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花英子的刑天梦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戎城市公安局在江北新区,博智网络在城东的工业园,两者相距有十多公里,坐公交要转三趟,一个多小时。我的工作定下来,方非便谋划着买房。博智办公区有闲置房,可以免费居住,但方非不愿意将就,坚持要在江北新区买房,方便我上班。我们商议,在我办理完入职手续后,便去民政局结婚。

报到那天,方非开着公司的车,俩人先到市公安局旁边的悦城小区兜了一圈,由我亲自拿到新房钥匙,然后赶到公安局政治部提交手续。到过学校的考察组长是政治部副主任,叫徐少怀,见到我非常热情,办理一应手续也非常顺利。但详细询问了我们俩人的关系后,严肃地指出,最好暂时不要结婚,入警后有一年的岗前培训,对于普通高校毕业的同志来说,很苦很累,纪律严明,必须全力以赴,投入全部身心。

“怎么会这样?”方非口气不好。

我拉了拉他衣角,但他不听。接着问:“接收前怎么没有这样说?”

徐副主任转身走向文件柜,从一卷档案里抽出一张纸来,正是我签过字的合同文本。他将合同摊在方非面前,指着其中一段文字,温和地说:“我听英子说,她将合同影印给你看过。你应该知道公安局是半军事化单位,纪律部队,警体训练和警务培训是必不可少的。”

我仔细看了合同,里面没有载明不能结婚,但说了培训时限、培训纪律和吃苦耐劳等等,并指出如果没有达到学分,培训不能结业,将予辞退。

“这次培训是全封闭式的,相当于将四年警官学院的课程,压缩到一年内完成。特别是警体训练强度大,不容许半点分心劳神。”徐副主任继续说,“不结婚并不是强制性的,你们自己考虑。但如果英子在培训中吃不消,或不小心怀孕,将影响她的前程。”

方非仍然很不高兴,我拉着他的手,娇羞地扭了扭。他终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徐副主任拍拍我的手臂,笑着说。“你放心,省厅培训基地的保障是十分到位的,苦点累点,挺过来就是全新的自己,一辈子受益。而且,培训期就是见习期,拿到结业证就可以授衔,那时就是三级警司警官了。”

干部科长填好培训通知书递到徐副主任手里,徐副主任又交给我。“基地一应俱全,你只要带好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按时报到就行。”

走出政治部,不能结婚的要求丝毫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大脑里的每道缝隙都被工作终于敲定的喜悦填满,兴奋得有些眩晕。但方非对此浑然不觉,感慨道:“人生啊,真的每一步都不能以自己意志为转移。”

听到这话,我既好笑又纳闷。据我观察,方非平常从不说这种话,他也许智商高,但对文字并不敏感,对人情世故始终慢半拍,有些学究气。这也许跟他的成长经历有关。他说自己出生于偏远农村,年幼时家乡遭遇特大洪水,一个山村都被突发的山体滑坡掩埋了。他侥幸逃过了这次灾难,但失去了所有亲人。

随后,他被送到省城某孤儿院。当时,他已到上学年龄,孤儿院只是国家资助款的中转机构,他的暂时栖身地。他的所有时光几乎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方非研究生毕业的那个暑假,我随他去了一趟孤儿院。看得出,他对孤儿院十分陌生,对院长和抚育员都十分疏离。

方非跟我在一起很少谈论过去,我也小心地回避他的伤痛,对他的感慨尽量做出一点点伪饰的维护,因为诚实的杀伤力太大。

一周后,我们来到公安局前坪,周围是嘈杂的人群。邓副局长在安排带队工作,方非却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有些害羞,不时躲闪他的动作和目光,但不想拂他的意,眼里仍溢着金色的光晕。我坚信,拥有爱情的日子会永远继续。

邓副局长最后一次催促上车。我们不得不分别。

不知是第几回了,他再次拉着我的手叮嘱:“每天,每天都要打电话啊,不论多忙,多累,注意身体。不论你有什么变化,我都是爱你的。”

