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尧访许由于箕山及沛泽·长淮水怪·三江之形势·文身风俗之情形
治兵之后,帝尧就商议南巡。大司农、大司徒等留守,老将羿及羲叔随行。赤将子舆道:“野人放荡惯了,这几年拘束在这里,实在闷得很,请随帝同行。”帝尧允许。逢蒙亦请同去。羿道:“外面之事,有老夫足以了之。都城重要,这个责任,非汝不可,汝宜在此。”逢蒙听了,很是不快,但亦不敢违拗。到了动身的那一天,正妃散宜氏和帝子考监明一同送帝出宫。
原来帝尧依着帝喾的成法,即位之后,不立皇后。散宜氏就是正妃,此外还有三个妃子,以上应后妃四星。那考监明就是次妃所生。散宜氏及三妃、四妃,此时均尚无所出。考监明今年已八岁了,生得非常聪明活泼,不过身体单弱些。但是帝尧眼看见阏伯、实沈两弟兄不友不恭到如此地步,又想到帝挚,本来是先帝元子,亦会如此荒淫,一半固由于气质之偏,一半亦由于失教所致,所以对于考监明,很注意教育他。在去年七岁的时候,已经请了名人做他的师傅,有时退朝之后还要查考他的功课。这次将要远行,少不得切实再训勉他一番,并限定他几种功课,等巡守归来必定要细细查问的。考监明一一答应,帝尧才出宫与群臣一齐上道,直向南方而行。
到了洛水,早有好几路诸侯前来迎接,玄元亦在其内。这次却是欢兜同来,孔壬不到,大约是怕见司衡羿的原故。帝尧看玄元益发长大了,应对一切着实中礼,人亦沉静,不免大大奖勉了一番。
一日,到了中岳嵩山,大会诸侯,考计政绩,有的行赏,有的惩罚,但是惩罚的很是少数。礼毕之后,帝尧与各诸侯随意闲谈,问起草野之中有无隐逸的贤士。伊邑侯道:“臣听说箕山之下(现在河南登封县东南三十里)、颍水之阳有一个贤士,姓许,名由,极是有道德的。”帝尧道:“那么汝何不任用他呢?”伊邑侯道:“臣亦极想请他出来做官,辅佐政治。一则他近几年来总是游历在外,不曾归来,遇他不到。二则据他的朋友严僖说,他绝不肯做官,就是请他,亦无益的。”帝尧道:“许由这人,朕亦久闻其名,苦于寻他不到,不知道他究在何处。”伊邑侯道:“据他的朋友严僖说,他所常去的地方共有八处:一处在帝都相近的藐姑射山上;一处在太行山上(现在山西辽县东南七十里有箕山,相传许由隐处);一处在大陆泽西南面的一座什么山上(现在河北行唐县西北五十里有箕山,相传许由隐处),臣记不清了;一处在山海东面的中条山上(现在山西平陆县东北九十里有箕山,相传许由隐处);一处在泰山之南、沂水相近的一座山上(现在山东莒县西有箕山,相传许由隐处);一处在徐州沛泽之中(现在江苏沛县一带);一处在黟山东麓(现在浙江昌化西北有箕山,相传许由隐处);一处在渐水旁边一座虎林山(现在浙江杭州)。前几天臣刚与严僖谈起,据说这许由去年已到沛泽去了,不知确否。”帝尧听了,沉吟了一回,说道:“那么朕暂不南行,先到沛泽去吧。”当下就转辕而东,一面饬大队军士一直向南,在彭蠡北岸等候。
帝尧等经过商丘,商丘侯阏伯置酒接风。帝尧问起他火正之事。阏伯将历来研究的木头搬了出来,一一试验给帝尧等观看,成绩甚佳。帝尧大为称赞,奖勉了他一番。原来古时取火之法甚为艰难,所以特设火正一官,以为百姓的指导。他那取火的方法,是钻木取火,而各种木头,又因季候而不同。春天应该用榆树、柳树的木头,夏天应该用枣树、杏树的木头,季夏应该用桑树、柘树的木头,秋天应该用柞树、楢树的木头,冬天应该用槐树、檀树的木头。这种取火的木头,名字叫燧,是上古燧人氏第一个发明的。他的取火,是用钻子来钻。至于钻子钻了如何就能得到火,又何以四季及季夏木头都需改过,是否季候换了木头就失其效力,这种方法及理由,现在早已失传,无人知道了。但是,当时靠它做炊爨活命之源,必定确实有一种道理。商丘侯阏伯做了火正之后,能够如此精细详考,并且能够将取火方法画图立说,分送民间,这亦可谓克尽厥职了。闲话不提。
