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睁不开眼睛。意识正在渐渐恢复,但我拿不准是在梦里,还是谵妄之中,我从没想到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转变会如此严峻。眼泪,却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否真实,因为一个心怀悔恨的人是很难哭出来的。
接着,耳朵有了知觉,搜索身旁是否有别人的呼吸。皮肤变得灵敏,探寻着丈夫贴在背后的灼热感。等到耳朵听不到任何声响,皮肤告诉自己是独自一人时,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抹开泪水,视线落在全封闭钢窗上。
我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直起上身。空荡荡的房间里射进灰濛的光,一桌一椅一张枯燥的书柜呈现陌生的乏味。室温十分舒适,但内衣粘在背上,或许是来自梦魇的冷汗。过去,我很喜欢早晨的这段时光,但现在却变得十分难熬。然而也比不上夜晚。昨晚,我做了些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是的,昨天感觉很慌张。当我从睡梦中惊醒,面对暴雨的天空,我没有了自信。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我的神经末梢也似乎被损毁了,心脏怦怦跳得厉害。我发疯似的想立刻联系方非,确定他一切都平安。但是,他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
我从没这么痛苦过,心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逃亡。我打电话给周祥,坦白了凌晨剪辑视频的事。他的喉咙哑了很久,一定是被我报告的信息屠杀了很多遍,然后像碎石一样滚出十几个字:“你能到我办公室来吗?我等你。”
周祥将视频的事向邓副局长做了汇报,他们重新部署了一切。我走进副支队长办公室,督察已经等在那里,他们问了我话,在机房里吃过盒饭,把我送进了禁闭室。
我昨晚是在禁闭室里度过的,也就是我呆着的这间房子。我爬下床,动作很慢,左腿僵硬疼痛。那里有几道鲜红的口子和长条形乌紫的肿块,稍一活动便一阵阵抽搐着,痛楚如影随形。我的右手在抽痛,浮现出一圈刺眼的瘀青。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问题——从小到大,父母从未让我受过伤害,每次打预防针,父亲都亲自帮我蒙着眼睛。
但现在,我无心旁顾。
我把注意力放在未来上,放在方非的安危上。我被关在这里,他怎么样了呢?
这里无法跟外界联系,没有手机座机,没有电脑电视。我的目光从床铺到桌椅,再扫到卫生间门口,一套制服湿漉漉、皱巴巴的丢在地上,看起来很是萎靡,就像我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铺床洗衣,让一切恢复正常。因为我要变得更好——从小到大,我一直是这么期望自己的。
“别沮丧,英子,混乱的事态把你的心智搞得一团糟。但你要把握好自己,你属于你自己,你要坚强才有希望赢。”
这是许钧昨晚反复跟我说的话,但这些词语却无法安抚我。我像只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从书柜里找到一本消遣的书,但里面除了一些崭新的法律法纪和“两做一学”政治读本,没有其他。我随意地翻了翻,看了些只言片语。
不行。我逼自己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拳头紧紧贴在大腿两侧,力道足以按出瘀痕。“行动,英子。想办法改变这一切。”
我离开书柜,朝制服走去。我把制服清洗干净,换上另外一套。制服让我显得精神。我要去找许钧。他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刑警,他或许会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
许钧就站在门外,像哨兵似的站在危险的沉寂里。他黑色的眼睛枪口似的——我还记得岗前培训的枪支训练课程。我将枪口对准自己,手指扣住扳机,想象扳机的拉力和振动,枪管的怒吼,耳际的嗡鸣。
我预感到一场暴力,不论是语言还是动作。但他和他的影子堵在门口,我逃不出去。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许钧突然开口,“免费的。”
“是昨天的事吗?”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饿了吗?”他直视着我的脸,“你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论面临何种困境,你该知道身心俱疲、营养失调可不是好事情。”
我向前走了一步,想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脚却不听话,跛了一下。
他没有伸手扶我,视线落在我的大腿上。
男人都是同一样范。
他大步走过来。我僵住了。
他走到我面前,我拼命往后退,直至坐到椅子上,瞪大双眼充满了惶惑。他不顾我的抗拒,伸出手碰了一下我的大腿根。我像触电似的,“唉哟”一声。
“昨晚摔的?”