但每次都一样,我安慰他:“不论发生任何事,我爱你的心永远不变。”

有了这句话,他心稍稍放宽。他松开手,我朝公务车走去,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

接下来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进行。培训结束,我们结了婚,住进悦城小区的房子里。博智网络为方非安排了公务车,我则步行上下班。上班时间,我就呆在网侦支队机房里负责信息收集和数据分析,偶尔利用计算机技术破解一些简单的程序。期间,我又被派到北京参加了一次短期警务培训,结识了全国各地的警察朋友。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喜欢这种呆在机房里的侦查分析,喜欢利用技术追踪犯罪带来的刺激感,喜欢这里同事之间的情谊,喜欢偶尔带着沉甸甸的枪跟着男性警察出门。

我也喜欢上了这座小城,享受着戎城的夜晚,我向来觉得戎城的夜景实在美轮美奂,它凉爽、清明,既不寒冷,也不酷热,这样的夜晚就是为情侣准备的。几乎每天晚饭后,我和方非都要去那条汇入长江的大河边散步,呼吸清爽的河风及新鲜的草叶芬芳。

每年配合各级刑侦部门办理多少起案件,我没有统计。但我知道每天总要提供两三起协查信息,有些重大案件,还要抽调我担任专案成员,利用互联网和视频监控网点查找线索,给出一些侦查建议。

我和方非都觉得没必要太早要孩子,正是尽情享受青春的时候,幸福温馨的日子长着呢。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人,我从不担心世上未知的东西会突然降临。

事与愿违。

如同一切非常之事,我的不幸是从一场梦开始的。全国公安机关严厉打击经济犯罪破案会战开始后,除了经营协查信息,支队广泛收集、查控各类涉及经济犯罪的线索,每周出一期线索通报,每月出一期综合情报分析。因为同事们异口同声称赞我写的情报分析准确到位,也许真是这样吧,情报分析简报的起草任务落到我的头上。任务并不难,我也喜欢这种有些思想深度的分析。

不过,在赞美的纱窗背后,我却瞥到一线阴影。我经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同事的羡慕,甚至有师哥师姐视我为学习的榜样——可是,在吹捧的背后,我却感觉到了某种莫可名状的气息和日益迫近的危险。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三个月后,市局召开阶段性总结会,我受到市局嘉奖奖励。会后,支队号召同事们向我学习,学习我忠诚、敬业、无私奉献精神,并将我写的四份分析简报作为范本呈送市委政法委和市委政研室。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刑天,这个无头巨人走到床前对我说:“抗争,抗争,英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可我没必要抗争啊,我的生活挺顺利的,我用梦里那种迷迷糊糊的语调回答。可是刑天又重复了一遍:抗争,抗争,英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好像我正面对重大困顿似的。第二天早晨,我就把这个梦给忘得一干二净。我跟方非道别时,依然笑靥如花;听到同事们的赞美,心里虽然有些别扭,但很快适应了。

几天后,我又梦见刑天。不过,看到他出现时,我反问为什么总是刑天,而不是其他神,比如女娲,或者佛教里那些伟大的菩萨。

梦里刑天还是说着前一次的训言。他的语调很急,似乎我不抗争就会有灾难发生。随后,这个梦一夜又一夜地反复出现。一个月过去,我起草的情报分析引起了领导重视,并就一条综合信息召开了联席会议。支队长陆帆再次表扬了我,说我有思想,有见地。

刑天又来到我梦里,这个以胸前乳头为眼,把肚脐当嘴巴的巨人语气变得严厉,抗争吧,英子,只有在严酷的逆境中磨砺过神经的人才会鼓起抗争的勇气。我被他的语气吓醒。方非仍在酣睡,房间沉浸在浓郁的寂静中。我打开窗户,呼吸着凌晨纯净的空气,开始怀恋无梦的遥远的过去,不过,刹那间我想我不能害怕一个无谓的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只是陶渊明的“刑天舞干戚”对我影响太深。

