛贼!”蔡杰生骂过之后,觉得自己没吃亏了,蔡培元骂了他一句,他也骂了蔡培元一句,两个扯平了,心里也就平衡了,依然笑着说:“培元,你有没有话对明月说?我给你带去。”
蔡培元一听,咬了一下牙,又甩了一下鞭子,骂了一句畜生,径直朝山上走去。
蔡杰生又被蔡培元骂了一句,他心里虽然也回骂了,但还是很不舒服,为了冲去心中的不快,于是唱起了“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边走边唱,而且声音很大,他想用这种办法气气蔡培元。这首歌,蔡杰生反复地唱,唱了好几遍,唱来唱去,还是那几句,因为他记不全歌词,也唱不来别的歌,所以就逮到这支歌只管唱,反正他在走路,正好是“走走走走啊走”。蔡培元走远了,他知道再唱蔡培元也听不到了,这才关掉他喇叭似的嗓门。
蔡培元把羊赶上山,找了块石头坐下,两眼望着没精打采的羊,想起了头天夜里做的那个梦:一只白山羊浑身是血,挂在悬崖边一棵弯弯树上。白山羊不停地“咩咩”叫,声音颤巍巍的,叫着叫着声音变小了,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只是眼里闪动着泪光……必须救它,不能让它掉下去,于是他拿起绳子,挽了个套,用力抛向白山羊,就在他抛出绳套的瞬间,那棵弯弯树咔嚓一声断了,白山羊随着那棵弯弯树掉进了万丈深渊……梦醒之后,他再也睡不着了,心里老想着那个梦。现在他又想起了那个梦,联想一位老人说过“梦见白羊遇难必有大灾”的话,心情一下子变坏了,情绪和黑山羊一样低落。
黑山羊没有一只吃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东方慢慢往上爬的太阳。
吱吱。一种细小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赶走了那个可怕的梦。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如此陌生?他想弄清楚,于是侧耳细听,原来那声音来自不远处的杂草中。他走近,俯身一看,不觉大惊。杂草中有一条鸡蛋粗细、绿得像草一样的大蛇急急前行,吱吱之声是它身体与地面摩擦时发出来的。看着蛇灵活的叫人惊叹的爬行速度,蔡培元心中不无感叹。神奇!神奇!造物主咋造出这么神奇的东西,光溜溜的身子,无脚而可行走,且速度快得惊人。大蛇的头过去一阵了,大蛇的尾巴还在他眼前摆动。蔡培元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见过很多蛇,但他没见过这么长的蛇。吃惊之余,他把头埋得更低,他要看看这条蛇到底有多长。不看便罢,看了更加吃惊。原来大蛇身后不停摆动的不是大蛇的尾巴,而是一条条小蛇。蔡培元默默地数着,一条,两条,三条……蛇队过完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唧唧唧。一群麻雀匆匆飞过,叫声中充满恐慌。
羊们抬头,望着远去的鸟群。
蔡培元看着羊们反常的样子,不免担起心来。羊不能生病,这是龚镇长交给他养的,他得把它们养好,不然就对不起镇政府,对不起龚镇长。蔡培元走进羊群,想找几粒羊粪,看看羊到底是不是生病了。以往,羊只要有点不对头,他都要看看羊粪的颜色,捏一下羊粪的软硬,闻闻羊粪的味道,甚至亲口品尝一下,以此判断羊是否有病。蔡培元蹲下身,在草丛中寻找着,不一会儿,他在草丛中发现了一粒黑色之物,于是捡起,可是那不是羊粪,是一团紧紧相拥的蚂蚁。他想把蚂蚁分开,看看它们拥抱的是什么东西。于是用小棍轻轻地拨弄,他越拨,蚂蚁抱得越紧,紧得像用胶水粘了似的。他不愿意伤害蚂蚁,把它们放入草丛。
太阳缓慢地向上移动,离中天不远了。五月的天本来就有些热,加上不那么温柔的太阳,晒得他和羊们都有点受不了。羊很聪明,没等他吆喝就自己躲到树下去了。蔡培元也随之来到树下,与羊们共享习习的凉风。