我没有回答。
“快点吃了早餐。”他转身走开,脚步沉重地响了一圈,拿来云南白药和红花油。
“我自己来。”
“当然是你自己,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没有回答。我的呼吸慢慢平稳,心变得镇静。我为此感到骄傲。我需要面具,用面具掩饰自己。
“你必须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问题。”他接着说,“还有你的丈夫,他的事你了解多少。我想我有责任告诉你专案组侦查发现的事实,不知你有没有心理准备?”
在许钧坚毅的目光下,纸蒙的强悍瞬即燃烧成灰。我闭上眼睛,胃像被掏空了,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破了便破了吧,破了面具总还有几根骨架支撑自己的行动。人一旦抱有无畏的坦然,那份恍惚便没有了,更生开阔的英气。
我想我不应该呆在禁闭室里,不应该仅仅做反省。我应该走进专案一线,像一个真正的刑警,去揭开迷雾,揭示案件真相。
但我自己搞砸了,难道我的心智、我的三观真的存在问题?
许钧掏出一支烟。“你介意吗?”
我摇摇头。
“公安局的女同事吸二手烟确实比较严重,但没办法,不吸有时真的不行。”
我未置可否。“说说你想跟我说的情况吧。”
他快速吸了几口烟,然后答道:“我知道整件事情看上去很糟。”他迟疑了片刻,“方非告诉你,他要去北京修改项目方案。显然他跟你说了假话,事实上他一直呆在戎城。现在可能仍在。”
“我也不知道,那个身影我只是有些熟悉。”
“现在已经查明,近几天都没有他进出戎城的记录,公司也没有项目方案需要修改。倒是城内有多个监控里出现他的身影。”许钧说,“我知道我说这些有些残忍,但我必须让你明白,目前侦察发现,你的丈夫在宋敏案件中有重大嫌疑。”
我仔细考虑着他的话,脸色苍白。“可是,并没有直接证据。”
“是的。只是听说他可能还牵涉到其他问题。”这句话就像子弹一般从他嘴里蹦出来,不过,在他盯着我看的同时,面部一直毫无表情。
我浑身战栗,仿佛对面有条恶狗狂吠着直扑过来,撕得我身心俱碎,连那根勉强支撑着的骨架也不放过。
“不,方非绝对不会干出犯罪的事情!”
“那只是你的主观臆测。”许钧的话再一次捅进我心窝里,“邓副局长很看重你,陆帆、周祥很信任你,可你对组织说了谎,你觉得方非不会对你说谎吗?还有,我想你一定知道自己说谎对事态没有任何益处,可你还是说了谎。这是为什么呢?”
许钧的话深深地伤害着我。可是,我也许只是太纯情,太天真。我是一个警察,也许有些警察面对案件喝酒、吸烟、骂人,但成熟老练的警察不论出勘什么样的案件,无论你端详他的脸多久,你都看不出什么异样。警察的工作就像战争,你必须负担种种不可名状的感情。
许钧就是这样一个警察,他勤奋、脾气有些怪,要求高,非常富有才华。隔离并不是保护,越是他看好的同事,他越加会当作自己往高处逼。
“你现在已经被禁闭,如果我不告诉你部分真相,你就会成为一条枯鱼。”许钧语气转为提醒,“生活就是一场战争,你得时刻紧扣扳机。有人说时间会抹去一切,休息一会事情就会过去,那都是狗屁。是你的事情,你不解决,就永远在那里。”
我哽咽了。三年来,我一直试图理解这份职业,理解案件中呈现出来的暴力行为、人性砂砾、社会阴影。但我的理解仿若水面浮萍,根本没有撕开它的本性,摘下它的面具。
沉默片刻,我说:“我该怎么办呢?”
许钧摁灭烟头,那张生硬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柔和。“对你来说,一周的禁闭是逃不过的。面对困境,如果你一味地焦虑和烦恼,你觉得谁会取胜?”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本来低头摆弄着手指,想到失败二字,我有些愤怒了。我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被打倒,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我挺直腰椎。“什么才是建设性的事情?”