接着,我像往常一样上了床,迅速入睡。无头神刑天却从一片漆黑中再次现身,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不会再来了,英子,保重。”我看着背景一点点亮起来,好像《西游记》里的佛光融开一片迷雾和晦暗。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问。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在沉睡中,在如此阴郁的凌晨,我突然激动不已。但是,我仍然强自镇定,设法把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时,那个无头巨人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在我床前摇落清晨的露水。

一阵无边的沉默降临我的房间,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勇敢点,英子,你做过的噩梦不少了。然后我又睁开眼睛。刑天不见了,窗外射进一束与晨曦和谐交融的光。

我把沉睡中的方非摇醒来,啰啰唆嗦地告诉他我奇怪的梦。“这个梦已做过多次了。”我说。“嗯。”他迷糊地咕哝道,也不知道他是否清醒。这段时间,博智网络正在谋划上市,作为财务总监的方非忙得足不点地,已经好久没有心思听我唠叨了。

我叹息一声,没再打扰他。让他再睡一会吧,我起身洗漱,然后在书房里查找《山海经》和陶渊明的《读山海经》原诗。可是找来找去,书柜里根本没有《山海经》,也没有陶渊明的诗集。但我突然背出了陶渊明的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诗歌赞扬刑天虽然失败,仍然战斗不已的精神。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天来,我一直感觉郁闷,像心里搁着块石头,没有了以前的轻松和平静。这种感觉在每天的上班时间尤为明显,虽然没人知道。我似乎每天都和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工作。

我不习惯这种感觉,仿佛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确定了,我需要时刻仔细揣摩周围的动静,或者干脆跌进一种未知的混沌里。很多时候,我会突然从电脑前抬起头,惊悸似的环顾左右,心脏怦怦跳得厉害。我发疯似的想立刻联系方非,向他诉说我的心事。但他总是很忙,虽然接电话很快,但我可以听出其中的勉强和他忙碌的感觉,只得挂断电话。日子一天天过去,与方非的交流也越来越淡薄。

我每周都会跟父母通几次电话,但梦魇的事,几次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这种没边的事,不能让父母担心。

我从没想过会是这么痛苦。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是警察,入警培训中学习过心理学和情绪调控课。我学着像课程教导的那样调整自己,进食新鲜水果,参加剧烈运动——但全都无益于事。这说明,我只是一个小女人。

我希望方非主动给我打电话,这是他应该的,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让我有些心烦。下班途中,我疲惫地揉搓着太阳穴以减轻头痛,这种头痛以前是没有过的。恰巧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

“终于来了,”我喃喃自语,心里暗暗庆幸方非跟自己心气相通。屏幕都懒得察看,我随意地点击接听键。“想我了吗?”

没有回答。里面传来很奇怪的噪音,就像流水线机床的撞击声。

“哼哼,看来日子过得挺安逸。”一个鸭公声音说道,“好戏开始了。”

声音完全陌生,根本不是方非。我皱起眉头,尖声质问:“你是谁?”

“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我认识你,我是你的追求者,会追到你没地方躲避。”

我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再次厉声质问。我的掌心开始冒汗,双眼不自觉地环顾四周,警惕有人跟踪。

“哦,是我表错了情。”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

“别紧张,美女。我是出于爱美之心,想跟你聊聊明天,美好的明天。”

“流氓!”我想都没想地骂道。我从没骂过痞话,过了一会,我有点后悔。因为电话中的那个人开始大笑起来。

“哈哈,美女骂人就是动听。我喜欢。我可是撩女高手,我不怕骂的。你应该温柔贤淑一点,像潜规则的明星,听话。”那个声音变得下流,“就那样乖乖地……”

当我听到这些时,怒火像洪水一样涌上全身。我恨不得砸掉手机,想一遍又一遍用力砸,然后调动所有的手段,把通话人找出来,暴打一顿。我从来没有这样被冒犯过,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我的怒火被点燃了,急需发泄出来。

我飞奔回家。走廊里十分安静,打开门的时候,方非的安保系统发出“嘀嘀”的警报声。我已经习惯这种声音,表示家里一切正常。方非很重视家里的安防报警,装修时一并安装了最先进的安保系统。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这个系统心存感激。

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倒了杯温水猛灌下去。手机又响起来。我迅速拿起来。

正要爆粗口,屏幕上跳出“亲爱的”几个字。我大声呼喊:“你怎么还不回来?”

