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神话(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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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帝女、常仪先后逝世· 盘瓠子孙东西分封·帝喾议立嗣子

且说帝喾自出都访道之后,到此番回朝,不知不觉已是几年。这几年中,国家之事自有大小臣工和衷共济,仍旧是太平无事,可是宫中却起了非常之骚扰。为什么呢?就是盘瓠的一班男女,起初吵闹不堪,虽则依了帝喾的方法分别教导,但是帝喾的宫室并不甚大,声息相闻,不免仍旧要聚拢来。加之这班男女年龄渐大,恶作剧的事情亦渐渐增多,不是逾墙,就是穿壁,真是吵得来不可开交,管理教导他们的人竟是无可奈何。他们所惧怕的,只有帝女一个,但帝女终是女流,而且没有帮手,二十几个孩子,五六处地方,顾了这面,顾不了那面,教训了这批,又要教训那批,弄得来终日奔走,略无休息,舌敝唇焦,精力疲惫,几个月以后,渐渐生起病来了。姜嫄、简狄、常仪等见她如此,都苦苦相劝,叫她不要再操心了。但是这班男女,没有帝女去管束,益发肆无忌惮,到得后来,竟闹出风化案子来了。

原来这些孩子虽不过都在十岁左右,但是身体发长得甚快,大的几个竟有寻常十四五岁样子,因而他们的知识亦开得甚早,异想天开,竟是兄弟姐妹各各做起夫妻来了。帝女在病中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急怒攻心,吐血不止。常仪知道了,慌忙过来,百般劝慰,又吩咐宫人,以后无论何种事情,都不许轻来报告。哪知自此以后,帝女之病日重一日,看看已是无望。恰好帝喾归来,常仪就把这种情形统统告诉帝喾。帝喾听了,也不免长叹一声,说道:“莫非命也!”于是就到后宫来视帝女。帝女起初听见帝喾归来,颇觉心喜;后来看见帝喾走到床前,不禁又大哭起来,说道:“父亲!你空养女儿一场了。女儿当初,原想做一个有名誉的人,给父亲争一口气,哪知道竟遭了这样不名誉的事情。仔细想想,倒不如做了那个马头娘娘,还能够到处立庙,受着人家的崇拜呢。现在剩了这许多小孽种,原想好好的教导他们,将来有点出息,成个人才,或者还可以挽回些名誉,不料如今竟做出这种禽兽乱伦的事来!女儿的羞辱亦羞辱尽了。生不如死,请父亲千万不要为女儿伤悲。不过女儿承父亲养育教诲之恩丝毫未报,这是死不瞑目的。”

帝喾不等她说完,连连摇手,叫她不要说。帝女还是哭泣不止,唠叨个不休。帝喾道:“汝在病中,岂可如此伤心。世间之事,大概总离不开一个‘命’字。以前的事情,汝还要尽着去想它做什么。至于这班小孩子,虽则吵闹无礼,但是因为他们的种性与人不同,并非就可算是耻辱之事。依朕看来,将来他们虽不能在历史上有赫赫之名,成赫赫之功,但族类一定非常蕃衍,而且有名誉的,汝可放心吧。”

帝女听了,以为是父亲安慰她的话,并不信以为真,不过连声答应就是了。哪知因此一来,伤感过度,病势更剧,渐渐不救。临死的时候,向常仪说道:“女儿生性欢喜游乐,硬要跟了父亲去南巡,以至得到这种不幸的结果,现在已毋庸说了。不过女儿抛撇家庭的日子太多,这次回来,虽住了几年,但是寿命不济,又要离别父母而死。女儿虽死,女儿的魂魄仍旧恋恋于家庭,所以女儿死了之后,每到正月里,务望母亲拿女儿平日穿过的衣裳向空中招迎一回。那么女儿的魂魄一定仍旧回来的,母亲千万记牢。”常仪听到这种话,真如万箭攒心,凄惨至极,口中只能连连答应。隔不多时,帝女竟呜呼了,一切丧葬等事,自不消说。帝女平日待人甚好,她的这种遭际更为可怜,所以宫中上下人等无不痛悼。但是依母女之情,自然以常仪为最甚,过了几日,不知不觉也恹恹的生起病来了。