中午了,蔡培元拿出干粮,就着凉茶胡乱吃了。之后,躺在地上睡着了。突然他感到背上有点疼,睁开眼一看,头羊站在他身边,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知道那个痛点是头羊给他留下的。他没有怪头羊,两只眼睛望着它,寻找头羊抵他的理由。就在这时,大地晃动了,蔡培元急忙坐起,准备赶羊回家。“咩——!”就在蔡培元坐起的那一刻,头羊叫了一声,声音颤巍巍的好像他夜里梦见的那只白山羊的叫声。“轰隆!”头羊的叫声刚落,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白羊河里冒出一股黑色水柱,像发射的火箭直冲云天。接着白羊河两边的大山急剧晃动,滚石累累,尘土铺天盖地……蔡培元被摇晃的大地甩出了几丈远,癞蛤蟆似的趴在地上。他害怕极了,想到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世界末日来了,他只有听天由命。他紧闭双眼,什么也不看,说穿了是不敢看。隐隐约约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坐上了飞毯,刷地被送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虽然没再动了,他还是不敢睁眼,他怕看到另一个世界里那些狰狞而可怕的面孔。呼啦,不知什么东西落了他一脸,身上也落了一层,他用手摸了摸,是沙粒,这才睁开眼睛。
天黄黄的,大地不再抖动。他想起了羊,目光四处搜寻。他看到了几只,离他不远,站着,像他一样呆呆的不知所措。他站起身,想找到更多的羊,可是除了那几只,他再也没有找到。羊呢?那些羊呢?他的目光由近而远,最后落在对面的山上。对面的山咋变了?光秃秃的,像被剥了皮的怪兽,森森白骨上或多或少地留着没剔净的肉。蔡培元看到了对面山上那棵树,那棵树他太熟悉了,有一根枝杆被雷劈断,形成了永远无法改变的独臂形象。他吃干粮时不是坐在那棵树下吗?他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是在那座山上,大山垮了,泥石流把他从那座山腰送到了这座山腰。他顺着那棵树往上看,一直看到山顶,山顶上的云雾咋没了?那里的云雾是古茶树造就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来没散过。现在云雾没了,难道古茶树遭遇了不测?他的目光在山顶上搜寻了好几遍,也没看到古茶树的踪影……得赶快回去,他想起了家,想起了老婆。这里发生了地震,白羊镇呢?小羊村呢?
蔡培元正准备走,突然听到两声狗叫,寻声望去,见一只黑狗边叫边向他跑来。黑虎!黑虎!他精神为之一振,浑身有了力气,快步向黑虎奔去。可是刚跑几步,他的腿又软了,黑虎的到来不代表小羊村没发生地震,他想起了那次他老婆生病时黑虎来找他的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黑虎跑过来,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黑虎的头。蔡培元的爱抚,黑虎并没安静,反而往他身上爬,他把黑虎抱起,黑虎才得以安静。片刻,黑虎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朝着它来的方向大叫。
“培元!”对面的山上有人喊。
蔡培元激动得浑身颤抖,大声回应:“老婆——,老婆——,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蔡培元丢下那几只吓呆的羊,连黑虎也没管,踉踉跄跄地向他老婆跑去。
山本来就陡,被剥了皮的山更陡。蔡培元找不到路,实际上也没有路,他不得不绕过陡峭的山崖,顺着斜坡往上爬。他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脸上、手上被划出一道道口子,红色的液体不断地从中渗出,他没有感觉到疼痛。
桑晓桂听到丈夫的喊声,不顾一切地向丈夫跑去,跑着跑着,她跌倒了,身子顺着斜坡骨碌碌地往下滚,蔡培元急忙爬下,伸出双手,将老婆接住。俩人紧紧相拥,眼泪止不住滚落。
“村里咋样?”蔡培元迫不及待地问。
“很多房子倒了。”桑晓桂说。
“人呢?”
“都跑出来了。”
“蔡婆婆呢?”蔡培元挂念蔡婆婆,因为蔡婆婆为他说过公道话。
“被她儿子背出来了。”
“感谢老天爷,老天爷有眼啊!”
两口子正说着话,黑虎跑来了,见两个主人躺在地上相互拥抱,汪汪直叫。
“讨厌!”蔡培元说,“一边去!”
黑虎受了委屈,一声不响地走了。
“虎子,过来。”桑晓桂喊道。
黑虎没听见似的,蹲在一边,没动。
“过来,虎子。”桑晓桂又喊了一声。
黑虎仍然没过来。
“叫它干啥?”