过了两日,帝尧等就向沛泽而来。原来那沛泽是个茫茫大泽,附近多是些渔户,亦有业农的人。四处一问,不见有许由踪迹。向南面绕过沛泽,就是彭城之地(现在江苏省徐州)。那面有些山,却不甚高。细细打听,果然有一个姓许的,是阳城人,在此地住过几时,可是现在已到江南去了。帝尧因又寻访不到,不胜怅怅,只得径向南方行去。向东南一望,只见白云茫茫,千里无际,原来此地已近海滨了。到得淮水南岸,早有阴国侯(现在安徽省定远县有阴陵城,即古阴国)前来迎接。
帝尧问起地方情形,阴侯道:“十数年前大风作乱,沿海的岛夷亦起来为患,敝国颇受蹂躏。近来早已安静了,年谷丰熟,百姓亦尚率教。不过此地逼近淮水,前年以来,淮水时常泛滥。臣与邻近诸国尽力捍御,终无效果。去岁来了一个骑鸾鸟的仙人,臣等请他设法消弭这个水患。他说,淮水之中,有一个妖怪,修炼将成,早晚就要出来。这种水患,就是那妖怪在里面作祟,没有方法可治的。臣等苦苦请他降伏妖怪,他说这是天意,不能挽回。此刻它修炼尚未成功,所以虽则为患,尚不算厉害;将来着实要厉害呢!淮水上下、千里之内,恐怕民不得安居。直待五十年之后,始有大圣人出来,降伏那妖怪,水患方可平息,此刻正在萌芽的时候,‘降怪治水’这四个字,远谈不到呢!臣等又问他:‘天心仁爱,为什么忽然如此残暴起来,纵令妖怪荼毒生灵?况且当今圣天子在上,似乎不应该有这个大灾。莫非沿淮水一带的百姓都有伤天害理之处,足以上干天怒,所以特遣这个妖怪来降罚的么?’那仙人道:‘不然不然,这种叫作劫数,是天地的一个大变,隔多少时间,总要有一次,与人事毫无关系。这种劫数,有大有小,时间有长有短。此次不幸,适值遇到既长且大的劫数,不但淮水上下、千里之内要受一种大害,恐怕全世界都要受害呢。不过全世界的受害,别有原因,与这淮水中之妖怪无关系罢了。’臣等听了,恐慌之至。恰好今日圣主驾临,未识有何良策可以防御。”
帝尧听了这番话,颇不相信,就向阴侯道:“这骑鸾的仙人是什么人,何以汝等如此相信他?不要是个有左道邪术的匪类,妖言惑众么?”阴侯道:“不是不是。这个仙人,叫作洪崖先生,向来住在彭蠡湖(现在江西鄱阳湖)南面,的确有道术的,人人皆知。不然,臣等虽愚,何至于轻信妖言?”老将羿道:“洪崖仙人,老臣从前在西王母处仿佛曾经见过的,长长的身材,五绺长须,面孔微红,像个薄醉的样子,果然骑的是一只青鸾。假使是他,的确是上界神仙呢。”阴侯忙道:“老将军说得不差。洪崖仙人的状貌,果然是如此的。”
赤将子舆在旁听了,哈哈大笑道:“帝知道这洪崖仙人是谁?”帝尧道:“朕不知道。”赤将子舆道:“他就是黄帝轩辕氏时代的伶伦呢。当初黄帝叫他作乐律,他于是就跑到大夏(现在新疆)的西面、阮隃的阴面、嶰溪谷里,选了几枝大竹,劈断了,每管三寸九分长,吹起来,作为黄钟之宫,就是律吕之根源。后来又叫他和荣猿两个人铸了十二口钟以和五音。他自己又特别制造出一种乐器,就是现在所用的磬。这个人多才多艺呢。”帝尧道:“原来就是伶伦先生么!他的登仙,是否和先高祖皇考同时的?”赤将子舆道:“他的成仙,着实早呢。他在轩辕氏时代,名目虽是个臣子,实在亦是轩辕帝所交游各神仙中的一个,不过是个很滑稽、很圆通、不自高声价,而欢喜游戏人间的一个仙人,所以肯屈居于臣下了。帝知道他此刻约有多少岁?”帝尧道:“朕不知道。”赤将子舆道:“他在黄帝时,已经有二千几百岁,此刻足足有三千岁了。”帝尧道:“如此看来,洪崖先生真正是仙人了。仙人有预知将来的道力,既然仙人说天意如此,劫运难挽,我们人类又有什么方法可想呢?我们人类能力所能够尽的,不过是修缮堤防,积聚粮食,或者迁移人民,使他们居于高阜之上,如此而已。汝可与邻近诸国商量,竭力去做吧。人虽不能胜天,或者亦可以补救于万一。”阴侯听了,稽首受命。帝尧随即与阴侯沿淮水两岸察看了一回,但见长流滚滚,有时白浪滔天,声势非常汹涌,但亦看不出有什么妖怪的痕迹,只得罢了。