且说常仪为什么原故生病呢,固然连月以来服侍帝女之病,又悲伤帝女之死,忧劳憔悴所致,但其中还有忧子的一段故事。原来常仪只生了帝女和挚两个,帝女遭遇已经是大大不幸了;那个挚呢,照年岁说来,并不算小,却因从小祖母溺爱,又因为他是帝喾长子,凡事不免纵容,就养成了一种骄奢淫佚的习惯。虽说帝喾是个圣君,治国之道,齐家为先,但是一个人总只有这一点精力,总只有这一点时间。帝喾平日勤求治理,旰食宵衣,已经是绝无暇晷,哪里还有功夫亲自教子!再加历年以来,省方巡守,出外的时间居多;近年又因求仙访道,多年不归,那么教子一层自然只好圈起了。那个挚既然没有严父之管束,已经不能循规蹈矩,禁不得手下一批势利的小人又去怂恿他,诱惑他,把挚益发教坏了。这几年来,帝喾在外,挚的行为越弄越糟,声名亦愈弄愈劣。常仪知道了,气得个发昏,几次三番的叫了他来,加以训诫,但是挚的年纪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而且终日在外,做母亲的如何管得到呢,所以常仪虽则严切的教训,终是如水沃石,一无效验。常仪眼看见姜嫄所生的那个弃,终日在那里讲求农学,歧嶷英俊;简狄所生的那个,终日在那里研究礼义,孝友敦笃,都是极好的人才;便是侧室所生的子女,除出实沈、阏伯两个气性不大好外,其余亦都优秀。别人生的子女个个如此好,自己所生的子女,个个如此不好,妇女们的心理,本来以子女为希望依靠的,现在相形之下,到得如此,不免灰心绝望,因气生愁,因闷生郁,再加以劳瘁悲伤,那个身体如何禁得住呢,所以一经生病,便非常沉重。帝喾明知道常仪这个病是不能好了,但是为尽人事起见,不能不安慰她的心。

一日,对常仪说道:“朕看汝不必再为儿女操心了,挚儿虽则不好,没有做君主的德行,但是他品貌颇好,很有做君主的福分。朕年纪老了,继嗣问题,正在打算,拟就立挚儿做继嗣的人。名分定了之后,他或者知道做君主的艰难,能够改行为善,兢兢业业,亦未可知。朕再加之以训诲,好好的选几个正人去辅佐他,未见得不会好起来,汝何必尽管忧愁呢?”常仪听了,大惊道:“这个断断乎动不得。君主之位,何等郑重!天生民而立之君,是为百姓而立的,不是为私情而立的,况且现在正妃生的这个弃,何等笃实;次妃生的这个,何等仁厚;就是三妃所生的那个尧,虽则还没有见过,但是听说亦非常之圣智,那么应该就他们三个之中选立一个,岂可以立这个不肖的挚呢!帝向来大公无私,处处以天下为重,以百姓为心,现在忽然有这个念头,莫非因为妾患重病,要想拿这个来安妾的心么?帝的恩德,妾真感激极了,但是妾实在没有这个心思,而且以为万万不可的。照班次而论,妾居第四,当然应该立正妃之子。照人才而论,更不必说。就是为挚儿着想,亦断断不宜,因为他现在并没有做君主,尚且如此,万一明朝果然做了君主,势必更加昏纵。自古以来,昏君庸主的下场,是不堪设想的,岂不是倒反害了他么!”

帝喾听了这一篇大议论,不觉连连点头,说道:“汝言极有道理,一无寻常妇女的私心,朕甚佩服。不过朕的意思,挚儿是个长子,太后向来又是极钟爱的,他的相貌又似乎还有做君主的福分,因为这三层,所以起了这个念头。现在给汝一说,朕亦不免疑惑起来,且待将来再议吧。”常仪道:“三妃一去,多少年不回来,妾甚记念她。就是她生的那个尧,到今朝还没有见过父亲,亦未免是个缺陷。妾想起来,总应该叫他们回来,不知帝意如何。”帝喾道:“汝言极是,朕即日就遣人去叫他们吧,汝总以安心静养为是。”

说罢,走出宫来,要想到简狄那边去。哪知刚到转弯处,忽然一块瓦片迎面飞来,帝喾急忙把头一低,幸未打着,却把一顶冠帽打落地了。向前一看,又是那几个有尾巴的孩子在那里恶作剧,一见帝喾走来,都纷纷四散逃去。帝喾也不追寻,拾起帽子,就向简狄宫中而来。简狄与慌忙迎接,看见帝喾手中拿着帽子,不免问起原由,帝喾遂将上事说了。简狄道:“论起那班孩子,实在太不驯良了,现在我们自家的这许多孩子,大家商量着只好不许他们出去。一则恐怕受那班孩子的欺侮,二则亦恐怕沾染恶习。但是照这种情形下去,如何是好!妾想帝总有办法可以处置他们的。”帝喾道:“朕已定有办法,明朝就要实行了。”简狄刚要问如何办法,忽报木正重在外有事求见。帝喾不及细谈,就匆匆的出宫御朝去了。到了次日,帝喾吩咐教导盘瓠子女的几个人将那些孩子都叫了来。