许钧研究性地看着我。他一定喜欢看到我这个表情。因为他带着鼓励地点了点头。“记着,警察是捕食者。你得从捕食者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昂着头,与许钧平视,他的呼吸声慢慢地不再刺耳。我能感觉到自己开始振作起来,变得像许钧一样冷静。有那么一瞬,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感到惊奇。
许钧什么话都没有说,深深地注视着远方,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弥漫开来,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虚空。这是我的虚空,我得跨越过去,才有希望。
接下来是学习反省时间。禁闭室墙上张贴着纪委印制的规定书目。我按图索骥,并很快写出读书笔记。负责监督的许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脸错愕。“你真该多关几次禁闭,这种地方就是为你们这种人设置的。”
“为什么?”
“警事不通,只会读书。”
该死,我很想挑战一下他的权威。我纵身一跃,攀住门框,十个引体向上,一气呵成。“就十个?”他冷笑。
“我只是想小试牛刀而已。”
“枪法呢?”
我很庆幸他没有深究下去,说到力气,我绝对比不过男人。不过,我自信枪法不错,虽然只参加过几次实弹练习,但每次都得到教练的表扬,说我有射击天赋。
许钧掏出配枪递给我,那是把七七式警用手枪。我双手紧握,指着天空。苍茫的阴霾弥漫着,有些许风拂过,带着常青树闹出丝丝动静。
“这可不是玩具。”他严肃地告诫。
“我使用过无数次的。”
“保险栓扣好,在准备射击前,手指不要接触扳机,即使是闹着玩,也绝对不能拿枪指着别人。”许钧背诵着用枪守则。这次轮到我冷笑。我曾经为了锻炼胆量,将枪口对准过自己,只是既关了保险,又没有装弹匣。
“是,教官。”
许钧摇摇头,欺身一闪,将我手里的枪夺了过去。
“你——”我脸涨得通红,分明是自己应变能力不强,却万分委屈。
许钧什么都没说,往外面偏了偏头,默默把枪插进腰间。
我跟着许钧往外面走,转过田径场和器械房就是射击训练基地,里面空寂无人。许钧选了个靶位,把枪放在位台上。我自作主张地走进靶位。
“弹匣呢?”
“弹匣?第一,你没有戴耳塞和护目镜;第二,这把枪能否用,没做基本检验;第三,这种危险的站姿来自省警官培训中心吗?”
刺耳的批评冲淡了我的陶醉。但我乖乖地点头,温顺是女人的特长,会让男人束手就擒。
我乖巧地戴上耳塞和护目镜,调整好姿势。许钧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子弹。接着,从后方贴着我的身躯。
“来,这样。”他展臂从两侧夹住我的双手,让我直直地抬起手臂,调整我握枪的手势。他右腿抬起,拱着我的臀部,意在让我含胸塌肩使身体重心下降。
感觉一阵惊悸从脊背直冲脑海,我心里一凛,脊背立刻挺直了。调整身姿让我不得已就走了神,听不清许钧接下来的话究竟说什么。
我在心里嘲讽地对自己笑笑,也许我已经真的笑了出来。
许钧白了我一眼,重复道:“目前,世界上主要有四种手枪射击姿势:即单臂式据枪法、对等三角式据枪法、顶拉式据枪法、威沃尔式据枪法。警察,特别是女警都使用威沃尔式射姿。半面向右转,左脚向前迈出大半步,两脚的开度稍大于肩宽,脚尖自然分开,使身体侧对目标。双手握可以提高控制力,侧身减少成为敌人目标的面积。好了,望向枪靶。不要斜视,布鲁斯威利斯在电影里没有教你这个。”
说完,他自然地抽身后退。我却差点仰面跌倒,撞在扶手架上。室内本就不同寻常地寂静着,这个响声让它更加异样,似乎暧昧了起来。
许钧恨恨地看着我,待我恢复站姿,才出声道:“英子,你看到了什么?”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我盯紧了对面。“枪靶。”
“不,最罪大恶极的罪犯,最深恶痛绝的敌人。”
“我要让他一枪毙命。”我冷静下来,狠狠地说。但身形一动,原本的姿势全都变了形。许钧抢过来,一脸不耐烦地再次调整。
“左手掌心向后,围握扳机护圈。稍用力向左后方拉枪,左小臂垂直于枪身轴线下。头部正直向左转,使眼睛处于‘正视’位置。瞄准吗?”