片刻沉默后,传来方非的声音。“对不起,英子。刚接到省里项目组的电话,我递交的材料出现重要数据失误,必须立即赶过去修改。”

我闭上眼睛,尽力平息内心的怨愤,但梗刺太硬。我不能允许自己这样。“为什么?”

“最后的IPO阶段。”方非喃喃地说道,“你知道项目出不得问题,我希望通过这个项目,让你过得更好。”

这种话,他已讲过多次。最开始加班时,我以为他会说因为老板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从不提老板,只说要让我过要啥有啥,想去哪就去哪的生活。这种话每个女人都爱听,我却觉得以我们两人的爱情,总这么说,有些矫情。

“我要上车了。抓紧修改好,或许明后天就能赶回来陪你。”

我的心绪慢慢冷静下来。“可……可我有些害怕。”我决定告诉他实情,“刚才有人打骚扰电话,很龌龊,很卑鄙。我怕……”

“别害怕。把门窗关好,有安保系统保护你的。”他迟疑了一下,“如果怕骚扰,把手机关了,静静睡一觉。明天,明天,我来搞定。”

我瘫坐在沙发上,脑际的黑线逐步减退。我开始恢复原来的自己,不再像只面对屠刀的兔子。我能处理好的,让方非安心办他的公事吧。

“好,你注意安全。”

我突然的平静让电话那头的方非一愣,他气息滞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奇怪的口气,疑惑地说道:“亲爱的,最近你是不是在外面玩,结识了什么不该结识的人?他……他们别有用心地打扰你?”

“我每天两点一线,根本没出过门。”我突然非常生气,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裂开一条缝。“好吧,你去忙吧,我会好好的。”

我气恼地挂了电话,瞪着窗外夜色里的树木,和远方黯淡的房产广告牌。在一瞬间,我后颈一凉,不由自主地抱住上身,被人监视的嫌恶感神秘地袭来。我缩了缩身子,转头扫视着客厅,发现一个唯一的异样源:屏风下的传真机上红色的信号灯不停地闪烁,这表示传真机上有新的留言。

我本来可以漠视,但这种努力非常笨拙,而且对自己是一种折磨,总是不自知地瞟向那束红光,并且频率越来越快。很快我就无法自制地盯紧了那个光点,被人监视的嫌恶让我变得更加敏感,我小心翼翼,躲躲闪闪,惟恐不慎失察,带来伤害。

信号灯旁是方块状的来电显示屏,幕上有一行数字:“42”。

在我们清晨离家后,短短十个小时里,竟然留下四十二个未接电话或最新留言。

有什么不对劲儿。传真机我从未用过,电话座机除了用于传真,连是什么号码我都不知道。难道都是找方非的?方非在公司,公司的传真机比这先进得多,若要找人,打手机方便得多,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我闭上眼睛,试图不要让自己看到那个数字。可是,在睁眼闭眼之间,有一道深渊,笼罩着黑暗、沉默和恐惧这三种让我痛苦的极端事物,其实睁眼面对倒并不那么痛苦,而是一种依赖惯性里矫情的怯弱,但这种矫情的怯弱有时感觉像恐惧。

后来,我睁开眼睛,后颈的凉意和红光的闪烁不再箍着我的心,反而滋生出丝丝勇气,让我舒展开自己的身体,滑下了沙发。

几分钟后,我坐在屏风下,一手拿着笔,一手摁下传真机上的留言功能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