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终南山 终南别业
预告一下，今天的文章之后，对王维的大致经历就介绍完毕了，有的诗友可能要说，安禄山造反这么有意思的故事你还没说怎么就介绍完了呢？事情是这样，我介绍背景有两条线，明线是发生在王维身上一些重大的关键性的事，暗线就是王维的心理状态和变化，而到了王维36岁写下使至塞上这首诗之后，他的心理状态就已经趋于稳定了。既然主题说诗佛咱们就以佛作比:王维写完使至塞上，就相当于佛祖在菩提树下悟道，悟道之后说“善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征得”。从此以后他后来说了茫茫多经、法，但精神不变。王维后面虽然也遇到了好多事，但是心理上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与之相应的就是他的行事准则比较稳定，这个有机会展开讨论。按理说聊完使至塞上，咱们就聊完王维的成诗佛之路了，但是使至塞上实际上只聊了一半，今天这场换两首接着聊，算是收个尾。
这是两首关于终南山的作品，是王维40岁的时候写的。河西节度使被贬之后，王维回到京城，朝廷马上给他安了个殿中侍御史的官职又派他出差。这个殿中侍御史就是监察御史的加强版，出差两年之后差事办完了再回到京城。在出差的路上，王维去的时候取道襄阳，想去拜访一下好朋友孟浩然，却没想到孟浩然不久之前纵欲过度死了，王维哭得非常伤心。回来的路上行程就不是很急迫，王维一路上游览名山大川，也拜访了很多古寺，他的诗比如《汉江临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登辨觉寺》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还有《千塔主人》窗临汴河水，门渡楚人船。都说明了他游历的足迹。最后王维走到了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准备回公司之前最后玩一把。
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老规矩先看句意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太乙是终南山的别称，这里说终南山又高又大，高得接近天上的宫阙，山的余脉一直连绵到海边。这里天都还有一个双关意，就是他离帝都长安城很近。
然后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这句集中这终南山高。说爬山的时候没注意，突然回头一看，白云已经连成茫茫一片；望山上看呢，远望有青雾缭绕，等你走到了，却又不见踪影。白云在下，上方有青紫之气，王维这是要上天的节奏。
然后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这句集中写终南山大。分野就算是以星象来划分的行政区划，王维说我爬山爬到一半的时候就跨区域了，打电话得交漫游费了。然后俗话说十里不同天，所以终南山有的沟下雨有的沟不下雨，唉就是“阴晴众壑殊”。这里用这个跨区划，跨气候，来写他大。
最后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它太大了，一天爬不完所以想找个人家借宿一宿，就向对岸的樵夫询问。其他的字句比较容易看出来好，但是这个隔水很容易被忽略，我在这强调一下。首先隔水，他就有点远，礼节可能就不那么周到，甚至声音都要放大，可能要大声喊“喂，老伯，附近有人家吗”，表明作者的状态和心境能与自然和谐为一，没有什么世家大族、士大夫的架子，也没有什么世俗的烦恼。其次有水就有水流的声音，而且是很自然，令人很惬意的声音，前面写的都是视觉，这里加上听觉，这样对景色的描写就更加丰满。
章法我们解释句意的时候其实已经顺便介绍了，第一句总体描写终南山，写出它大和高两个特征，第二句具体写高，第三句具体写大，最后结尾既暗中写高大，又能表现出幽野的趣味。关于用字像白云回望合的合字，青霭入看无的无字都十分生动传神值得学习。
既然这个终南山这么好，离这个首都还这么近，王维就萌生了在这买一个别墅的想法，工作之余没事来度度假多好。后面他也真买了，在终南山脚下蓝田县境内的辋川口。王维经常管它叫辋川别业。这个购物的冲动就是本次出差回来的路上旅游，游终南山而产生的，随即王维又写下了一首终南别业，设想一下未来的美好生活。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王维说他人到中年比较喜欢修道，修佛也可以说成修道，这个没有问题，然后年纪大了就在终南山边上买套房子。你看王维说中岁颇好道，就是说他真正体悟承认并且乐于参详佛家思想的时间是人到中年，也就是三四十岁，这和咱们使至塞上思想大转折的时间点比较吻合。
然后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说我兴致来了往往一个人出去游玩，有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也只有自己知道。
那我去看什么玩什么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沿着水走，一直到没办法往下走了，要么发呆看天，看云起云收，啊你看这个人，是多么的——闲得蛋疼啊。
后边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偶尔能看到林间的老叟，与他谈笑忘记了回家的时间。这句有人评论，说王维你写诗净瞎编，你自己倒是隐居了不用种地不用砍柴，一天天闲的蛋疼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林叟哪有功夫跟你废话啊。人家干了一天活着急回家歇着，谁跟你谈笑无还期呀。这个观点我可以通过两个方面来反驳他。第一，终南山是个隐居圣地，终南捷径嘛，那个林叟也可能是个高人隐士，终南山四皓，辋川口七贤，这个说不定也是有的。第二王维写这首诗的时候很可能还没有隐居，他只是写一下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比如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这也不符合事实啊，王维辋川别业有好几个邻居他们总一起玩，最典型的就是好基友裴迪。王维辋川集的每一首诗，裴迪都有同咏，不过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大家看完以后会觉得裴迪不怎么出名是有道理的。但是，这提示了我们一件事，就是平时多写跟大佬有关的诗，能唱和最好，说不定沾谁光就为人所知了对不对。有点跑题了哈，王维的邻居兼玩伴还有表哥崔季重，门对门。还有一个胡居士，他家比较穷，王维还不时接济一些米给他。既然是向往的生活他必然会比实际生活美好一点，你不能用符合实际来衡量，那桃花源记整篇都不符合实际，你敢说它不好吗。