过了两日,帝尧到了长江口。原来当时的长江与现在形势不同。现在江苏省的苏、松、常、镇、太、通、海、淮、扬各归府属,以及浙江省的嘉、湖、杭三归府属,在上古时候都是大海,并无土地。到帝尧的时候,苏、常、镇、淮、扬及嘉、湖等处,已有沙洲渐渐的堆起。这种沙洲,纯是由淮水、长江两大川上流各高山中所冲刷下来的泥沙随水堆积而成,在地理学上,叫作冲积层平原。但是当时还未与大陆相连,不过散布于江淮之口、大海之边,无数的岛屿星罗棋布,到处相望罢了。所以当时长江出口分作三条:一条叫北江,是长江的正干,它出海的海口,在现在扬州、镇江之间;一条叫中江,从安徽芜湖县分出,直冲江苏高淳县、溧阳县、宜兴县,穿过太湖,再经过吴江县、青浦县、嘉定县等处入海;一条叫南江,从安徽贵池县分出,经过青阳县、泾县、宁国县、广德县,到浙江的安吉县、吴兴县入海。照这种形势看起来,就是江苏省的江宁、安徽省的太平、宁国、广德等处,亦是在长江之口,不过同现在的崇明岛一般。那时太湖虽则已经包围在无数沙洲之中,形成一个湖泊的形势,但是港汊纷歧或大或小,处处通海,而长江的中支,又直接穿过去,那江身尤为开阔。所以海中的波潮日夕打到太湖之中,湖水的震荡非常之厉害。因此那时候还不叫它太湖,叫它作震泽。这是当时长江下游一带的形势了。
且说帝尧到了长江口,但见那些岛夷的情形与中国大不相同。那边天气炎热,这时又是初夏,所以他们个个都是赤身露体,便是女子也是如此,仅仅下身围着一块布,遮掩遮掩,或者在腰间系一根带,用一块布从后面绕过胯下,在前面脐下系住,仿佛和婴孩所用的尿布一般。所有男子,大概如此,再看他们的头发,都剪得很短,蓬蓬松松,披披离离,真是一个野蛮样子。再看他们的身体,更加奇了,有的在腿上,有的在臂上,有的在足上,有的在身上、背上,有的在脸上,都是花纹。那花纹的式样,有花卉,有葫芦,有鸟兽,种种不同,而且男女老少,亦人人不同。
帝尧向羲叔道:“朕久闻扬州之南有‘断发文身’之俗,今朝方才看到。但不知道他们这种文身是什么意思。”羲叔道:“臣曾经考询过,据说,他们的文身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求美观,大约越是野蛮人,越喜欢花彩,可是他们又没有制造锦绣的能力,而天气炎热,就使有了锦绣,亦不适用,但是终日裸体相对,也觉得很不雅观,所以想出这个方法来,就在现成的肉体上,施以文采,亦可谓恶要好看了。第二种意思,是为厌胜。大约南方之人迷信极深。水居者常防有蛟龙之患,山居者常防有狼虎之伤,以为文身之后此种灾难才可以免,就使钻入波涛之中,独处山谷之内,亦可以有恃无恐了。所以他们文身的式样个个不同,因为他们各人之所谓避忌亦各各不同。比如有些人,据相面的人说,是怕虎的,那么他的身上就应该刺成如何一种的花纹,才可免于虎患;有些人,据相面的说,是怕水的,那么他的身上就应该刺成如何一种的花纹,才可免于水患。”
帝尧道:“他们这一种厌胜,果有效验么?”羲叔道:“并不见得。臣在南方多年,对于那种文身之俗,颇加考察。曾经看见一个人,刺了一种避水患的花纹,自以为可以入水而不濡,哪知后来竟溺死了。又有一个塾师,待生徒非常严厉。有一生徒的父亲,以理想制成一种花纹,刺在他儿子身上,以为可以受塾师之鞭扑而不会痛了,哪知后来受责起来仍旧是很痛的。此外刺避虎患的花纹而仍旧为豺虎所伤、刺避蛟龙的花纹而仍旧为大鱼所吞噬的,尤不计其数。可见全是假造及迷信了。”帝尧道:“那么他们应该觉悟。”羲叔道:“大凡迷信极深,变成习惯之后,要他觉悟,非常繁难。明明他的厌胜不灵,但是他绝不肯说厌胜不灵,必定说别有原故,或者说触犯了什么神祇了,或者说他本人犯了什么大罪恶了,如此种种,即使百端晓谕,舌敝唇焦,亦绝不会觉悟的。”大家听了,不觉都叹息了一回,即到客馆中暂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