我点点头。
“看住准星,你要让它跟瞄准器及前端凹槽连成一条直线,接着你要瞄准枪靶,让靶心落在准星上头,像满月一样。知道吗?”
许钧观察着我的姿势,接着说:“好,先不装弹匣,感受一下扳机的触感。”
“好吧。”我试了三次才推开保险,大拇指几乎擦脱皮。
许钧没有在意,继续说:“你手上的是七七式手枪,它体积小,质量轻,适合隐蔽携带。但火力小,准头也不是很好,但功能值得依赖。在近距离内可以打到目标。意思就是你要让对手接近,瞄准对方的胸口,那是最大的目标,一开枪就不要停。”
“听起来就像在战场上似的。”
“握枪的每一刻都要有战场感。”许钧一边说,一边校正我的姿势,指导我做每一个动作。“瞄准,找到枪靶。深呼吸,慢慢吐气,把剩余的空气留在肺部,以稳定的速度扣下扳机。好,开枪。”
我扣住扳机。我的手臂往上弹,手肘锁死,但是扳机弹回原处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扳机的机关在静默中发出钝钝的撞击声,少了子弹,没有多少劲道。
“不错,天花板又多了个枪眼。”许钧说着,上前一步将我拉出靶位,教我如何装填子弹,演示最后一发子弹射出后,发何退出弹匣。接着,他在手枪里塞进弹匣,递给我。
我戴上耳塞,调整好护目镜,对着前方的靶心举起枪。我开了一枪,没想到戴着耳塞仍听到很大的震动声,吓得心脏怦怦跳。
“小女人!”许钧几乎在怒骂了,“难道闭着眼睛能够打中目标吗?”
“我是睁着眼睛的。”
“好,好,下一次注意。”许钧意识到失态,忙转换话题。“记住,扣扳机要屏住呼吸,否则手臂会在吸气时自动上移,吐气时往下沉,减少不必要的动作。如果你觉得过瘾,可以把那个靶心当作——跟你作对的人。”
我按他的说法调整呼吸,连续扣了六次扳机,终于听到背后传来欢呼声。我认真看着枪靶,靶心很干净,不过靶心外环和靶杆部位有两个枪眼。
“你的敌人或许会有擦伤,但在你再次开枪的时候,他早已扑过来扼住了你的喉咙。”
我的自信全被他这句话冲走了。哪有人连开七枪,枪枪脱靶的呢?
我努力回想以前的射击练习,那时的教练哪有许钧认真?可我的成绩……距离……这里是二十五米标准射击距离,以前的练习射程是十米,或者十五米。
“你也未必枪枪中靶。”我恨恨地说。
“好,那你看着。”许钧退出空弹匣,干净利落地填入新弹匣。伸直手臂,只看了一眼。接着他回头一边看我,一边扣下扳机。枪声在靶场轰响。啪、啪、啪……一个弹匣全部打完。
我走上前去观察,对面的枪靶靶心全被打烂。
“天啦。”我惊呼着,深受打击。
“走,回去。”许钧熟练地收起手枪。
“不,我还要学习。”
他沉默半晌,耸耸肩。“学习射击没什么困难的。”
我还想坚持,却有一道声响划破长空,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尖锐、刺耳,是警笛。警车自远而近,号叫着停在射击基地门口。
许钧僵了一会,接着平静地说:“我知道是谁来了,他在催促我们出去。”
“来找你的,你去。”我说,“我留在这里练习。”
“不行。没有管理员在场,任何人不能进入射击场地。”
警笛声更近了。
我的眼神不再平静。我想推开他,可是敌不过他的手劲。
“放开我,我能行。”
“如果纪委督察的领导看到你这样,会延长你的禁闭期限。”
我气哼哼地甩开他的手,冲出靶场,听到车门敞开、关上的声音。我感觉慌张。这样算什么?矫情、耍赖,抑或撒娇,可许钧早就警告过,小女子脾气在他面前是没有任何市场的。我停住脚步,许钧锁上大门,径直走了出去。
我独自留在铁门外,一切失去控制的感觉让我困惑不已。几秒后,听到许钧跟人打招呼,非常熟悉的声音,我双肩放松,嘴唇抿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