回头看下章法。
首联点明主题，说要在终南山买套房
颔联说买套房我干啥呢，我吃饱了溜达
颈联具体说我怎么溜达
尾联我溜达的时候还有小惊喜，有能谈得来的人聊天。
这首诗据我分析是写于刚买下辋川别业不久或者是刚有买别业念头的时候，因为王维以终南别业为题的只此一篇。一个可能，是他想在终南山买套房，但没确定在哪买，就只能写终南别业先畅想一下未来。第二个可能是他刚买辋川别业，辋川这个名字他还不熟悉，他脑子里就知道我是在终南山边上买了套房，而不是什么什么小区，什么什么花园。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终南别业和辋川别业是两套房，但是王维比较穷啊，除非他真的挪用公款买房。公款旅游王维是跑不了了，出差嘛，顺便溜达一下。不过说挪用公款买房确实有点黑王维了。即使王维为什么一开始兄弟娶媳妇的钱和妹妹嫁妆的钱都要操心，反而家里蹲八年，当了6年八品小官之后就突然有一大笔钱买下一大片别墅这件事有点让人想不通。后面咱们可能聊辋川集，那片地方原来是宋之问的，地盘挺大。6环外房价虽然低一点，但是王维6年以来做的都是七八品的官，俸禄不高啊，可能是天朝当时给官员社保交得比较多。然而最近我看了袁枚选集，就是写随园诗话那个。袁枚当了6年多县令也是买下了随园。所以从这来看王维就是用工资买的房，可能性还挺大。
至于用字，我真的找不到具体哪一个字特别出彩，仔细看之后你还会发现这首诗也没有什么高明的手法，就是单纯地娓娓道来，这么质朴却让人感觉妙到毫颠，这就是传说中的返璞归真吧。这个时候只能抬出大佬纪晓岚的评语“此诗之妙，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此种皆熔炼之至，渣滓俱融，涵养之熟，矜躁尽化，而后天机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拟而得者。”前一句，说它返璞归真，后一句说他浑然一体，天真自然。说到这个评语咱们回头来补充一下使至塞上，当时我也借用了这个评语。这首这种熔炼之至，渣滓俱融，也就是说浑然一体的诗，掰开揉碎了比较困难，咱们柿子挑软的捏，揉一揉刚开始有这种转变，具备这种特质的诗。咱们就聊一点，研究下“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这句。
我当时说鸟和人是同步的，出了汉塞就入了胡天。那么关于鸟人同步，王维也有过多次运用，并且是不同时期不同方式的运用。今天咱们拿出来分析一下。
登河北城楼作
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
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
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
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这里的
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
我引用的诗都是之前提到过的，再这就不再解释了直接比较，这也是做系列的好处，我们可以不时的回头比较一下诗人有什么变化。
你看他20岁被贬济州写的这首，渔家夕鸟还，这个鸟他跟渔家跑了，他们各回各家，挺开心的，跟我没啥关系。这个时候作者是被排斥在外的，这个酸气和躁动可以说扑面而来。
然后再看
归嵩山作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这里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也是鸟和人同步，那这里这个鸟就和王维有关系了，他感觉到了自然界，流水、鸟的关怀。这里就没有那种吃不到葡萄的酸气了。但是这个时候他还需要自然界的关怀，说明他是一种受伤的需要慰藉的状态，并且他自己可能没办法把伤口搞定，需要来自外界的关怀。
再回来看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这里雁他飞得比较高，比那种晚上早归巢鸟飞得要高得多，但是这里面这个鸟跟王维远而不疏，就是说它离我很远但是它在跟我一起走。但是这个走还和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不一样。那个时候王维是被关怀的，而这个时候王维走着走着一抬头，唉大雁，你是不是要回家啊，你快点飞啊，你小心点别让人给射了啊，他开始输出关爱。你不信你换成孤雁入胡天，马上就躁动起来了。
我们通过这三处鸟和人同步行动，我们可以看出王维精神世界的变化，看到他精神力量越来越强大。我说变强大了，有的人可能有疑问。我们怎么来判定一个人精神强大。我觉得首先你得立得住，不会因为外界的事而轻易改变，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孔子说自己一以贯之，庄子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第二个标准，就是有输出。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就是说这个最强的人，他的输出能让天地随之改变。刚才不是提到了庄子吗，他还写了一个神人，住在姑射山上天热得石头都化了他还不出汗，这是说立得住，然后这个神人随手从身上搓个泥团子下来都能捏成尧舜那样的圣人，你看看人家这输出。
咱们回来看王维，他从一个见物而伤己的小伙子，到后来独立无绝域荒漠之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甚至能输出关怀的大叔，从这个鸟的运用上可见一斑。
因为是最后一次介绍王维主要经历，这个树干咱们得给它画完，王维从河西节度使幕僚的位置上回到朝廷时大概38岁，然后朝廷派王维到桂州出差，再回到朝廷大概40岁，之后一直到去世，王维一直是在京做官并且稳中有升，除了安史之乱遭了点罪之外没有什么波折。最后稳稳的做到了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的位置。所以我们都管他叫王右丞。一般古人都有一个跟官位有关的别称，比方说陶令，陶渊明当过彭泽令；杜拾遗，杜甫当过左拾遗，杜工部，杜甫还当过检校工部员外郎。类似的还有王羲之王右丞，阮籍阮步兵等等。