“这次多亏了它,不然……”桑晓桂说了黑虎救村里人的事。
中午,蔡培元不在家里吃饭,桑晓桂的饭很简单,泡菜下干饭。她吃饭时,黑虎不时地用头撞她的腿,嘴里还发出呜呜之声。桑晓桂没理它,它去撕扯桑晓桂的裤脚。桑晓桂有些不耐烦,吼了一声“讨厌”,把腿挪了挪,可是黑虎很快又咬住了她的裤脚。桑晓桂以为黑虎饿了,往黑虎的碗里挑了两砣饭,黑虎连看也没看。“嫌不好嗦?”桑晓桂说着把她的碗往黑虎面前一放,说“你看,我也是吃的这。快吃!”黑虎没理她,仍然躁动不安。桑晓桂以为黑虎病了,于是到厨房切了几片腊肉放进黑虎的碗里,说“过来吃。”黑虎仍然像没听见,不但没理她,反而再次咬住了她的裤脚。“讨厌!”桑晓桂又吼了一声,说“饭你嫌撇,肉,你也嫌撇?不吃算了,走开!”黑虎松开桑晓桂的裤脚,走到了一边。
“嫂子,你才吃饭?”蔡伍奎走进院里。
黑虎认得蔡伍奎,蔡伍奎为它治过伤,它一直视蔡伍奎为恩人,每次见到蔡伍奎,都不停地摇尾巴,可是今天见到蔡伍奎,它的尾巴连动也没动。
“兄弟,快来坐。”桑晓桂说,“你吃过了?”
“吃过了。”蔡伍奎坐下,说,“嫂子,培元哥不在家,你就吃这?”
“吃这咋了?我就喜欢吃泡菜,泡菜下饭。”桑晓桂说着拈了一块泡菜放进嘴里,说,“你吃的啥?”
“不瞒嫂子说,我吃的肉。”
“你跟我们家虎子吃得一样。”桑晓桂笑着说。
“你才跟虎子吃得一样!”蔡伍奎说。
“兄弟,我没骂你,你看,”桑晓桂指着黑虎的碗里说,“那不是肉?”
蔡伍奎看了,说:“我还以为你在骂我呢,你还真的给狗吃的肉。”
“今天有点怪,它啥也不吃。兄弟,你说它会不会是病了?”
蔡伍奎知道桑晓桂心疼狗,起身走到黑虎跟前,抚摸着黑虎的头,他想从黑虎的眼睛上判断黑虎到底病没病。蔡伍奎不看便罢,一看有些吃惊,原来黑虎不但目光失神,而且眼睛水汪汪的,有泪珠在滚动。蔡伍奎从碗里拈起一片肉在黑虎眼前晃了晃,黑虎像没看见一样。
“可能它哪里不舒服。”蔡伍奎说。
“你能不能给它弄点药吃?”桑晓桂说。
“这……”蔡伍奎有点为难,说,“嫂子,我可从来没给狗下过吃的药,万一……”
桑晓桂听蔡伍奎这样说,也犹豫起来,她怕万一黑虎吃了药死了,那她就对不住曾经救过她命的黑虎了。
“兄弟,没把握就算了。”桑晓桂说。
“嫂子不要着急,也许过一阵就好了,狗比人命大。”蔡伍奎说。
“但愿它没病。”桑晓桂说,“兄弟,有啥事?”
“我来借把锄头。”
“在那,拿去吧。”
蔡伍奎拿起锄头走了。
桑晓桂进厨房洗碗,出来后黑虎不见了。她喊了两声虎子,院里也没动静。桑晓桂正要出门去找,突然听到了狗的叫声。
“呜——汪!呜——汪汪!……”
听声音,桑晓桂知道是黑虎在叫,可是又有点不像。以往黑虎不是这样叫的,它的声音清脆有力,雄性十足,今天却不是,绵软悠长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无法诉说的悲伤。听到这种声音,她心里发紧,为啥,她不知道。
“呜——汪!呜——汪汪!”
狗的叫声又传进了她的耳朵,她觉得这种叫声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就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她走出大门,去找黑虎。
“呜——汪汪!呜——”
桑晓桂顺着声音去寻,她终于看见了,黑虎站在半山腰,脖子伸着,面向太阳,长啸不止。那声音时长时短,时高时低,好像经过音乐家谱曲后形成的音调。黑虎为啥这样叫?为啥要对着太阳叫呢?