原来那班孩子虽则桀骜不驯,但对于帝喾尚有几分惧怕,听见说叫他们,不敢不来,不过见面之后,一无礼貌罢了。帝喾一看,那班孩子大的竟与成人无异,小的亦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暗想这个真是异种。当下就正色的向他们说道:“朕在几年以前,从那么远的地方接了汝等来,给汝等吃,给汝等穿,又请了师长教导汝等,汝等不知道感激,用心习上,又不听师长的教训,不服师长的命令,终日到晚,总是恶吵,照这种情形看来,实在不能再留汝等在此,只好将汝等逐出去了。汝等不要怨朕无情,说母亲才死,便见驱逐,要知道实在是汝等不好。汝等懂朕的话么?”那班孩子听了,面面相觑,都不作一声。帝喾便问那些教导的人:“这些孩子对于朕的普通话能够懂么?”大家齐声道:“已能了解。”帝喾又正色问那班孩子道:“据师长说,汝等对于朕的话都已能了解,那么为什么听了之后不发一言呢?现在朕再问汝等,如汝等愿意住在这里的,自此之后,必须改过自新,明白礼仪,研究书籍,才可以算得一个人。要知道这里是中土文化之邦,不是野蛮之地,可以任性而行,随便糊涂过去的。倘使不能够如此,还是早早离开这里的好,朕亦不来管汝等。汝等应该细细的想一想,自己决定。”

帝喾说完了,用眼将那班孩子一个一个的看了一转。隔了一回,有一个年纪大的孩子说道:“我们实在不要住在这里,一点不能跑动,要闷坏人的。”帝喾道:“那么朕放汝等到外边去,好么?”众孩子一齐大叫道:“好!好!好!”帝喾道:“朕仍旧送汝等到那个石洞的地方去,好么?”有些孩子都连声应道:“好!好!”有些孩子却连声反对道:“不好!不好!”霎时间大家又吵闹起来。帝喾细看那些说“不好”的孩子,都是有尾巴的,知道是宫女的儿女了。一面喝住他们,不许吵闹,一面就问那些有尾巴的孩子道:“那边山洞,是汝等的老家,理应回去,为什么说不好呢?”那些孩子道:“那边去住了,人要变成石头的。我们母亲,已经变成石头了,所以我们不愿去。”那些帝女的孩子听了,非常不服气,就儳着说道:“帝不要听他们的话,活人变石头,不过是偶然之事,哪里尽管会变呢。我们的母亲何以不变?”说着,两方面又大吵闹起来。

帝喾再喝住他们,便问那些有尾巴的孩子道:“汝等既然不愿住在那山洞里,那么愿住在哪里呢?”有几个道:“最好是有山的地方。”有几个道:“最好是有水的地方。”帝喾道:“朕给汝等一个地方,又有山又有水,如何?”那些孩子听了,都大喜跳跃,说道:“好!好!好!”于是帝喾又正色向众孩子说道:“汝等这些孩子,年纪尚小,现在出去,又分作两处,虽说是汝等情愿,但朕总不放心。现在朕想弄些牛羊布帛,及各种五谷种子之类,给汝等带去,那么到了那边之后,容易谋生,不至于饿死,汝等愿么?”那班孩子又一齐拍掌跳跃地叫道:“好!好!好!要,要,要!”帝喾道:“那么,这许多东西一时一刻不能办齐,至少要等十几日,但是这十几日之中,汝等切须安静,不可再吵,汝等知道么?”众孩子听了,又一齐叫道:“知道,知道,我们绝不吵,请帝放心,我们绝不吵。”帝喾点点头,就叫教导他们的人领他们进去。

过了十日,各物齐备了,姜嫄、简狄及各宫人对于众孩子虽无好感,但是看在帝女和常仪面上,各有衣服及种种物件赠送。常仪是自己的亲外孙,赐与的优渥更不必说,所以行李辎重非常之多。到了动身那日,帝喾选了四十个壮士,分作两组,一组伴送帝女的子女到石洞去,一组送宫女的子女到涂山(现在浙江绍兴县会稽山)去。临走的时候,帝喾又切实的教训他们道:“汝等这番出去,第一在路上要听送行人的话,不可倔强。第二,将来汝等蕃盛之后,对于中国,切须恪守臣子的礼节,不可随便前来侵犯,否则不但中国绝不轻恕汝等,必要用兵征讨,便是皇天亦不保佑,汝等可知道么?”众孩子听了,都诺诺连声,欢欣鼓舞而去。