狗吠太阳,民间有不祥之兆之说。可是桑晓桂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只是觉得这狗叫得太邪乎,听着叫人难受,她决定制止黑虎,让它停止啸叫。
“虎子!回来!”桑晓桂大声喊道。
黑虎没理她,伸着脖子叫得更凶。
桑晓桂有些生气,大声嚷嚷着跑到黑虎身边,想把黑虎拉回家。
桑晓桂的声音引来了几个村民,他们都觉得黑虎今天的叫声有点瘆人,听着叫人心悸、害怕,甚至有点毛骨悚然。黑虎见人多了,也就不叫了,像受了委屈,低着头。
“这狗到底咋啦?”一位老人问。
“我也不知道,它今天有点不对头,不吃不喝,烦躁不安。”桑晓桂蹲下身,抚摸着黑虎的头,哄孩子似的说,“虎子,跟我说,你哪里不舒服?”
黑虎的头抬起来了,这时桑晓桂发现黑虎的眼里噙着泪水,说:“虎子哭了。”
大家听说狗哭,感到奇怪,于是纷纷围到黑虎身边,想看个究竟。
“狗哭,这是不祥之兆啊!”老人说。
老人的话使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蔡大爷……”一个年轻人望着老人说,他想叫老人说具体一点。
“可能要有大灾了。”蔡大爷说。
“赶快叫大家出来!要地震了!”桑晓桂听了蔡大爷的话,突然想起那年龙山地震前她们村有只狗也是这样叫的。
听了桑晓桂的话,在场的人都慌了,呼啦,一下子都跑了,有的边跑边喊:“都快点出来呀,要地震了!要地震了!”
人们听到喊声,急忙从家中跑出,在茅房里“蹲点”的人掂着裤子冲到了外面……
灾难真的来了!刹那间,狂风骤起,尘土飞扬,烟雾弥漫,天昏地暗。接着地下发出一声巨响,顿时天摇地晃,山体震颤,巨石崩裂,滚滚而下。人们像坐在筛子里,东摇西晃,站立不稳,于是你拥我抱,纷纷倒下。空中的高压线像娃儿们跳的绳子不停地摆动,唰唰直响……大约过了一分多钟,地下的魔鬼安静了,大地不再颤抖,尘雾慢慢散去。人们从地上爬起,这时他们才发现村里的房子几乎全倒了,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蔡培元听了妻子的叙述,一把抱住黑虎,喃喃地说:“当初我救了你,现在你救了全村的人……”
黑虎是蔡培元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那年,春节临近,蔡培元去县城赶场,回来时路过一个垃圾堆,他隐隐约约听到垃圾堆里有哼哼唧唧的叫声。小狗,是小狗的呻吟。他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只小狗。小狗缩成一团,像只小刺猬,灰扑扑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悲鸣之声。可怜啊,这么冷的天你咋跑到这里?蔡培元弯腰将小狗拎起,这时他发现小狗的后腿没法站了。小狗的腿断了,是谁把它的腿弄断的?这可怜的小狗!蔡培元在心里抱怨着那个狠心的人。蔡培元之所以抱怨打伤小狗的人,是因为他太喜欢小狗了,小时候,为了得到一只小狗,他曾与儿时的朋友蔡杰生一起到白羊镇偷过,这件事至今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下午,白羊镇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街上人很少,他和蔡杰生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地瞧,蔡杰生瞧左边,他瞧右边,一条街(那时白羊镇只有一条小街)走完了,只见到了几只大狗,小狗一只也没见到。俩人并不甘心,折回身又搜寻了一遍,还是只有大狗而没有小狗。他们失望了,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白羊镇。路上,蔡培元说今天咱俩运气不好,明天又去。蔡杰生说要得,偷不到小狗咱就天天去,我就不信偷不到。后来俩人又去了几次,终于一人偷到了一只小狗。俩人离开白羊镇,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像捡到了砣金子,连走路都是蹦着走的。走了一段,见左右无人,俩人把小狗从怀里掏出,放在地上。两只小狗,一黄一黑,大小也差不多,肉乎乎的身子,跑起来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蔡杰生说,培元,你这只好看,黑得像煤炭。蔡培元说你这只好看,黄得像小米。俩人你夸他的他赞你的,都说对方的狗好看。蔡杰生说你喜欢黄的,那咱俩换换。蔡培元看了一眼小黑狗,说算了,还是各要各的。蔡培元舍不得小黑狗。不幸的是,后来他的小黑狗被一条大母狗咬死了……
想起以前那只小黑狗,看看现在这只小黑狗,蔡培元觉得它俩原本就是一只狗,这只小黑狗是那只小黑狗投生的,所以他不能亏待这只小黑狗。蔡培元解开衣襟,把小黑狗揣进怀里,然后把衣服扣上。小狗得到了温暖,很快睡着了。
太阳落山后,蔡培元才回到小羊村。在村口等候丈夫归来的桑晓桂,急忙上前取丈夫背上的背篼。
“取下来,我背。”
“用不着,还是我背。”蔡培元说话时双手抱在胸前。
“你怀里揣的啥?”桑晓桂见丈夫胸部鼓鼓的,问道。
“好东西。”
“啥好东西?揣在怀里。”
蔡培元笑着说:“你猜!”