后来那帝女所生的六男六女,到了山洞之后,自相婚配起来,子孙滋蔓得很,自号曰蛮,表面像个愚笨的人,里面实在很奸很刁。他们以为祖父是曾经有功劳于国家的,祖母又是皇帝的女儿,因此骄傲至极,不肯遵守法律,凡有种田经商等等,都不肯缴纳赋税。官吏对于他们,也无可如何。至于那宫女生的三男六女,到了涂山以后,亦自相婚配起来,子孙也非常众多。后来他们浮海东去,得到一块周围三百里的大地,立起一个国家来,叫作犬封氏。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盘瓠一班男女送出之后,大家都觉得顿时安静。帝喾的无数小儿女,从此可以往来自由,不比以前几年,只能躲在一室,不轻易出房,亦觉非常舒服。独有常仪,不免反有伤感,那病势不觉又重了几分。一日,庆都奉帝喾之命,带了尧回来了。那时尧不足十岁,因为寄居母家,依了他母亲之姓,叫作伊耆尧。可怜他自堕地以来,尚未见过父亲,入宫之后,当然先来拜见帝喾。帝喾一看,只见他生得丰上锐下,龙颜日角,眉有八彩,鸟庭荷胜,好一表人才,真是个圣明天子的状貌;又拿他两只手来看看,掌中都有纹路,仿佛握着一个“嘉”字;问他说话,又是非常明达。当下心中不胜喜悦。那时姜嫄、简狄、羲和等妃子,及挚、弃、等小兄弟,都闻声而来,聚集在一处。就是常仪,因为庆都来了,也勉强扶病出来。尧都上前一一见过,真是热闹非常,几乎连屋子都挤不起,有几个只好站在外边。

帝喾将四个妃子的儿子细细一比较,暗想:“刚才尧儿的相貌固然好极,就是弃儿相貌亦不坏,下部披颐,上部开张,像个角亢之星,照相法上说起来,亦是个全福之相;再看看儿,亦是不凡的;就是挚儿的相貌,虽则及不来三个兄弟,但是‘九五’之尊亦是有分,至于凶败不得善终之相却一点没有,不过他的福分不长久罢了。我现在如果立他做储君,不但在朝的臣子要说我偏私溺爱,就是后世的人,亦要疑心我不辨贤愚。但是我如果不立他做储君呢,却又难违天意,这事却甚难处置。”后来又想了一想,立即决定了一个主意,暂且不发表。

过了几日,帝喾视朝,大会文武,除司衡羿因事他去外,其余百官都到。帝喾便说道:“朕在位六十余年,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从前颛顼帝在位七十八年,享寿不过九十一岁。先祖少昊帝在位八十四年,享寿不过一百岁。即如先曾祖考黄帝在位百年,享寿亦不过一百十一岁。朕的薄德浅能,在位的年份虽则远不及列祖,但是在人世上的年龄,已经比颛顼帝为过,比少昊帝差不多了,将来还有几年可以在世,殊不能逆料,所以朕身后之事,不能不与汝等商酌妥协,庶免临时仓卒,不能妥善,汝等以为何如?”

百官大小听了这番话,觉得是出其不意,不免面面相觑,无能作答。倒是火正吴回先说道:“帝春秋虽高,但是精力很好,而且这几年来研求道学,功效不浅,面上的色泽,竟和三四十岁的壮年一样,将来享国长久,正未有艾,何必预先计算到后事呢?”帝喾道:“这个不然,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古圣人的话是一点不错的。现在朕并非说即刻就不能生存,不过为预备起见,不能不有一种商量。朕所最难解决的,就是继嗣问题。朕诸子之中,论人才,当然是尧与;论其母的资格,当然是弃;而论年纪的长幼,当然是挚,而且挚又是先母后所钟爱的。但他的才德,却及不来他的兄弟,朕因此甚为踌躇,所以欲与汝等一商。汝等以为朕之诸子中,究竟谁可继嗣?”木正重道:“立储大事,最好简在帝心。臣等愚昧,实在不能赞一词。”水正熙道:“木正之言甚是,古人说得好:‘知子莫若父。’无论臣等知人之明,万万不能及帝,就是以亲疏而言,观察所及,亦绝不能如帝的详细,请帝自定吧。”帝喾道:“朕因为踌躇不决,所以和汝等商量。现在汝等之意既然如此,那么朕想谋之于鬼神,用龟来卜它一下,汝等以为何如?”诸臣齐声道:“这是极应该的。”当下决定了方法,帝喾便去斋戒沐浴,择日告庙,以便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