桑晓桂见丈夫神秘兮兮的样子,想起了丈夫曾对她说过小时候偷狗的事,不禁笑了起来,说:“小狗!”
蔡培元望着老婆,吃惊地说:“你咋知道?”
桑晓桂说:“做这事你又不是头一回。”
“不过这次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是哪来的?”
“捡的。”
“在哪捡的?”
“垃圾堆。”
“快掏出来!垃圾堆里捡的也往怀里揣!”
“走吧!到家里再掏,这里太冷了。”蔡培元说着身子颤抖了一下。
进屋后,蔡培元把小狗掏了出来。
小狗离开温暖的怀抱,凉气把它惊醒了。小狗很不情愿地睁开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蔡培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快去给它弄点吃的。”蔡培元说。
桑晓桂转身进了厨房。不大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饭菜端来了。
“弄这么多?”
“给你吃的,不是给它。”
“再拿个碗来。”蔡培元说。
桑晓桂拿来一个碗。
蔡培元把饭菜一分为二,他端了一碗,另一碗摆在小狗面前。小狗闻到香味,不顾腿疼,扑过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蔡培元看着小狗贪婪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它不知道小狗有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饭吃完了,蔡培元生了一盆火,给小狗洗了澡,小狗的毛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油光黑亮,比他小时候偷的那只小黑狗还要黑。
“老婆,你看,这小狗多乖!”蔡培元说,“只是它的腿受伤了。”
桑晓桂接过小狗,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脊背,说:“是挺乖。不知是谁那么狠心,把这么乖的小狗丢进了垃圾堆里!”
“也许是因为它的腿断了。”蔡培元说。
桑晓桂看了看小狗的伤腿,说:“哎,叫伍奎来给它看看,看能不能给它治治。”
老婆的一句话提醒了蔡培元,说:“对,我叫伍奎来给它看看。”
蔡伍奎来了,他先捏了捏小狗的伤腿,小狗的身子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接着又扯了一下那条腿,小狗不但身子抽动,而且哼哼唧唧地叫唤。
“腿伤得不轻,我先用药给它包一下。”蔡伍奎说。
“骨头断没断?”蔡培元说。
“可能没断。”蔡伍奎说,“先给它消炎止痛。”
蔡伍奎说完,回家取来几瓶中药面面,每样挖了一点,放在碗里,然后打了个鸡蛋,三搅两搅,药面面变成了黏糊糊,蔡伍奎把黏糊糊糊在小狗的伤腿上,用烂布包住。
“继往,不要叫它这条腿活动。”蔡伍奎说,“过两天我再来给它换一下药。”
蔡伍奎连着给小狗换了几次药,小狗的腿神奇地好了。蔡培元高兴得啥似的,要给蔡伍奎拿钱,蔡伍奎说啥也不要,他说药是自己在山上挖的,又没花钱买,动一下手还要收钱,那还叫啥邻居?蔡伍奎这样说,蔡培元也就没给钱了。小狗好了,越长越乖,圆脑袋,竖耳朵,鼓眼睛,身子漆黑。蔡培元和他老婆都很喜欢,他们给小狗取名小黑。有了小黑,桑晓桂就多了点事,给小黑喂食,洗澡,梳毛,没事了还要逗一下。小黑很懂事,随时都围着她转,她走哪,小黑走哪。农忙时,她下地,小黑跟着她下地,她干活,小黑就自己耍,有时刨蚂蚁窝,有时追蚂蚱……日出日落,小黑一天天长大。长大了的小黑,一身虎气,蔡培元和他老婆就不再叫它小黑而叫它黑虎。狗和人一样,长大了就没那么贪玩了,黑虎开始履行它的职责,看家护院。
黑虎守院是尽职尽责的,只要有人到主人家里来,它都会汪汪叫两声,用这种特有的方式告知主人。如果主人不在家,它会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大声叫唤,直到来人退去。除了看家护院,黑虎还知道关心主人,主人高兴,它欢蹦乱跳,主人不高兴,它默默地蹲在一边。有一天,女主人从外面回来,它急忙迎上去,女主人没理它,嘴里哼哼着走进屋里,一头扑到床上。黑虎见了,扭头就跑,一直跑到地里,咬住蔡培元的裤脚往回拽。蔡培元说虎子,干啥?黑虎松开蔡培元的裤脚,朝着家的方向大叫两声,然后又咬住蔡培元的裤脚。蔡培元急忙回家,见老婆躺在床上,脸色发白,汗水直流,他叫来蔡伍奎,蔡伍奎一看,说,培元哥,赶快,赶快把嫂子送到镇上。蔡培元把老婆送到白羊镇,吴大善给开了三副中药,吃了才好的。
“走!到白羊镇!”蔡培元推开抱在怀里的老婆,忽地从地上坐起,说,“赶快到白羊镇!”
“去白羊镇弄啥?”桑晓桂不解地望着丈夫。
“看龚镇长!”蔡培元说着就要走。
“羊咋办?”桑晓桂指着那几只吓憨了的羊说。
“你把它们赶回去。”
“赶回去?村子都没了,往哪赶?”
“那……”蔡培元也没了主意。
“就等它们在这儿,我跟你一起到镇上去。”
“走!”蔡培元拉起老婆不顾一切地往山上爬,他不但没管那几只羊,连黑虎也没管。黑虎见两个主人走了,“噌”地一跃,蹿到了前面。
“虎子!”桑晓桂喊了一声,说,“慢点!”
黑虎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放慢了脚步。
“咩——”黑山羊可怜巴巴的叫声传了过来。
蔡培元和他老婆同时回头,见黑山羊急匆匆地向他们追来。
“羊也撵来了。”桑晓桂说。
“它们通人性啊!”蔡培元说,“古时候羊还救过咱们的祖先。”
这事桑晓桂听丈夫说过多次,他们这个民族的人,特别是居住在这一带的人可以说是无人不知,但此时听起来感觉却大不一样,一下子把她与羊的感情拉得更近了。羊救了他们的祖先,也就是救了他们,不然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他们这一支人了。羊冒着危险把他们的先人从深山老林中带出来,而他们却在危难时刻将它们弃之不管,这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啊!桑晓桂暗暗责备自己,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而后悔。
“等等它们吧。”桑晓桂停下脚步,望着丈夫说,“那只小山羊的腿瘸了。”
蔡培元点点头,转身向小山羊走去,抱起那只瘸了腿的小山羊。小山羊在他怀里拱了两下,然后抬头望着他,这时他看见了小山羊眼里滚动着泪珠。蔡培元把小山羊抱到山上已是满身大汗,汗水浸在伤口上钻心的疼,可是他没有把小山羊放下。
“把它放下吧!”桑晓桂望着丈夫胳膊上的伤口心疼地说,“把你的胳膊弄一下。”
小山羊很懂事,挣扎着要下地。蔡培元放下小山羊,一只大山羊用舌头轻轻地添着小山羊受伤的腿。
“我前面先走,你在后面照顾它们。”蔡培元惦记龚镇长,说着就要走。
“等等。”桑晓桂把自己的衣服撕了一块,包在丈夫的伤口上。
“照顾好它们。”蔡培元嘱咐道。
“你放心。”
“那我先走了。”
桑晓桂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你也要小心。”蔡培元走了,连头也没回。
“汪汪!”黑虎朝蔡培元叫了两声,它在抗议蔡培元的独自离开。
蔡培元仍然没有回头。
黑虎的叫声刚落,大地又摇晃起来,蔡培元醉汉似的一摇一晃继续前行。
“培元!”桑晓桂突然大喊一声,说,“把虎子带上!”桑晓桂在虎子的身上拍了一下,虎子飞也似的追男主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